小太监往慈宁宫方向一指,“太后宫里的秀姑姑打发奴才给您递个话,太后招养心殿陆总管回事,好像是借着万岁爷伤风的由头,责怪陆总管没往上报,要开发陆总管。”
    颂银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太监说:“一盏茶前见陆总管进慈宁宫的,小总管赶紧想辙吧!”
    颂银胡乱挥挥手,转身见桌上放着一叠豫亲王府买办的册子,夹上就往慈宁宫去了。
    ☆、第42章
    关于陆润的角色,其实很难定义,他是养心殿总管,是御前红人,皇帝的生活起居离不开他。他世事洞明,谨慎练达,和别的太监不一样。他对于皇帝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也许是知己、是心腹,甚至是智囊。既然联系得这样紧密,太后的发作是早晚的事。眼下恰逢皇帝抱病顾不上他,借题发挥处置了他,至少断了皇帝一条膀臂。同样是亲生的,毁了一个成全另一个,能做到心安理得,实在令人费解。
    颂银一向对陆润很有好感,又因为彼此之间有些交情,他遇见了难处,她自然要尽全力相帮。
    进了慈宁宫从中路上过来,还未到檐下就看见殿内的情形了。太后坐在宝座上声色俱厉,陆润跪在金砖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应答着,并没有畏缩怯懦的模样。
    冯寿山站在外头望风,防着皇帝突然驾临。起先见人进来神情紧张,待看清了是她,便垂袖迎了上来,插秧打了一千儿,“小总管怎么来了?”
    她笑了笑,“按着老佛爷的口谕,给六爷府里添置了些东西,不知合不合老佛爷心意,特送来给老佛爷过目。”说着往殿里瞅了一眼,“正忙着呢?那不是陆润吗?他怎么在这儿?”
    冯寿山缩脖儿一笑,“老佛爷法办他呢,您别管。”引她到落地罩外,请她稍候,自己进去通报了。
    她站在天鹅绒幔子后面等信儿,里头的动静外头全听得见。起先太后细数他的罪状,几乎没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件,皇帝歇得晚了,胃口减了,都怨他伺候不周。反正欲加之罪,不需要什么道理。后来听见她送了买办单子过来,为的是她那心尖儿的大婚,立刻把陆润撂到了一边。
    里面说宣,没等冯寿山传话,她一脚已经迈了进去,给太后请个双安,笑道:“您上回说的那个掐丝珐琅兽耳炉,我给您踅摸着了,另命匠作处打造了一对紫檀底座,已经给豫王府送去了。还有四扇楠木屏风、乌木的鎏金宝象床、大荷叶的粉彩牡丹瓶……一色挑的最新样式,等陆总管回去的时候面呈万岁爷,再从库里拨出去。”
    太后让宫女取了西洋眼镜来,倚着引枕逐个清点,问问这个花瓶,那个螺钿柜,由上至下几十样东西都很合心意,便没什么可挑拣的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瞧都甚好,把事交给你靠得住,省得我操心了。我这儿得了几匹缎子,宫妃们裁衣裳有剩下的,回头赏你一匹。豫王府眼下不知筹备得怎么样了,你去瞧过没有?”
    颂银谢了赏道:“我阿玛去过,说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两位福晋的院子一东一西,也都按着礼制张罗完了。据我阿玛说庭院里收拾得很好,六爷还修了挺大一座假山,可惜老佛爷不能出宫,要不上王府瞧瞧,也可以散散心。”
    太后说起那位爱子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含笑道:“我有时候倒是羡慕先帝的几位太妃,儿子在外头建了府,接出去在王府奉养。花儿一样的年纪进宫来,白发苍苍了还有出去的一天,比我强点儿。我生养了两个儿子,小的在外头,大的当着皇帝,奉我为太后,这是他的孝心,两个儿子我一样的疼。如今燕绥成家了,有了人模样,反倒是皇帝,竟叫我日夜合不上眼。”说着把话岔了过去,愤然道,“一个九五之尊,肩上多重的担子,龙体康健才是万民之福。这会儿可好,病了密不外传,是寝宫里养着华佗,有病能自医了不成?我知道都是被那起子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调唆的,一味的献媚邀宠,竟全然不顾身子了!皇帝究竟是什么病症?内务府接了呈报没有?太医院的记档在哪里?你是御前的掌事儿,你私瞒主子病情,有个好歹,你就是生了一百条贱命也不够消磨的!”
    陆润跪地不说话,解释过了,太后听见也只作听不见,所以都是无用,便不再赘言了。颂银在一旁看着,宫女送茶盏来,她忙接了呈上去,一面小声道:“老佛爷息怒,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说的是哪桩,但要是万岁爷这回伤风传医的事儿,陆润打发人报过内务府,奴才也去养心殿瞧过。主子爷不愿意兜搭,只说头疼有些发热,日精门和月华门上有太医院的人候着,叫来瞧瞧就是了。”
    太后皱了眉。“你是知情的?”
    颂银道是,“我先头去敬事房查档,恰好蔡和同我说起今儿圣躬违和,连日讲都没进。后来回了内务府,没多会儿就接着养心殿的信儿了。”
    太后不太满意她这时候替他出头,她一说内务府知情,这戏就唱不下去了,还怎么治陆润的罪?她冷眼看着颂银,“日精月华的宫直是给东西六宫预备的,皇上有恙得传院史,你进内务府两年多了,这还不明白?”
    颂银知道陆润正瞧她,她连眼珠都没转一下,陪着小心说:“万岁爷的脾气您知道,不爱大动干戈。说小病小灾的,上南三所传人要惊动大半个紫禁城,回头又劳老佛爷担心。干脆就近叫一个,开一剂表汗的药用了,说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么糊弄,其实也不是拆不破,不过瞧着豫亲王对她有意,太后心里有数,赏她个脸不再追究罢了。可是陆润的“罪状”太多,甚至连皇帝子嗣单薄的过错都算在他头上,把御前的人一律归纳为狐媚子。单是女官这么骂就算了,太监也这么称呼,分明是在含沙射影。陆润白着脸跪在那里不辩解,可那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真难把以色侍君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不肯低头,太后更要开发他。高声叫冯寿山,“我就是瞧不上眼他这样儿,区区一个太监,我还不能处置了?着人打他五十板子,贬到瓷器库看瓷器去。御前另打发人伺候,皇帝问起就说是我说的,这点主我还作得了。”
    太后这么一闹等于是撕破脸了,颂银倒不担心他们母子成仇,反正现在不过是维持表面上的客套罢了,就算掐起来也不稀奇。她担心的是陆润,这样珠玉般的人,不该受这种迁怒。然而太后已经下了决心,动刑是在慈宁宫,一张春凳搁在台阶前,就在眼皮子底下开打。颂银心里急,不敢做在脸上,眼睁睁看着两个太监把他架起来,按在了春凳上。
    宫里的笞杖是种厚厚的大板子,一仗下去威力不小,别说五十杖了,就是二十杖,下手重点儿都可能要了人的命。行刑的是冯寿山的徒弟,力道怎么拿捏都看皇太后的脸色。颂银见他们运了十分的力气,绝不留半点余地,陆润不像那些太监似的哭爹喊娘,他有他的骄傲,即便被打死也不求饶。但越是这样,太后的怒火便越炽,仅仅三杖而已,那绛色的曳撒颜色加深了,是血渗透出来,染红了绸子。
    颂银求太后,“老佛爷您消消火,五十等同杖毙,六爷的婚期就在眼前,见血不好,请老佛爷开开恩。况且陆润是皇上跟前的人,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真要伤了皇上的体面,岂不折损老佛爷和皇上的母子情义?老佛爷大慈大悲,上回出宫进香,可怜小叫花子还让赏钱赏点心呢。陆润好歹是秉笔太监,在皇上身边十多年了,您要打死了他,叫人说老佛爷过于严厉,皇上脸上也无光。皇上不痛快了,底下人还能痛快吗,到最后给谁小鞋穿,您想想?”
    这么说来也是的,这个裉节上就睁只眼闭只眼吧,等大婚完了再说不迟。回头皇帝戆劲儿上来了,弄得燕绥不上不下就糟了。
    太后长长呼了口气,抬手道:“罢了,就到这儿吧!这回只是给个教训,下次再犯就甭想活命了。”
    颂银躬身下去,背上冷汗淋漓。待太后回了殿里,忙招呼左右把人抬起来,一气儿送回了他坦。
    陆润一声疼都没喊,真是条汉子。他依旧在担忧,“皇上跟前没人伺候……”
    颂银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样子,心里很觉得难过,开解他说:“你放心,我命人给谭瑞传话,让他先到养心殿支应。你别管那些了,好好养伤要紧。”
    他是个知礼的人,趴在那里顿首,“多谢佟大人相救,要没您,我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他真出了事,接下去大伙儿还有好日子过吗?颂银就是个官绅小吏的心态,得过且过着,只要天不塌,她就继续松快地喘着气儿。没到非要她站边的时候她会中庸,夹着尾巴做人,像他阿玛蒙混的那十年一样,继续刀切豆腐两面光。所以救了陆润不单是为报恩,也有在皇帝跟前邀功的意思。不过嘴上到底还是要客套的,“你说过不稀罕钱财,攒钱不如攒人情,现在这话看来真有道理。咱们是有来往的,难道我还眼看着你被打死吗?”外面小太监领着太医过来了,她弯腰说,“我那儿还有事要忙呢,就不多呆了。让他们伺候你用药,我明儿再来瞧你。”
    他嗯了声,把脸埋在臂弯里,没有动静了。
    颂银退出来,站在葡萄架下看,剩余的两串葡萄已经紫得发黑了。那层层叠叠的叶子日渐枯黄,显出秋日的萧索来。
    回到内务府,她阿玛已经办完案子了,正坐在案后愣神。她叫了他一声,“怎么说?有头绪没有?”
    述明两手耙了耙头皮,懊丧道:“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说是撞破过一回,本来求着告着不让说的,结果一打架,什么都忘了,什么脏的臭的全翻出来了。”
    颂银觉得不可思议,“宫女找太监当对食还情有可原,毕竟都是苦人儿。都当了嫔了,皇上也翻牌儿,怎么还……”
    述明叹了口气,“深宫寂寞难耐,她们的难处咱们不懂。有守得住的,像惠主儿,她有寄托,得了个公主以外还爱吃,天菩萨不及她一口吃食要紧。是皇上易得,是吃食易得?她是聪明人,看得开。也有全贵人那路的,没儿没女,两三个月翻一回牌子,剩下就是‘六宫望断芙蓉愁’了。天天儿的想自己多可怜,手底下有个把懂事、得人意儿的太监招惹,一个晃神,就给带到邪路上去了。”
    宫里真是五光十色,这就是个缩小的四九城,住满了人。人多,各式怪事儿也多,有的时候让人哭笑不得,那接下去怎么办呢?
    述明说:“不敢往下深查,要查必须先得上命。可上边怎么回呢,说您的一位嫔和太监搅合在一起,给您戴绿帽子了?没法开口啊。”说着想起来,顿下问她,“你上哪儿去了?”
    她接了笔帖式送来的账册子,坐在下手翻查,一面道:“我上慈宁宫救人去了,陆润叫太后打了个稀烂,送回他坦去了。”
    “死了?”述明惊道,“不好!”
    颂银忙说没死,“就是伤得挺重,三杖下去血肉模糊了。”
    述明坐在圈椅里兀自嘀咕起来:“这么的……更不能回了。万岁爷在病中,陆润被太后收拾了,后宫又出了这事儿……要不报太后吧,横竖咱们没胆儿瞒着。”再细细琢磨,“不成,太后和皇上不一心,谁知道她会出什么幺蛾子!报皇后?皇后为禧贵人的事禁足到现在,有也赛过没有。”想来想去,阖宫竟没有一个能依托的。
    爷俩坐在那里面面相觑,颂银说:“万岁爷近来似乎不太好,绿头牌不常翻,三天两头的听说病着。病了不招太医院的人,在日精门上宣宫直,太后就是以这个为由整治的陆润。”
    述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最近眼皮子老跳啊……”
    这话听了不下十回了,颂银撑住了头,“您说是不是要有变故啊?您眼睛怎么老跳呢!”
    他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把话咽了回去。紫禁城最后是不是会换主子?为什么近来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了?豫亲王是烈火烹油,皇帝呢,有种吊在上头不上不下的尴尬。身子不济,处置政务有时候优柔寡断,委实很勉强。要变天,其实对于他们姓佟的来说不是坏事,可就是糟蹋了让玉,当初送她进宫看来是失策了。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这话在理。真要是易了主,她可怎么办?
    述明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我还是得上养心殿去,这事儿一定得请主子示下。你跟着一块儿去吧,我怕他问起陆润,我隔了一道手,回不明白。”
    颂银道是,陪同去了养心殿。皇帝歇在后面又日新里,这种难堪的事儿得支开了人再回,她没有跟进去,在穿堂里站着,里面喁喁低语,听不真说了些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她阿玛才露头,压着嗓子叫她,冲她招了招手。她忙整衣冠入内,见皇帝斜倚在锦垫上,面色不太好,嘴唇却红得抹了口脂似的,乍见叫人吃一惊。
    她上前行礼,轻声细语问:“主子,您身上好些了吗?”
    皇帝点了点头,“朕听你阿玛说了,今儿老佛爷处置陆润了?”
    她应个是,“慈宁宫的秀旗打发人给我报信儿,我得了消息就赶过去了。老佛爷怨怪陆润隐瞒圣躬病势,发了很大的火,命人笞杖。我求了半天的情,好歹求下来了,可他还是挨了十几下子。眼下人回了他坦,叫太医过去瞧了,是皮肉伤,性命无虞的,皇上放心。”
    天气不好,早早儿就掌了灯,灯下的君王有种孱弱的气象,但眼里斗志不灭。他沉默了很久,几乎在颂银打算和阿玛告退的时候,才听见他咬着槽牙说:“养虎为患!朕御极那年,燕绥不过十四,十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翻江倒海的能耐?这十多年来朕念手足之情,更碍于母后的情面,对这幼弟算是仁至义尽了,谁知他不知收敛,仗着母后宠爱,丝毫不将朕放在眼里。如今母后也逼朕,不把朕逼得反击,他们就不舒称。既如此,也没什么可姑息的了,姑息只能养奸。传内阁大臣来,朕要命他们拟折子弹劾豫亲王,从他私阔宅院到吞吃税银,一桩一件,都给他清算干净。”
    颂银心里直打鼓,要处置豫亲王完全可以背着人办,为什么当他们的面提起?难道又是一场考验吗?
    述明掖着两手,脑袋低垂,颤巍巍应了个嗻。
    “容实今儿不在,颂银传话给他,明儿起他就是领侍卫内大臣。着他领皇命,正黄、正蓝两旗加派人手,昼夜戍卫各增八班,以固紫禁城城防。宫掖之中外男一概不得擅自走动,包括慈宁宫。皇太后有了年纪,当安心静养。自即日起,每月初一十五,众兄弟至慈宁宫恭聆慈训,平日问安一概减免。”皇帝字斟句酌地叮嘱着,“过两日是豫亲王大婚,内务府调拨人手出宫协助,事毕不用回宫,作赏赐之用。记住了,找精干靠得住的人,朕自有用处。”
    爷俩听得冷汗直流,这份信任来得突然,恐怕不是什么吉兆。两个人战战兢兢领命,又听皇帝轻声一笑,“你们不必害怕,忠心护主的,朕自不会亏待你们。如今让玉进宫了,朕打算择个吉日封她为嫔,等她有了身孕,再行封妃、抬籍。还有颂银和容实,你们的事朕都知道。容实在粘杆处爬树的时候就跟了朕,到如今十几年了,朕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容师傅的儿子,但对朕来说胜似手足,朕宁愿相信他,也不愿相信那群虎狼兄弟。以往朕是太宽宥了,宽宥过了头,显得朕无能,叫底下人也跟着受屈辱。朕没忘,朕是皇帝,这万里江山尽在朕手,怎么能被个妇人左右!”他长出一口气,似乎把担子卸下了,再也用不着伪装了,顿了顿道,“朕吩咐你们的事,要尽心去办。朕既然当着你们父女的面说,就没拿你们当外人。你们在谁旗下都不重要,只要心里惦记着正经主子,那就是你们保命的良方儿。”
    述明带着颂银咚地一声跪下了,以头触地,颤声道:“奴才们为主子死而后已。”
    皇帝道好,“这是长远之计,朕知道办起来很不易,别叫朕失望,朕等着瞧呢。”说罢一挥手,“跪安吧!”
    爷俩泥首又磕一头,起身却行退出了又日新。到穿堂上,连眼色都没有交换,等出了养心殿才喘上一口气。颂银惶然说:“阿玛,万岁爷这回是吃了秤砣了。”
    似乎以往的挑衅都不及这回强有力,事关陆润,皇帝就下了狠心。皇太后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女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寻人家的晦气呢,这下子弄巧成拙了。皇帝美其名曰“静养”,其实就是圈禁。初一十五觐见,五六个兄弟聚在一块儿,豫亲王有话也说不上。其实早就应该这么做的,颂银虽然并不喜欢皇帝,但这次却觉得十分解恨。一个人活得太自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什么资格获得尊重?因为豫亲王成家了,也许很快就会生儿子,于是加大力度和皇帝打擂台。同样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坑了长子,她就不心痛吗?
    述明却很苦恼,“你说皇上能一气儿打趴六爷吗?要能,咱们就算押对宝了;要不能,佟家上下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问题太严重了,颂银愣愣看着她阿玛,“那咱们怎么办?皇上的意思明摆着,只要朝中有人弹劾六爷,六爷手上的差事就得放下,在家等候发落。可是六爷真那么容易治服吗?皇上能抓住他什么把柄?他圈地建花园是得太后许可的,税银有底下人顶包儿……”
    述明抬了抬手,“别说了,我得好好琢磨。你回衙门去吧,我打发人出宫给内阁的人传信儿,还有那两个反了天的太监要处置,忙着呢!”
    她目送阿玛走远,还没到傍晚,天却阴沉得锅底似的。雨下得更密了。
    ☆、第43章
    皇帝彻夜招人商谈,颂银父女是能避则避,当夜连值都不上了,一到下钥全麻利儿回家去了。
    颂银打听全贵人,她阿玛说:“这么丢人的事儿能怎么处置?杀了坐实罪名,皇上丢不起那人,只好哑巴吃黄连。太监远远儿打发到辛者库去了,两位主儿治下无方,贬了答应,移出永寿宫,这辈子是无望了。”
    那位和太监私通的全贵人别说贬黜,就是挨刀也不为过。可怜了另一位,人家好好的没招谁惹谁,稀里糊涂就成了挡箭牌。一个秀女从进宫开始,位分多难挣啊,家里阿玛哥子没有建树,帮衬不着的,全靠自己的能耐。笼络太监、取悦皇帝,要使心眼儿露脸。万一能得圣眷,晋位也不是连蹦带蹿,得一级一级往上攀。可是积攒了那么多年的道行,说贬起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从妃子贬贵人、贵人贬答应的,不在少数。然而因这种事无辜受牵连,实在太冤枉了,并且这种冤屈没处申辩,谁让那个管不住嘴的太监是她手底下人呢。奴才犯事主子遭殃,打落牙齿和血吞,无话可说。
    不过要论下场,那两个暗通款曲的肯定更惨。平白蒙冤的不一定能重新擢升,全贵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这是肯定的。皇帝包涵豫亲王十多年是因为皇太后健在,对那些低等嫔妃和奴才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太监六根不全,简直不能算人,皇帝的女人和猪狗厮混,头巾绿得发亮,怎么能忍?
    有人穷途末路,有人官运亨通,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容实升了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的衔儿。这个官衔统管着宫禁安全,从来没有汉人能担当,如今皇帝这么提拔他,他荣升之余担子也更重了。
    佟家上下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是不明白里头的利害,一个个纷纷夸赞容实有出息。
    “二妞瞧人的眼光不差,将来要是结了亲,女婿的衔儿比丈人爹的还高些儿呢!”老太太欢欢喜喜说,“我看来看去这孩子不错,说话有分寸,人品也贵重。等豫亲王的亲事办过了,你对他松个口,让容家筹备筹备,先把亲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这样的乘龙快婿,谁愿意撒手?四品以上的京官家里闺女多了,焉知有多少已经瞧上他了,眼下再一升官,更是红得火光冲天。既然两个孩子都有心,豫亲王那儿又等闲嫁不得,那就先换了庚帖,像立契约似的,有了依据日后就不必悬心了。说实在的颂银这样的闺女不好嫁,婆家都巴望媳妇儿驻家,哪怕什么事儿都不管,男人回来了拿双鞋,打盆洗脚水,有个宜室宜家的样子。颂银呢,她身上有差事,见天儿的忙,不是没能力,是腾不出空来。这对男人也是个考验,大多数人喜欢夫唱妇随,男人有出息,女人依附他而生。如此这般,像容家这样愿意担待的高官人家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实在称意不过。
    颂银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说:“近来都挺忙的,我有两天没见着他了。等什么时候凑巧了,我把老太太的话转达给他。”
    三太太说:“别凑巧了,你抽个空闲儿找他去吧,你不盯着,自有别人盯着。我那个陪房孙大妈的男人,是容实奶妈子的叔伯兄弟,上次家里会亲聚到一块儿说闲话,提起容家老太太的远亲,一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投奔来了。闺女都十好几了,眼看能配人了,上京里干什么来了?听说容家老太太留下了,话没明说,总离不了亲上作亲的意思。那小家子不能当正经媳妇,当个妾还是可以的。容家眼下是千顷地一根苗,生养当然越多越好。真要是做妾也就罢了,如今几个爷们儿不纳妾?怕就怕人家存着心,少奶奶没进门先怀了孩子,到时候可窝囊死人了。”
    颂银坐在那里愣神,她怕的也是这点,什么表哥表妹的,总让人觉得不放心。况且如今又在一个屋檐下,不管老太太有没有这个意思,那门亲戚应该是有这个打算的。否则都是十几岁大的儿女了,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哪里用得着再投奔亲戚。
    好在她信任容实,他不是那样的人。四九城里美人儿多不多?没见他流连在别处,这个表妹一来就没谱了吗?
    老太太豁达一笑,“容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至于码在盘儿里就是菜。汉军旗的人眼界可高,找个穷家子,干什么都缩手缩脚的,怎么撑门头儿?”
    三太太说:“不论怎么,自己留神总没错的。两天没见你也放心?都在宫里当差,又不是隔山望海,说两句话的空也没有?”
    颂银被她分析得七上八下,嘴里却不肯服软,笑道:“上回他来探我,也说起家里来的亲戚。我们合计好了,给那哥儿谋个差事,等能独自承办了,就让他们另置房子搬出去。这么着确实不成事,孩子都大了,在一处不方便……”说到后面自己有点灰心,开始疑心这两天容实干了什么,会不会见了那个表妹。女孩儿身世可怜,几滴眼泪一流,别把他浇没了火性。反正她自己是有主意的,君若无心我便休。真和人家起了瓜葛她也不会说话,一里一里远了就是了。
    老太太和太太们说,得空要请他上家里吃饭,颂银想起约好的饭局一直没能兑现,差事实在忙,两个人总凑不到一块儿。现在是这样,将来应该也是这样。她垂头丧气回了屋子,坐在灯下发呆。两天没见有点想念,现在他又升了正一品,往后恐怕会更忙。眼下皇帝要对付豫亲王,佟家也在风口浪尖上,究竟怎么自处还没想好。可要是他站在皇帝那头,她这里也就没什么可彷徨的了,总不能和他对着干吧!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上,心思重,连夜的梦,一直到拂晓。
    五更要点卯的,鸡鸣就得起来,洗漱换衣裳出门,那时候天还蒙蒙的。外面早有轿子候着,她提袍下台阶,抬起头一看,灯笼光照亮的地方站着个人,穿着麒麟补服,戴红缨结顶的帽子,十分耐心地盘弄一个蜜蜡手串。回龙须的穗子拂在手背上,那玉色不及他的皮肉来得白皙细腻。人也是温和从容的,还没说话便先笑了。
    颂银心里一暖,她昨儿念了他一夜,没想到他今早就来接她上值了。她迈出去,他在底下探出两手,像大人接孩子似的迎她。她也是傻了,直嵌进了他怀里,边上还有轿夫呢,也不避讳,温言絮语问他:“多早晚来的?吃了吗?”
    他说:“来了没多会儿,我这两天太忙,算了算有十九个时辰没见你了,这不成。昨儿夜里做梦还梦见你,说你骂我没良心,不关心你,今儿不管怎么样都得来见见你。”
    真是奇怪得紧,难不成两个人真是互通了心意,她一念他,他那儿就知道了?起先还有点悬,见不到想这想那的,等见了面那些不确定就全没了,满眼的他,心里平静得水一样,即便有波澜,也是被他搅动的。
    他虽贵为一品了,偶尔的孩子气还是没改。说他爱下厨,他有这方面的特长,以前想好了拿这个拢络媳妇儿的,一刻没忘。掏了个纸包塞在她手里,“我知道你早上不愿意吃东西,这么着多伤身啊。我起得早,做了一盘火茸酥饼,你坐在轿子里用。”
    颂银把纸包儿托在胸前,打开一看,那点心还是热的,烘烤得又精细又漂亮,淡淡的奶香味飘起来,直往鼻子里钻。她仰脸笑,“多谢容大人了,我还没恭喜容大人荣升呢。这会儿家里两位一品大员,可着京城问,没谁家有这么顺畅的仕途了。”
    他低头一咧嘴,“还不止,将来小佟总管接了内务府大臣的印,我们家就多加一位正二品了。”
    她红着脸轻笑,“说起这个,我阿奶昨儿发话了,等六爷大婚一完,你瞧什么时候方便,上家里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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