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爷那样极力想把李敏留下,对李敏露出非常浓厚的兴趣,赐李敏国医,实际上,目的都只有一个。
    一个知道自己大病的病人,对于大夫挽救自己性命的一种渴望而已。
    想抓住李敏这棵救命稻草的万历爷,同时却是因为身为大明皇帝的原因,知道自己与护国公势不两立,怎么可能让护国公的老婆给自己治病?不,连自己病了的事,都是绝对不能被护国公知道的。
    李敏或许能看出他病了,外面的人,宫内宫外,都有他病的消息传递着。可是,他到底什么病,是病到了什么程度,那可真不是他人可以窥探的。
    给他诊脉的鲁仲阳,都只能拿个五六分,余下的四五分,病人如果有意隐瞒,他大夫也无能为力。何况,万历爷博古通今,是个读书痴人,自己都习读医书,对医理不是一窍不通。
    万历爷心里头比谁都明亮着呢。
    只见,他这个病,终于走到了这一天了。不知是该高兴的事儿,还是不高兴的事儿?
    万历爷从卧榻上起来,迈步往门外走。
    王公公亦步亦趋,给他打着竹伞,屋外风大,却也一时没有雨下来。
    这种天势,怎么看都十足诡异。
    在屋里拿着只布扇准备绣点花样的淑妃,听见云层里传来的像是雷声的动静,心头好像被吓得,有些活蹦乱跳了起来。
    她抚摸下胸口,正想继续低头绣花,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果然,窗户外头站着一个人正看着她。
    那时候,隔着窗户,一男一女遥遥对视,此情此景,是令淑妃想起多年前的事儿了。曾记得,与他相遇的初时,不也这一般。那时,她是刚入宫的秀女,名分低微。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整个后宫唯一的男子,唯一的主子。
    她真的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和来历的女子,只有一张美貌,正因为如此,她的遭宠,总是被无论朝廷上或是朝野外的民间诟病,称她为妖妃,只是用美色来勾引皇帝。
    如此一般,哪一天她突然病了,美貌没了,随之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冷落。直到李敏出现,把她治好了,让她恢复了那张脸。
    万历爷再次眷顾于她。
    其他人只说她的运势是时来运转。
    只有她自己明白怎么回事儿,通过这次大病病坏病好给彻底弄明白了,原来皇帝真的是看中她这张脸。
    她的脸,恐怕是像极了皇帝心里的哪个人。
    他不是爱她,只是爱着她那张酷似谁的脸。
    听起来甚是悲哀的一个故事。可淑妃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像李敏说的那样,只有像淑妃这样病入膏肓都试过的人,才会把过去的苦痛都看成了过眼风云。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更悲哀的呢?
    因为如此,此刻,淑妃看着窗户外的那个男人,一下子看明白了那男人的表情。
    皇帝这会儿来找她,是对的。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他此刻心头五味杂陈的感觉。
    万历爷没有迟疑,那只脚,迈过了门槛。
    外头闷然一道响雷,敲击到皇宫头顶,仿佛在警告皇宫里所有的人。
    淑妃是处惊不乱,起身,像以往一样服侍皇帝。
    万历爷在她暖阁里坐了下来,感觉很是舒服,这里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而且,和他争宠的回明也不在了。想她为他做的一切,到底都是知心的,合乎他心意的。
    “皇上,喝茶吗?”她轻声在他耳边说。
    他一把拽住她若是无骨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同时,那些姑姑和太监都撤出了暖阁。
    清秀的,绣着水鸭的帷幔,遮盖住暖阁。
    他闻着她发间的香气,说:“你令朕心旷神怡。春秀宫的花再美,不及你一分。福禄宫的佛经声,也不如你的声音令朕心平气和。”
    对于他的夸奖,淑妃只是微微低着脑袋,似笑非笑。
    “知道朕为什么来找你吗?”皇帝低头看着她。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皇上势必是有何缘故,才来找臣妾的。”
    听见她这话,皇帝不由开怀一笑,阵阵笑声如雷发自龙子的胸膛,上气不接下气,道:“如果朕只是心里想着,然后,不自觉走到了你这里来了呢?”
    淑妃抬起眼睛,近距离看他的脸,看到他脸上浮现的那种病重的沥青,顿时圆了圆瞳仁,一抹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霎时涌入她心头里,让她捏紧了手里的绣帕。
    不懂的人,只以为她这表情是欲语还休。万历爷却是懂的,把她纠结的手骨抓住,低声说:“朕亏待你了。”
    “皇上——”淑妃慌乱的,像是要从他怀里逃走。
    他两只手用力地把她抱住,仿佛囚笼一样困住了她的挣扎,继续在她耳边毫不留情地说:“你是认为,朕对你的情意,源自另一个人。好,朕这会儿就向你坦白了,向世间坦白了。朕的心头是坦坦荡荡的。没有错,初次见你,是觉得你像极了那画里的人。那张画,是先帝画的一个后宫女子,朕曾经以为她是朕的亲娘。当然,朕怎么可能胡乱到连自己的亲娘和所爱的女子都分不清呢?你和她,终究是不同的。她在朕的印象里,是个懦弱的,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的弱女子。你有勇有谋有略,帮朕完成了不少大事。”
    淑妃喉咙里骤然一声哽咽,恨他的心都有了,吐道:“皇上,后宫里哪个被你宠爱的女子,你都曾经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朕向天发誓,这话,朕只对一个人说过,那就是你,你是第一个,知道朕心里这个秘密的人。”
    这话是没有错的。想他提到亲娘,说明现今的太后不是他的亲母,这个天大的秘密,可是谁都能说的?
    淑妃之前不是没有耳闻过这类风声。如果这样一说,那女子是先帝后宫里的人,哪怕太后来个狸猫换太子,本质上没有变,皇帝应该还是先帝的儿子,大明祖宗的后代。
    对于这点,万历爷苦笑:“她是在后宫里犯下了最不可饶恕的通奸罪恶,被处死的。”
    淑妃倒抽口凉气,嘶的一声,仿佛撕裂了心扉。
    两只手,抱紧了他的脖颈,无疑是在安慰他。
    “太后对朕的恩情,朕都知道。”皇帝低声说着,好像在对一个神忏悔。
    淑妃点着头:“是,都知道。”
    “喜欢孩子吗?”皇帝又轻声说。
    淑妃脸上划过一抹紧张。
    万历爷见她这个表情,却好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高兴了,十分地高兴,道:“朕没有白来这一趟。”接着,口气益发显得坚决:“朕得把你送走才行。”
    淑妃的眉头顿时愁了起来,很清楚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朕喜欢的女子,朕是不会留她们在这个邪恶的宫里的,尤其在朕不在了以后——”万历爷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悠远而深长,“总得给你们留条后路——”
    淑妃于是想起了之前听说常嫔已经走了的消息,顿时身子一个抖索,莫非,他那时候借皇后势力的刁难把常嫔孤独了起来,其本意是创造机会同时逼迫常嫔走留住其性命。
    很多人都说皇帝无情,实则是如何,谁是谁非,非当事人又怎能说得明白?
    万历爷拍拍大腿站了起来,道:“行吧,朕给你筹划筹划,这两日,你收拾下东西。”
    淑妃低着脑袋,等待他擦过自己面前离开了暖阁,离开了她宫里。景阳宫,顿时因为他的离去,倍显孤寂。
    后宫里的日子,真的是围着这个男人转悠的。得到这个男子真正的爱,才有了生命的意义。淑妃不知道是该哭或是该笑,只觉得一切悲从心来,扑倒在了床榻上大哭。
    因为,他可真的是要永远离开她了。
    皇帝摆驾回宫,同时按照答应淑妃的,低声给王公公叮嘱什么。
    刚走到御书房,皇帝突然捂住了胸口。
    王公公被吓到周身冷汗,急忙要喊太医。
    皇帝把他手抓住,道:“扶朕回屋,把太子叫来。”
    万历爷的声音是那样的冷静,仿佛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一样。
    王公公对皇帝快速的恢复显得是不可置信,想,皇帝刚才出门时好像是要死了一样的灰心丧气,怎么去了趟淑妃宫里以后,什么都变了。
    皇帝走进屋里,坐上了金黄的龙榻,突然问起了身边的人:“你说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王公公突然一样悲从心来,发自肺腑地说:“在奴才眼里,皇上爱民如子,是个世上难得的明君。在皇上的统治下,大明可是没有兵荒马乱好多年了,太平盛景,连西洋人都津津乐道。”
    万历爷听他这道诚挚的声音,微微眯了下眼:“朕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只怕史学家没有你这般宽容,若不在史书中给朕添上几笔污笔让民间可以乐道,是不成的。”
    王公公说:“公道自在人心。”
    “朕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朕活在世上的时候,朕的子民大多数能吃上饭,不会饿死,朕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王公公泪流满面,拿袖管用力地擦拭脸上的泪迹斑斑。
    太子来了。
    朱铭跨过门槛,低头垂袖,身体恭卑地走进皇帝的御书房。
    在万历爷面前,实则也是当上了父亲的朱铭,两条腿跪了下来,给皇帝行了大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起身吧。”万历爷说。
    听万历爷的声音一如往常,朱铭固然在太子宫突然接到皇帝召唤的消息时,有种大限或许来了的感觉,是不敢怠慢,急匆匆赶到皇帝宫殿,是生怕被人抢夺了先机。现在只听皇帝这个声音,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朱铭没有抬起头。
    万历爷说:“朕写了封诏书,想给太子先过目一下。”
    王公公接到皇帝旨令,从皇帝写字的抽屉里,拉出了一个长盒子,揭开盖子,里头放了一捆写好绑起来的圣旨。双手捧着这盒子和圣旨,王公公走到了太子面前。
    朱铭稍微迟疑,感觉盒子里装的是毒蛇一样的东西,会咬到他的手。
    万历爷锐利的眼神扫过他的脸,说:“怎么?太子以为里头装着什么?”
    朱铭连忙说不敢,伸手把圣旨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接着,当着皇帝的面又几经犹豫,才把圣旨上面绑着的丝绸给解开了。
    展开的黄色面纸,上面一排皇帝亲笔写的墨字,让朱铭的手指头整个儿哆嗦,几乎拿不住。
    从朱铭那张复杂神色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他这会儿是高兴,或是悲伤难过。
    皇帝这是要他继位,没有错的。其实,朝廷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他朱铭撑到最后关头不会犯错儿,皇帝恐怕是不会让他错失机会变成新皇的。
    问题是,圣旨里写的另一样事情——
    “父皇。”朱铭终于在心里好像想清楚了,在地上跪了下来,喊,“儿臣办不到这事儿——”
    万历爷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举,对他厉声说:“这事儿会有朕来做,根本不需要你做。”
    可是,可是皇帝为什么提早让他看这份诏书呢?
    朱铭的脑门沾上的全都是豆大的汗珠。
    “朕只是想,在临走之前,教会太子最后一件事情,给太子上最后一课,作为皇帝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情。”
    朱铭猛然抬起袖管啜了一把泪,这是叫他同时失去爹失去亲娘,怎么能舍得下?
    太子心肠的仁弱,万历爷不是不知道,否则,当初也不会坚持让这个孩子登上太子之位。说起办事的能力魄力,其他皇子中,比起太子能干的,比比皆是。朝廷中因此而对朱铭继承皇位的事耿耿于怀的人一直都有。
    只是,万历爷自己经历过新旧皇帝更迭时期的那个年代。不愿意自己的后代再次受到这样的重创了,选择朱铭,是他做皇帝存下来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
    对此,老天爷买不买账都好,他万历爷,对于自己的子孙后代真的是尽力了。
    朱铭哪里知道皇帝想什么,说起来,他是一点都想不通的。
    他的母后皇后孙氏,在后宫里向来是个仁慈的主儿。当年,皇帝不是正看中他母亲的仁慈,才把孙氏扶上后位的吗?孙氏坐在皇后的位置这么多年,可谓是兢兢业业,侍奉皇帝,孝敬太后,维持六宫的和睦。后宫里出了什么岔子都好,到最终,不都是证明了不是孙氏所为吗?
    要是孙氏真的是一个邪恶的女子,皇帝可以早就把她按照罪名杀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既然万历爷都摆明了说,这份诏书是教诲太子如何当皇帝,朱铭因此也不傻,会想成皇帝是因为喜欢孙氏非要孙氏跟着自己去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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