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击打上钟煜酒桌,红纱如花拂过。
    戚娘子跳得气喘吁吁,只等钟煜喝酒,可他压根没理会她。
    乐声渐渐止下,琵琶箜篌乐激昂转为舒缓,琮琮乐声如轻薄的纱,悦耳、酥麻,细细拂过耳畔,骨头都要听软。
    戚小娘子款款一拜,垂下眸子,在乐声中退下。
    “仙师觉得如何?”皇后朝沈怀霜看了过去,挑起眼尾红花钿,目光一刻不移。
    沈怀霜面容俊秀,垂眸时,姿态分明委婉,白衣出尘,语落如珠玑,嘴巴竟巧得很:“娘子容姿甚美,矫若游龙,难得一见,确实绝色。”
    皇后眨了两下眼,笑了起来,客气地偏头,朝沈怀霜敬了杯。
    钟煜手放在桌上,攥住酒杯,指尖温度捂得酒都热了。
    沈怀霜回敬皇后,又道:“不过世间情谊讲究相知相许,殿下与娘子才初见,不急着定论。”
    皇后面色一僵硬,又勉强笑了笑,放下酒杯。
    昭成早忍不住哑声笑了笑,亏得是沈怀霜是世外人,不讲究这些虚礼。
    钟煜举杯,朝沈怀霜遥遥敬去,却不是舒展模样。
    红色宫装的宫女鱼贯而入,呈菜斟酒。
    挽了高髻的宫人朝钟煜贴去,怀中抱玉瓷瓶,玉瓶碰向酒盏,沾了一下。
    宫人漆黑的眼瞳眼波流传,正是刚才场上的戚小娘子。她嘴角含笑,有意朝钟煜靠近了些,胸前丰腴半露。
    钟煜偏头,推开酒桌。
    戚小娘子手一抖,酒洒开些许,委屈道:“殿下,是妾比不得旁人么?”
    钟煜不说话了。
    难得烈火脾气的殿下肯顾忌旁人几分颜面,没把话说尽。
    只有座上皇后悄然不作声。
    众人可瞧得真真切切,殿下和戚小姐越交谈,这脸色越是难看,前者面色黑沉下来,极其不快,后者面色泛白,眉头颦起,似有怨恨。
    “戚娘子,殿下这脾气见你是姑娘,已算收了。有个道理,我想替殿下告诉你。”谢寰脾性不似沈怀霜周全,开口无所顾忌,目光朝底下戚小娘子下撇的嘴角落去,看了半晌,痛快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天寒地冻,你还是多穿些衣服吧。”
    戚娘子脸色煞白。
    她环顾一圈,发觉场上不仅其他女子都看着自己,连同朝臣也是。
    酒壶重重放在桌上。
    戚娘子一拂袖,啜泣两声,捂着眼睛,急急奔离了席。
    谢寰见钟煜沉默不作答,又凑过去道:“被逼婚,你心情不好?”
    钟煜只说了句话:“逼不逼婚无所谓,我在意别的。”
    隔着席上那么多人,他的目光只落在沈怀霜面上,看一眼,心口淤堵一分,到后来,喉头咽下的酒泛了上来。
    谁逼迫他,强迫他做什么,不过是闹剧。
    他有的是理由和底气拒绝,可唯独看到沈怀霜这神情,叫他难受。
    钟煜从座上站了起来,臂上挂了披风,朝谢寰颔首点头:“今日多谢你了。”
    “你不等你先生一起走么?”谢寰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等了。”钟煜摆了摆手。
    酒后三巡,席上众人攀谈起来,玩起了酒令。
    宴席中场,世家子纷纷拿来投壶嬉玩。
    小娘子拔了步摇簪子,借着乐声,数拍子,玩传递令。
    钟煜孤身离席,披风也不曾带上,天地间寒风刮来,竟是飘了白玉似的小雪。
    宫禁红墙琉璃瓦,落雪时最美。
    钟煜脚步踏过卡在石缝间的污雪,身影隐在了夜色中。
    宴席上,皇后见钟煜座位一空,脸色更加难看。
    谢寰在座上转了转手里杯子,越回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朝沈怀霜走去,举着酒杯,还未开口,沈怀霜已问道:“殿下可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
    谢寰旋即指了指钟煜远去的方向:“他心情不好,还得仙师你去劝劝,刚走没多久呢。”
    “多谢。”沈怀霜起身离席,撑开了手里的竹伞,“我去找他。”
    那顶十二骨的油纸伞承接住了伞顶上的落雪。
    窸窣,窸窣,白雪沉沉地落满整个伞面,盖住了伞上原本绘上的墨梅。
    这墨梅是钟煜给沈怀霜画的。
    那天钟煜呆在沈怀霜府邸,见有空的伞面,就提笔给他画了上去。伞面很好看,墨汁如泼洒,晕染了小半幅伞面,远远看上去,几可逼真。
    沈怀霜发现钟煜是真的会画东西,笔触简单,落笔有灵。
    他就撑着这柄伞走在风雪里,天气寒凉,冷意从四面八方浸透到骨髓里来。他一路问过宫人,终于和钟煜走过的长廊上找到了他。
    沈怀霜身上穿着白衣,独行在窄长宫道,影子长长拖曳,又出现在墙头。天地间仿若落了这一道雪光。
    他一眼就看到了支腿坐在长廊上,钟煜身后晃动发带,高举过手中酒壶,仰头灌了下去,喉头一动,酒渍被他尽数抹去,黑衣垂在灰瓷上。
    月长影子纤长,独他一人。
    这个酒味是白堕春醪。京中新兴的酒。——名字也是新起的,从前也不叫这个名字。
    沈怀霜很早之前和钟煜说过他有次骑马下山,春日里偶然经过杏花酒家。
    白堕春醪这酒实在闻名,他尝了一口,自此以后难忘,这酒竟成了他平生最爱的酒。
    钟煜喝过很多酒,这酒,他听到就很想试一下。
    沈怀霜说,白堕春醪,名字好听,酒也烈。酒色清澄,味道醇美,若是喝醉了,可就不只是宿醉一晚上。
    钟煜当初听沈怀霜随口一提,这酒名他就记到现在,好几次,他下了崐仑山也去找白堕春醪,骑着马,一圈一圈地找,却没有在镇上找到任何一家杏花酒家。
    当地人都笑说这酒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
    春醪酒是洛阳一地的名酒,崐仑山下地处中原,要等来这酒,怕是要用快马来运。
    沈怀霜说的不会骗他,可钟煜的的确确没有在崐仑山下找到,再后来,等他第一次打到味同此酒的佳酿时,已是六月。
    店家说:“白堕春醪,这名字可以拿来用吗?郎君真真是懂行的人。”
    好像之前,这世上就没有这种酒。
    “子渊。”
    听到身后传来人声,钟煜回头看去。
    记忆里,站在长廊口的人与此刻重叠,他偏过头,收了酒囊在怀中,起身时,身形勉强能稳住,倒叫人看不出他已经在将醉未醉的边缘。
    沈怀霜走过去,酒气铺面。
    钟煜是真的醉得厉害了,他迎上前,握着沈怀霜的手,陡然用力。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
    鼻息间全是钟煜身上的酒气,两人胸膛相贴,却比之前滚烫。
    沈怀霜浑身一僵,往后避了避,他一动,臂膀上的桎梏更紧,像要把他往谁的血肉里揉,又被钟煜紧紧扣了回去。
    乌木伞哗啦一声落地。
    “你别动。”声音沉沉,威压似的。
    耳畔传来低沉的声响,语气带着冷,摁在沈怀霜背上的手更重,半天都不让他分开。
    钟煜捧起了沈怀霜的脸,低眉看去,眼神透着光,却比夜色更深沉,浓得像墨。
    那双手凉得像冰,又落在他脸上。
    沈怀霜整个人都起了一身战栗,却是知道,钟煜怎么能在这风口呆那么久?
    钟煜眸色一沉:“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么?”
    他不在意他喜欢谁。
    他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要娶妻。
    沈怀霜却答:“要我在意什么?”
    这时候,钟煜竟恨极其了沈怀霜。
    他忽然惩戒似的在沈怀霜脖子上咬了一口。他磨得齿畔间全是甜腥味,这一口不松,又掀起眸子,自下而上看他。
    沈怀霜倒吸一口气,推开钟煜,愠怒道:“你发什么疯!”
    钟煜默默朝后退了两步,抹开了唇边的血色,嘴角血色更浓,他又低下头,咂了下味道。他没觉得自己爱慕错了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沈怀霜,他心口抽疼,恨不得把这个人关起来,好好问他,到底懂不懂世间情事。
    身前人在僵硬,钟煜脑海又涌过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可以,他为什么不造一间奢靡的屋子,藏起他。
    如果沈怀霜弄不明白情爱一事,那他不如亲自教他,直到他弄明白为止!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他耗。
    沈怀霜推开后又被拉回去,这回,他被钟煜圈在怀里,脖颈上落了一圈又一圈的牙印。
    每一下都很疼,啃`咬的水渍声和喘`息在寂夜中显得尤为暧`昧。
    “……你放开我!”
    第90章 痴缠
    沈怀霜抬手拍开,可才分开些,那双手又紧紧将他摁了回去。
    又是一口。
    沈怀霜忍着脖颈上的疼,再推开的时候,那双环住他的臂膀温度攀升,长长的喘息之后,青年落语竟如哽咽。
    “旁人硬塞给我不想要的,我不会要。我唯独怕你也是这样觉得。”钟煜道,“可我看到席上你也是那么全然不在意,你就那么不在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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