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还在想白子画的话,她并不十分清楚,师父为什么说她正在做梦。对她来说,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要想努力维持这个世界的完整,就必须坚信这个世界的真实。所以,她的小竹屋是真的,花斑村的街道是真的,张大夫和小宝是真的,面前的师父是真的,还有,一直在通缉追杀她的人,也是真的。
    白子画看见花千骨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师父,小心!”花千骨奋力推开他。
    一把月镰从身后瞬间劈下,白子画堪堪躲过,旁边地巨石犹如豆腐一样被劈成两半。
    白子画挟着花千骨飞快退到几丈开外,只见面前站了十三个披着黑色斗篷、手持不同兵器的人。每个斗篷里都看不见脸,只有一团在燃烧的鬼火。
    白子画只觉得心中瞬间多了无数的负面情绪,所有的希望、自信、骄傲全都被眼前的这些人吸走。
    白子画静静伫立着、感受着,瞬间明白过来。
    爱、悲泣、绝望、自卑、自厌、惭愧、羞耻、思念、恐惧、失望、悔恨、疑惑、哀痛,这是花千骨内心的十三个心魔。
    花千骨面对着眼前的十三个人,面如死灰。她不想他们就这样出现在师父面前,可是如今,一场大战显然已不可避免。
    心里不知为何,白子画却有一丝庆幸。十三个心魔里,唯独没有恨与愤怒。
    小骨,原来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你也没有怨恨过师傅,对吗?
    白子画将殓梦花递到花千骨手里。
    “小骨,想办法睡着,我们就能离开这里。”说完,白子画上前迎战。
    花千骨难以置信地摇头,看着白子画一个人对战十三个人。绝望、自厌、惭愧、恐惧……各种情绪在她心里翻江倒海。
    师父怎么会认为,自己有可能在他这么危急的时刻睡着?
    看着白子画的肩被恐惧一剑刺穿,花千骨吓得一声尖叫,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睡着,睡着,必须赶快睡着。
    自厌想要来杀她,白子画清音一指,将其弹开。东方彧卿犹如神俯视众生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切,偶尔会及时出言提醒,化解白子画的危机。
    白子画身负六十四根销魂钉,原本连御剑都成问题,但这是花千骨的梦,她对他代受销魂钉的事一无所知,在她的意识里,白子画依然是那个天上地下无人能敌的师父。
    这一战,看似倚仗白子画,其实,谁胜谁负全在于花千骨的心。
    白子画也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却没有对花千骨再说什么,以免增大她的压力,只是手持横霜剑专心应敌。这十三个心魔估计是他一生中面对们最奇怪的对手,但他最擅长除掉自己的心魔,也自信能铲除徒弟的。
    花千骨担心白子画的安危,面色焦虑,根本不能入梦。
    白子画思忖半晌,感受着对面这十三个人不同的情绪,宁肯挨上自厌的一镰,也要追着恐惧,将他一剑劈作两半。
    花千骨心下陡然一松,逐渐如梦。在绝望全力袭击他俩时,白子画感觉地上一软,他跟花千骨再次陷落下去。
    “小骨……”
    白子画将已然昏睡的花千骨揽入怀中,悠悠下坠,穿越第三层梦境之海。
    天蓝色的海中漂浮着满满的桃花瓣,层层叠叠,几乎叫人无法呼吸。他们径直往下坠去,身后牵引出一条粉红色的线,犹如流星的尾巴。
    竹染有些心烦。
    那只哼唧兽自作主张,带着那个重伤的女子在他的木屋外住下已经有好几天了。
    女子年纪不大,浑身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的眼睛瞎了,脸毁了,嗓子哑了,筋脉断了,骨头里全是销魂钉的窟窿,更没有半分求生的意志,基本上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竹染不想跟那只上古凶兽发生冲突,任由它住在自己的屋檐下。
    说来着哼唧兽也是聪明,知道附近布有阵法,其他猛兽不敢靠近,为了女子的安全,宁愿屈居在这里。
    它每日觅食回来,嚼碎了生肉一点点喂给她吃。但女子生意全无,先前还能吞下些血水,最近什么都吐出来。哼唧兽开始恐慌,焦躁不安,夜夜在屋外嘶吼,吵得竹染也不得安眠。
    都是快死的东西了,竹染可不想为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浪费自己的药材和力气。
    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那人还是没有断气。
    竹染有些奇怪。他趁着白天哼唧兽不在,走到她面前细细打量。
    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竹染便知道她是长留山流放来的,因为她那一脸和他一样因为三生池水而留下的疤痕。
    她看上去这么小,原来,还是个情种——
    他轻蔑地扬起嘴角,试图从她手里取出宫铃,却没想到她连昏睡中都抓得那么牢。好不容易拿到手里,他细细打量,眉头越皱越紧,渐渐确定了这样五行皆修的弟子,只有白子画才教得出来。可是,又得是因为犯下什么样的大错,才会被长留钉了销魂钉,废了仙身仍不够,还要驱逐到蛮荒的呢?
    竹染想,如果她能熬过这关不死,或许对他真能有点什么利用价值。
    海的地与海的天之间,零星飘浮着上百座小岛,岛上种满了桃花树,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粉红色的花瓣。整个世界,仿佛一直在下着粉红色的花雨。
    白子画抱着花千骨落在其中一座小岛上,发现四周跟绝情殿如此相似。
    花千骨欢喜又惊奇地睁大眼睛,开心地跑来跑去。
    方才的世界、方才的厮杀,已经被她遗忘。这里只是绝情殿,有她,还有师父,他们依然简单、宁静的生活着。
    白子画却没办法放松,依然紧绷着神经。
    “小骨,你能感知到遗神书的下落么?”
    花千骨迷茫地摇摇头。
    白子画怕追杀他们的心魔又至,也不知道花千骨的身体还能撑上多久。时间紧急,他必须尽快走到梦境深处,找到遗神书。然而这时,他发现殓梦花不在他手中了。
    “小骨,方才的那朵花呢?你有没有看见?”
    花千骨还是迷茫地摇摇头。她刚刚醒来,面前的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也是理应如此的。前一个世界对她来说犹如春梦了无痕迹。
    “师父,你饿了么?小骨去给你做桃花羹吧!”
    花千骨开心地直奔厨房。白子画未敢放松,将周围翻了个遍,仍没有找到殓梦花。
    “师父——师父——”
    一声声催促响起,是小骨叫他吃饭了。白子画心神一恍,犹如回到当初的绝情殿,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万八千二百一十四、一万八千二百一十五、一万八千二百一十六……
    下一个瞬间,他已经逼自己清醒过来。这里不是绝情殿,这里只是小骨的梦境。
    他微一失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跟花千骨坐在桌前吃饭。
    花千骨手里捧着桃花羹,举起勺子,想要喂他。白子画犹豫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盯着花千骨。花千骨并不退缩,又伸了伸勺子,似乎执意要喂他喝下。
    白子画奇怪地犹豫了一下,终于张开了嘴,任由花千骨喂他。花千骨很高兴,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的薄唇轻轻翕动,偶尔唇间沾上一抹桃红,显得无比诱人,她也忍不住吞吞口水。
    “师父……”她无意义地喊了一声,白子画也无意义地嗯了一声。两人目光相交,无数前尘过往激荡起大浪,白子画不由得移开眼去。
    “小骨,你还记得身边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想要知道第三个梦境的全貌,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从花千骨口中得知,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提出这个问题。很显然,这个世界与之前有很大不同,但完全是在情理之中。这里景色优美,和风阵阵,除了天空,其实不是天空,而是巨大的海洋。
    其他的几乎与现实中的绝情殿没有任何差别。他们穿梭在一个又一个海洋夹层的梦境之间。
    花千骨不太明白白子画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
    “师父是在问糖宝么?它下绝情殿找十一师兄和轻水玩儿去啦。”
    白子画看着她单纯欢笑的脸,心头猛地咦痛,竟然没法再想之前一样告诉她一遍:小骨,这些都是假的,你只是在做梦。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了?
    白子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继续默默地喝着花千骨喂来的桃花羹,享受着这只有在梦中才会有的、属于他们师徒两的温馨时光。
    桃花羹的味道微微带着一些苦涩,跟他在现实中吃过的不同,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突然,花千骨站起身来,踌躇了片刻,啪嗒啪嗒地跑开。白子画正疑惑,她又啪嗒啪嗒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一只烧好的冒着热气的鸡腿。
    白子画沉默了一下,他平日里并不食荤腥,不过,梦里也顾不得这么多。而且,花千骨的举动值得他玩味。
    为什么是鸡腿?
    白子画看着她,花千骨眼中满是毫不隐藏的期许,他犹豫了一下,将鸡腿接了过来。他白皙如玉的手指沾上了油腻,但他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张嘴欲咬。花千骨及时伸手接住了那滴要落到他白衣上的油星,然后一手将鸡腿抢了回去,红着脸跑了。
    白子画不由得无奈地摇头。天色瞬间暗了下去,白子画发现自己已到了卧室。还未等他闭眼,三个时辰之后,天色又已然大亮。花千骨蹦蹦跳跳到他门外,像往常一样,来给他束发。
    白子画苦笑一声,凝望外面蓝色背景下的漫天桃花,每一朵花仿佛都镶着金边。
    花千骨在他身后温柔地给他梳着头,嘴里喃喃地说着刚从《七绝谱》中悟出了一道新的菜式,一会儿要做给他吃。白子画满心温暖,可想到一切只是一场幻梦,现实中的他三千发丝再无人可束,不由得悲从中来。
    花千骨站在他身后,并不能看到他的目光瞬息万变,只是觉得世界上的所有光芒都汇聚在师父一个人身上,一切美好得像梦一样。而哪怕只是梦,她也愿意永远都不醒过来。
    五十五万九千九百二十二、五十五万九千九百二十三、五十五万九千九百二十四……
    按花千骨的时间来算,白子画在这个梦里已经过了有一个多月了。而按照外面的时间来算,不加上起初白子画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也已经过了好几天。
    这段时间里,白子画找遍了每一座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始终找不到殓梦花。这就等于没有了打开梦境出口的钥匙,就算花千骨睡着,也无济于事。
    其间,糖宝、轻水、落十一、朔风等人全都出现过,然后又离开。绝情殿里依旧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每个人都还是他们曾经的样子,不过,让白子画有些吃惊的是,杀阡陌在花千骨的梦境里完全是个女子,还有胸,绝色倾城,妩媚动人……看到他的模样的时候,白子画差点忍俊不禁。东方彧卿依然只是普通书生,不是异朽阁主。
    白子画问东方彧卿,看见花千骨梦里自己的投射有何感想。
    东方彧卿笑言:“我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在骨头心里,我这么帅、这么好看。”
    的确,白子画也承认,梦境里没有太阳,东方彧卿就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太阳,是最中心的发热源。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淡淡的温柔和煦的微光,让人一看就暖到了骨子里。他一直关爱地注视着花千骨,眼里满是宠溺。花千骨在他的陪伴下总是自在又欢欣,那是种连他这个做师父的也给不了的,单纯的、满满的幸福。
    白子画明白了为什么骨头哪怕最后知道了东方彧卿的真实身份,猜到了一切的起因和原由,还依然愿意相信他,也从不怨他。在那一刻,东方彧卿心中万事累计的冰墙轰然倒塌。
    白子画突然对他心生羡慕,他也想看看花千骨梦境中自己的投射,但始终未曾出现过,可能因为自己已经进入,所以再没有投射的必要。
    就在这时,白子画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是从东方彧卿那里传来的。
    “怎么了?”
    东方彧卿的神识飘忽不定,声音在他耳边突然变得忽大忽小。
    “出了一点小麻烦,我必须提前醒来了。”
    “什么麻烦?”
    “放心,没有什么是我解决不了的。我要强行出梦,你可能会有些难受。”
    白子画紧握双拳,突然感觉到一阵钻心剧痛。
    “这些天你虽然全力在寻找,但是我知道,你从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找到殓梦花。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想离开这个梦境,那你们又怎么能离得开呢?”
    白子画听完脸色一变。
    “不要流连,要记住,真正的小骨还在蛮荒苦苦等着你——”
    东方彧卿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殆尽。
    “师父,你怎么了?”
    花千骨见白子画脸色苍白,连忙将他扶到榻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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