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只是你的梦而已,跟师傅走!”然而,花千骨依然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丈夫,无奈的摇摇头,就要转身离去。
    白子画的心不由得一沉,他以为她还记得自己叫小骨,至少还保留了一丝理智。但显然,她已经入梦太深,宁肯自欺欺人。
    白子画的横霜剑瞬间出鞘,他手持利剑,对着一家四口。他知道花千骨已忘掉一切,只有斩除这些幻影,或许能让她清醒。
    感受到他的杀意,花千骨防范心起。瞬间,街上的所有人都停止了行动,整齐划一地转向白子画,向他发动攻击。然而花千骨的招数法术都是他亲传,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徒弟,他怎么会破解不了呢?
    当白子画轻而易举地击破众人,剑到眼前时,花千骨惊慌失措的挡在丈夫和一双儿女身前,眼睛里满是惊慌和哀求。
    白子画从未如此艰难的举剑,他从来都不是心软的人,当初面对花千骨都能下的去手,何况现在只是一些魔障幻影。可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让他此次的举剑得从未有过的心虚。
    为什么?自己又怎么会被这些梦境假象所迷惑,白子画目光一冷,手一辉,剑气直接将三人斩作飞絮飘散。花千骨哭喊着,无助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白子画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把抱住她,任凭她拼命挣扎,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她狠狠的咬在他的手臂上,那充满憎恨和愤怒的双眼,仿佛真是他害的她家破人亡。
    白子画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境而已,一切都是假的,包括她的伤心、她的愤怒。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原来他还是承受不了她恨他、忘记他。
    花千骨在白子画的怀里一直哭,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
    白子画从她身上找到了殓梦花,他们下坠进入下一个梦。白子画只希望在下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她已经忘掉了之前这个残酷的梦境,忘掉了他的冷漠无情。
    他在冰冷的海里牢牢抱紧花千骨,生怕她再一次跟自己分开,找不到了。
    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竹染静静坐在榻前,看着昏睡中的花千骨。开始的时候,她性命垂危,甚至有一晚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不知怎么的,最近这段时间,她开始逐渐恢复过来,能喝下一些汤汤水水,身上的伤也开始缓慢地结痂痊愈。
    竹染是个出奇执着的人,从很早的时候起,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够做成;只要是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想办法得到。对于花千骨,他不救便是不救,一旦决定救了,就绝不会允许她死在自己面前。
    花千骨迅速恢复,的确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竹染的医治和看护。他虽然冷漠邪气,但照顾起人来,比任何人都小心细致。面对三生池水对她造成的伤害,没有人比他更有经验。
    哼唧兽对他已渐渐不再怀着敌意了,还会捕来许多猎物感谢他。他也毫不客气,照单全收。
    本以为按照这个速度,花千骨早就应该醒了,但她却始终昏睡。竹染刚开始以为是她伤势太重,渐渐地,他发现不对,是有人入了她的梦。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还有力气做梦,说明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但这个时间有点太长了,一连许多天,不论他使什么法子,都没办法将她唤醒。
    竹染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他捡回来的棋子,如果连下都下不了,那对他而言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她如果一直迷失或者沉醉在梦境里,难道自己就这样养她一辈子?
    梦魇中,她偶尔张嘴低喃,虽然发不出声音,但竹染知道她叫着师父。竹染怀疑入梦的人是白子画,但又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但无疑,这诗意个再好、再绝妙不过的机会。
    竹染心一动,匕首已经架在了花千骨的脖子上。只需要轻轻按下,割断她的喉管,就能通过她杀了在她梦境中的白子画。这是一个许多人一生都等不到的机会,对他而言,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竹染目光闪烁,犹豫着,但杀意还是渐渐消散。眼前这女子,满身都是谜团,是他打开蛮荒大门的钥匙。他不会为了仇恨断了自己的生路,哪怕那恨不共戴天。
    竹染最终还是将匕首收了起来。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花千骨和白子画从未知道,他们的生死都曾经只在竹染的一念之间。
    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不光是摩严和笙箫默焦急难耐,这次连东方彧卿都察觉到了不对。
    白子画和花千骨进入了第五个梦之后,就再无动静。一转眼,已经三个月了。
    东方彧卿首先怀疑的便是花千骨的梦坍塌了,白子画被埋葬其中,抑或是他或者他们俩已经迷失在梦境深处。但白子画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脉象虽弱,但十分平稳,他手上之剩下两片花瓣的殓梦花也依旧生机盎然。
    东方彧卿没办法不觉得奇怪,第三个梦和第四个梦,白子画都顺利通过,到底第五个梦里发生了什么,会让白子画耽搁那么长时间?到底是什么困住了他?
    让东方彧卿无奈的是,他却没有办法再通过殓梦花入梦一次,白子画已经独自走得太深太远,他无法窥见。
    力所不能及,识所不能知,东方彧卿也变得焦躁起来。他简直无法想象,也根本不敢去想象花千骨在蛮荒是怎么一种境况,只能不断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梦在做着,至少她还活着。
    摩严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白子画,他知道,做这一切,都是子画自己的选择。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东方彧卿,毕竟,他是子画在这六界之中唯一忌惮的人。
    因为人在异朽阁,他不得不第一次放手了长留山的事务,交给落十一打理。原本对这个徒弟,他并不抱多大希望,毕竟比起竹染,他的各方面能力都差了太多。但没想到,竟没出半点岔子。
    摩严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教导这个弟子才好,原本就图他勤勉踏实,应该不会像竹染一样步上邪路,却又总是恨铁不成钢,嫌他天分和悟性都差竹染太多,一方面严厉苛责,过高要求,一方面又怀疑提防,处处打压。
    十一在他面前总是谨小慎微,老成持重,事事恭听,摩严甚至从来没看见他有过多余的表情。直到偶然有一次,看到他陪着糖宝,给它吹唐人,笑如春风,他才猛然发觉,原来那才是自己徒弟真实的一面,善良柔软,随意淡然。
    只是自己一直在勉强他做自己的好徒弟,做最出色的长留首座的大弟子,做长留八千弟子心目中值得尊敬的大师兄。
    虽然他不是一个好师父,但没想到子画也教出来那样一个孽障。从看到子画入梦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忐忑不安。
    他虽然已用绝情池水试过子画,知道他内心坚稳,毫不动情,但进入花千骨的梦中,势必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他自作主张逐花千骨去蛮荒,就是想瞒住这一点,然而……
    摩严忍不住轻叹一声。笙箫默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就在这时,白子画手中的殓梦花突然发光。摩严、笙箫默、东方彧卿三人脸上同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过了足足三个月,殓梦花的第六片花瓣终于掉落下去。
    白子画和花千骨从海底刚跃出的刹那,一股神气清爽的味道便扑鼻而来。
    眼前是一个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琉璃仙境,云海翻腾,山海连绵,就连一颗草都完美到极致,就连一粒沙都五光十色,任意一阵风都输送着无尽灵力,任意一阵声响都是天籁之音。
    白子画知道,这就是早已关闭了大门的六界中神界了,普天之下,也只有小骨曾瞥见过其真容。这是她内心深处最远离喧嚣的一处净地,以最简单、最纯粹的形式存在,是她最遥远又最真实的故土。
    原本这应该埋藏在她梦境的更深层,可是,或许在她真正答应和自己一起找遗神书的那一刹那,关于神界的梦就开始上浮。
    “小骨,能感受到遗神书么?”
    花千骨遗憾地摇了摇头:“师父,还是没有。”
    白子画并不气馁,既然来到她远古记忆中残存的神界,那么离找到遗神书也不会太远了,应该就在下一层梦境中。
    花千骨环顾四周,心情特别好。在这里,她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本源般的愉悦舒适。
    “师父,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遗神书?”
    她虽然答应了他,但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找遗神书,遗神书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有了遗神书,她就可以离开蛮荒了。
    白子画看着花千骨,无法言说。他无法说他为了救她,将妖神之力封印在她体内;为了苍生,又不得不让她远离六界。他不相信这世间,就真的不能情义两全。
    白子画摸了摸花千骨的头:“走吧,我们去下一个梦境。”
    “嗯。”花千骨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笑望着他点头,拿出了殓梦花,轻轻摘下上面残存的最后一片花瓣,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们以迅雷之速顺利地离开了这个人人趋之若鹜的六界中最美的世界。
    摩严、笙箫默、东方彧卿还在怀疑,要想白子画进入下一层梦境,是否又要等上几个月。然而没有想到,随着第六片花瓣的掉落,殓梦花最后一片花瓣很快也掉了下来。
    东方彧卿静静看着白子画沉睡的脸。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希望你能找到遗神书。
    这个世界放眼望去全是海。天是海,地是海,连空气仿佛都是蓝色的。
    巨鲸从半空中缓慢游过,它们的周围是发着光的各种浮游生物。
    不远处有一道巨大的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门上镂刻着紫色的古朴花纹,白子画觉得莫名地眼熟。纹路中满是干了的血迹,门上散发出巨大的寒意与杀气,就连白子画都觉得冰凉彻骨。花千骨更是瑟缩成一团,在他怀中不停地颤抖,眉睫上也迅速覆上了一层白霜。
    白子画连忙带着她迅速往后飞去,试图离那扇门越远越好。直到花千骨不再发抖,他才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回望那扇门,不由得身子一震。
    这哪里是门,而是一柄巨大的紫色长剑,正是断念,浩然悬浮在海天间,用整个世界的高度支撑起这个梦境,何其壮观,又何其惊心。
    这时候,白子画看见花千骨倒抽一口凉气,抖得更厉害了。白子画从未见过她如此恐惧和绝望过。白子画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在第七层梦境之海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女子,犹如巨型冰雕。偌大的身躯足有常人的千倍万倍,巨鲸也不过她的盈盈一握。她浸没在水里,层层叠叠华丽的衣幔随波上下浮沉,飘带和紫色的长发在海中如水蛇狂舞。她的脸色苍白的过分,双目紧闭,五官完美的近乎神迹。
    断念剑的剑尖刚好垂直悬于海面,立在她的眉心,而她眉心的那一点红仿佛是剑尖上滴落下的血。
    他禁不住长叹一声,这便是她长大后的样子,这便是真正的花千骨了,这世上最后一个神。
    白子画难以置信地遥望着这海天之间的壮观图景,犹如观摩一幅上古流传下来的旷世壁画,墨色浓重到呼之欲出。
    她长睫如树,有五彩的游鱼在其间穿过。她长发如林,呈放射状漂浮摇曳,长的看不到边际,犹如紫色光芒,将整片海面贯穿,美得几乎让人屏住呼吸,忘怀一切。
    所以,很多年后,当白子画看着花千骨心碎绝望,长大成人,化作妖神破海而出的那一刻,他比想象中要平静,因为他早已在梦中见识过,她最壮观、最原始、最惊心的美。
    “师父……”花千骨好不容易举起手指了指,她本能地惧怕,这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的理解。但是,她能感受到,遗神书就在那个方向,在那个人那里。
    白子画随手化了一朵云,将花千骨置于云中。
    “你在这儿等着师父。”
    花千骨想跟他一起过去,却又骇于断念剑,不敢再靠近。
    白子画飞临花千骨的神的身躯上空,又或者,他如今该称呼她为妖神花千骨。
    她的神识早已被妖神之力浸染,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守护大地苍生的神袛了。
    断念剑将所有的杀气都凝于她的眉心,不让她起身破梦而出。就如同花千骨身上的妖神之力,被他封印于最深处,如今,他必须冒险将她唤醒。
    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安与不祥,海上的风逐渐大了起来,断念剑在风中不时发出嗡嗡剑鸣声,震荡着天地。花千骨焦急地看着白子画,她听不清师父说了什么,只远远看见妖神花千骨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全黑的,没有任何光亮的眸子,她的灵魂几乎要被那双眼睛吸入。她无比害怕,只希望白子画赶快找到遗神书,然后离开。可是,对白子画来说,他必须跟她对话,因为遗神书就是她,她就是遗神书……
    花千骨看到她的双唇开始缓缓开合,一阵空灵而奇怪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巨大的声波一层一层回荡开,在海面涌起巨浪,在空中卷起大风,几乎把她掀下云来。
    那种话语如同古老的梵唱,每一字都迂回婉转,仿佛有九九八十一个调子。花千骨觉得自己能听懂,却又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只看见她脸上带着一丝鬼魅邪意的笑,只看见白子画的身子犹如风筝,在空中随风起起伏伏,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许久之后,古语声止。
    而她,突然转动眼球,看了花千骨一眼。
    万籁俱寂,花千骨整个人仿佛都被冰冻了。仿佛只这一眼,她就已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而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然后再次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白子画的身子在空中浮了浮,终于径直掉落下去,而她只需轻轻张嘴,便能将他一口吞噬。
    “师父!”花千骨再也顾不得其他,飞了过去,一把将他接住,然后飞快逃离。
    她冷得发抖,但更多的是害怕。
    她一直飞,一直飞,几乎用尽了力气,仿佛要飞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然而,不管飞到哪里,一回身,还是能看见那柄支撑整个天地的断念剑。那是她无论逃到哪儿都避不开的劫数。
    “师父?”
    白子画逐渐清醒过来。
    他与妖神的对话时间虽短,但因为是古语,每一个字所包含的信息量都大得惊人。
    他答应过,要找到遗神书,接她出蛮荒的。
    可是他不得不食言了……
    无须开口,花千骨已从他眼中那一丝无法隐藏的内疚中明白了一切。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惊慌而又恐惧无措。”师父,你说过不会抛下小骨一个人的……“白子画嘴唇微颤,说不出一句话来。早知如此,他又何苦执着入她梦境里来,给了她希望的同时,又再一次让她心碎绝望?
    海啸汹涌而至,同时,他们四周落下了数道黑影。
    荧荧鬼火燃得更旺了,她的十三个心魔穿越了无数个梦境,一路追杀,终于还是到了这里。十三个人围成一个圈,同时向他们发动了惊天一击。他们避无可避,那一刻,白子画突然之间不想再避。
    花千骨却死死护住他,发出一声悲切的巨大哀鸣,十二个人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震飞消散,却唯有一人人,径直一剑穿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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