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大军行至榆木川扎营,朱棣病重在床,生命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他躺在御帐中,御帐周围满是肃穆的太监和侍从,而帐篷里的朱棣高烧不退,意识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徘徊。
    朱棣梦到了朱高炽小时候的样子,那个胖乎乎、总是笑着向他跑来的孩子,那时候朱高炽腿脚还算利索,在梦中,朱棣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在燕王府的后山中玩闹,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欢声笑语回荡在耳畔,然而当朱高炽的身影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朱元璋那严厉的面容。
    朱棣害怕极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阴森的地府之中,被朱元璋怒斥着、揍打着,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
    被朱元璋打的急了,朱棣委屈地大吼着:“爹!儿臣一生功绩,难道还洗不清这篡位的罪名吗?!”
    朱元璋一怔,举着鞭子的手垂了下来,身影渐渐散去,眼泪从朱棣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他慌忙爬起来,想要抓住朱元璋的身影。
    “爹!爹!你别走!儿臣错了!儿臣不该顶嘴!”
    “——爹!”
    接着,梦境再次变幻,他看到了建文帝朱允炆,那个曾经被他夺去皇位的侄子,此刻却提着沾满了石灰的脑袋,诡异地、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面前。
    朱棣惊恐地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他从噩梦中惊醒,满身都是冷汗,高烧却是暂时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朱棣躺在军帐之中,周围是昏暗的灯光和沉重的空气。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有些失焦,没有人知道朱棣在想什么。
    伏在榻旁的朱瞻基见他醒来,连忙问道:“爷爷,您好些了吗?”
    朱棣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很费力地说道:“我梦到你爹了。”
    朱瞻基闻言,登时有些黯然.负责筹备后勤的齐王朱高炽因为积劳成疾,在大军北征的途中,就在北京病逝了。
    朱棣又半晌没说话,他或许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辉煌,那些南征北战的日子,那些威武霸气的时刻,可现在的他却只能躺在这里,任由病魔一点点地吞噬着自己的生命。
    朱棣又歇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当年在诏狱里,国师说我‘生于战火,死于征途’,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也不知道国师测月,测得如何了不管怎么说,与这等通天人物,相交一生,倒也不算遗憾。”
    朱棣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已经病重,恐怕是撑不到回到北京紫禁城的时候了。
    北京的紫禁城里,有一份遗诏,而他身边,也有一份。
    现在太子朱高煦远在南京,无法及时赶回他的身边,朱棣清楚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做出安排。
    “先让人把随驾的内阁成员叫来,等唤完他们,再唤军中的公侯们过来。”
    朱瞻基吩咐了帐外的太监去唤人。
    而朱棣病得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位曾经能披着重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一整天的永乐大帝,此时竟然连从床上直起腰都成了奢望。
    不得已,朱棣对朱瞻基吩咐道:“拿我的刀来。”
    朱棣没有自称为朕,而是说了“我的刀”。
    朱瞻基从刀架上,拿出了朱棣的宝刀,递给朱棣。
    这把刀,是徐达大将军用过的那一把,朱棣曾带着它打完了整场靖难之役,登基后,将这把刀赐给了姜星火,姜星火用它斩下了常州知府丁梅夏的头颅。
    永乐十三年的时候,在回到宣城敬亭山之前,姜星火又还给了他。
    朱棣费力地按住新刀鞘外部装饰的金龙口中那颗小小龙珠,一个机关弹开,露出了藏在龙腹内的夹层,夹层里面只有一张柔软的、这折迭到了一起的黄色绸缎。
    朱棣拿出了这份藏在其中的遗诏,遗诏是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诏令,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份期待。
    朱棣的手很稳,他打开了那份黄色的绸缎,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
    但朱棣却并没有看这份遗诏,只是把它放在了被子上,用力地拔出了鞘中的刀。
    朱棣,是一名战士。
    “锵!”看着手中的刀,听到这安心的出鞘声,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朱棣喃喃道:“马上天子死社稷,后世儿孙,就算不耻于我篡位登基,以我如今功绩,也可留三分敬畏了。”
    “爷爷,你说什么?”朱棣的声音实在是太小,朱瞻基并没有听清。
    朱棣没有得到答案,但他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着帐篷的北侧,那里是狼居胥山的方向。
    朱瞻基紧紧地攥着朱棣的手,却不敢发出声音打断朱棣。
    朱棣竭力抬高了自己的音量。
    “幅员之阔,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这是朱棣对自己一生的评价。
    他这一生,威服漠北,击败帖木儿,推动变法,治理黄河,修《永乐大典》,舰队航行全球他的功绩,早已超越了汉之武帝,唐之太宗。
    起兵造反的燕王朱棣或许有人唾弃他是乱臣贼子,可永乐大帝和他所开创的这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只有万古敬仰。
    而就在这时候,忽然,整个天变得黑了,本就不怎么透光的御帐里,更是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日全食来了。
    又过了片刻,朱棣没有说话,朱瞻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忽然慌乱了起来,眼睛里的泪滴让他的视线彻底模糊,朱瞻基抹了抹眼睛,颤抖地试探着朱棣的鼻息。
    朱瞻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就在自己手指垂下即将惊叫的时候,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一阵寒意从朱瞻基的脊背上升腾而起,仿佛头皮都要跟着炸开。
    朱瞻基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用手拿过了被子上的遗诏。
    上面写着很多安排,这些安排,最初是朱棣担忧自己在北征途中有什么意外,所以在出征前就写好的一式两份。
    其中就包括让太子朱高煦继位,以及将朝鲜封给齐王朱瞻基等等。
    朱瞻基的手,是颤抖的,他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却变得坚定而决绝。
    朱瞻基察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现在没人知道遗诏的内容是什么。
    很快,随着之前的召唤,内阁的杨士奇、杨荣来到了御帐。
    在杨士奇和杨荣赶来的时候,朱瞻基已经做好了准备。
    看着大印鲜红到根本就是刚刚盖上去的离奇遗诏,杨士奇和杨荣都沉默了遗诏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废太子,立朱瞻基为太孙。
    “殿下,现在只有我们知道,回头还不晚。”
    如果遗诏成立,在朱棣驾崩后,朱瞻基当然是大明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者。
    可任谁都知道,这份遗诏的真实性到底有多低。
    再加上朱棣临死前只有朱瞻基在身边,更是猜都不用猜是怎么回事。
    朱瞻基咬着牙,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身躯,他的眼神坚定而有力,只说了三个字。
    “我不服。”
    是的,他不服。
    从小的时候,朱瞻基看着父亲朱高炽的勤苦,他就觉得,这个皇位,就该是他家的。
    杨士奇和杨荣顿感无奈,政变不是过家家,现在北征大军从上到下都是亲近朱高煦的勋贵,这道圣旨没有勋贵武臣们的认可,连榆木川大营都发不出去。
    更何况,就算裹挟着北征大军回到了北京,北京还有十万京营留守。
    “英国公张辅一向亲近我父王,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魏国公徐辉祖亦是如此,右都督盛庸也是可用的!再加上北京那么多文官,都是我父王生前的门生故吏,如何不可成大事?”
    “齐王殿下,这是造反!”
    怕御帐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听见,杨士奇低声贴在朱瞻基的耳边,用近乎“低吼”的方式说出了这句话。
    “天下是我们朱家的,我造了谁的反?”
    朱瞻基拿着那把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两位先生,天下唾手可得矣!”
    杨士奇和杨荣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心中祟动,这些年来,他们又何尝甘心呢?
    朱瞻基的行动很迅速,他深知时机稍纵即逝,于是在争取到杨士奇和杨荣的支持后,毫不迟疑地重新用内阁的馆阁体伪造朱棣的遗诏,盖上了朱棣随身的传国玉玺。
    经过杨士奇和杨荣之手的遗诏,比朱瞻基草草写就满是破绽的东西要强太多了。
    这份伪造的圣旨上,并没有直接写废除朱高煦的太子之位,而是写召太子朱高煦与宋王朱高燧入北京,同时授予齐王朱瞻基对京营的最高指挥权。
    这一招,就高明多了。
    直接废太子,北征大军的勋贵武臣全都要炸锅,而如果只是让齐王朱瞻基指挥整个京营,考虑到齐王作为亲王,也是军中等级最高之人的地位,以及朱棣对朱瞻基的宠信,这个命令要合理的多。
    而掌握了军权,以后的事情就好办的多,无论是慢慢把关键位置换上自己人,还是进行一些调防、换防,都非常合情合理。
    召太子朱高煦与宋王朱高燧入北京,则无疑是“请君入瓮”之际,只要在宫中皇帝的灵前擒杀了太子朱高煦,那么皇位就是朱瞻基的了。
    朱瞻基的行动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清楚地知道,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仅靠一份伪造的遗诏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在回军北京的途中,他开始积极联络军中的武将,尤其是那些手握重兵但却并不偏向朱高煦的实权人物。
    此时镇远侯顾成已经病逝,英国公张辅、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魏国公徐辉祖、右都督历城侯盛庸等人,在朱瞻基的游说下,逐渐被其说服,同意站在他这一边。
    而有了这些武将的支持,再加上本来就是朱高炽班底的北京文官领袖郭资的帮助,朱瞻基信心大增,他迅速控制了北京,为接下来的夺权行动做好了准备。
    ——————
    朱棣驾崩的这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国子监里,姜星火正看着天空。
    此时,他的周围,有朱高煦,有徐景昌和姜萱,有卓敬,有曹端,有解缙,有胡季犛等父子三人王斌、曹松和慧空等人也护卫在周围,而王允绳、范惟兴、郑汉卿、何书良以及包括各国留学生在内的许许多多的国子监教师和监生,他们都围在这里,见证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整个南直隶的天空中,还飘着霍飞和丁小洪率领的飞鹰卫的热气球。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是整个大明的所有关键接点上,都飘着总数多达数百只的热气球。
    科学的推广,使得物理学中万有引力的存在,已经被人们通过全国开展无数次巡回演示的扭秤实验所认知。
    而已经开始成为常态的环球航行,更是让人们认识到,这个世界确实是一个球体,从大明出发由东向西,绕一圈还是会回到大明。
    而这就使得理学的很多理论基础被彻底破坏,并且是不可逆的破坏。
    因此,理学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反抗,最终还是彻底失去了在大明思想界中的主导地位,而心学和实学,以及跟实学配套的科学,则逐渐成为了显学。
    可理学卫道士们还坚守着最后一块高地,那就是“理一分殊”。
    作为理学的宇宙观,“理一分殊”坚信所有事物的道理都来自于天理,而万事万物也因此各有自己基于天理所赋予的道理。
    而之所以要测日全食,是因为日全食的形成原理是当月球距离地球较近,且位于地球和太阳之间的升交点或降交点附近时,月球会完全遮住太阳的全部表面,使太阳变成一个黑色的圆盘,只留下一个金色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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