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洵的手法很准,他在军中就是擅长骑射,如今弓箭换成匕首,一样稳稳当当地插.进严韫的胸膛。
    严韫捂着胸口俯身,咬牙切齿道:“开弓,射箭!”
    一时间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地朝高洵逃离的方向射去。
    严韫愤怒的声音穿透箭雨传过来:“谁射中一箭,本王便奖他白银一百两!”
    听到有赏金,士兵的士气更加鼓舞了,一个个使不完的精力,对准那个身影,接二连三地搭箭射箭。高洵即便身手敏捷,也躲不过接连射来的箭矢,很快肩头便中了一箭,他闷哼一声,然后是腰侧,大腿,胸膛……
    他咬紧牙关,强撑着一口气冲出军营,奔向后山与其他精兵汇合。
    ☆、关雎
    其余士兵见状一惊,驱马上前:“高千总……”
    他浑身插满箭羽,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因为穿着黑色胡服,所以不太明显,然而从马背上流到地面的血迹足以证明他的伤势有多严重。他的脸色苍白,紧紧捂着胸口一处箭伤对众人道:“先回去!”
    其中一人想上前扶他,但是却被他躲过了。
    一行人沿来时路折返,身后有大皇子的追兵,谁都不敢松懈,快马加鞭欲赶回兰陵城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受了一点轻伤,却没有哪个像高洵伤得这样重。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始终撑着一口气骑马跑过护城河,在城门口时,身子一倾,双眼一闭,终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高千总——”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谢蓁在耳边叫他。
    “高洵哥哥?”
    声音那么轻柔甜腻,听得他心口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他家的院子里,她带着笑回头,双颊玉嫩,晶莹剔透。那时候他想,就算画上的小仙女也比不上她好看吧……
    “你是谁?”
    “我叫阿蓁。”
    “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过了,有没有没听过的呀?”
    他给她讲逗趣的故事,只是为了多看看她的笑脸。时间一眨眼过去,他从七岁看到十九岁,不知不觉过去十二年。当初的小仙女成了别人的小妻子,同他再也没有半分关系。
    她劝他找别的姑娘……
    可是他只想要她一个人啊……
    高洵浑身都疼得麻木了,心口那块却还是一阵一阵地抽疼。自从来到兰陵他便有了这个毛病,一想起谢蓁就心口疼,他每天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不想谢蓁。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久而久之就像她说的那样,找一个贤惠温婉的姑娘过一辈子,但是他却没做到……现在做不到,以后可能都做不到。
    他的眼眶湿热,喉咙腥甜,一偏头便吐出一口血来。
    *
    高洵被送回军营时,只剩下一口气。
    他浑身插满箭羽,其中有两处致命伤,一个在心口,一个在脖颈,明明昏迷不醒,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手中却紧紧握着从大皇子那里拿来的图纸。士兵把他抬回营帐中的时候,仲尚正在帐中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掀开营帐,他抬头看到高洵时瞳孔猛地一缩。
    后面跟着军医,顾不得跟他汇报情况,连忙跟到床边替高洵处理伤口。然而哪里还有一个好地方?浑身都是窟窿,不断地往外冒血,堵都堵不住。
    两个军医手忙脚乱地给他拔箭,止血,手臂腿脚的伤虽然处理好了,但是胸口和脖颈上的箭却不敢轻举妄动。
    仲尚回神,揪住一旁的一个士兵责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伤成这样?”
    双眉凛然,燃烧着怒火。
    士兵跪地,把当时的场景跟他叙述了一遍,然而他们见到高洵的时候,他就已经伤成这样了,即便想救他也无能为力。当时大皇子的追兵在后,他们只能抄小路躲避,对方穷追不舍,一直到护城河三里之外才停下。
    仲尚握拳狠狠砸在桌案上,对那两个军医道:“救活他,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
    军医擦了擦汗,一句话都不敢说。
    高洵胸口和脖颈上插的两支箭目前只剪断了箭尾,箭头仍旧插进皮肉中,不敢轻易拔.出来。若是拔.出来后血止不住,那这条命便救不过来了……
    胸口的箭伤距离心脏很近,两位军医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箭头拔.出来,止住血。脖子那处伤更难处理,军医拔箭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大约是碰到一旁的血管,血流个不停,很快便染红了身下的床褥。
    高洵的脸色苍白,死人一般。
    军医“扑通”跪到地上,向仲尚磕头求饶:“小将军,恕属下无能为力……他的伤势太重,恐怕救不回来了……”
    仲尚眼眶发红,一脚把两人踢到一边,“救不回来也得救!他若是死了,你俩也别活了!”
    说着一手揪住一人的衣领,把二人提到高洵床头,看着他受伤的伤口,近乎嘶哑道:“不止血还愣着干什么!等我把你们的血放干么?”
    军医一哆嗦:“小将军饶命……”
    大抵是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高洵缓缓睁开漆黑双眼,那眼里再也没有昔日迸发的光彩,只剩下虚弱和枯竭。他捂着胸口微微一笑,唇色发白,连笑都要花费十二分的力气,“别为难他们……”
    仲尚松开两个军医,狠狠瞪着他命令道:“不想让我为难他们,那你就给老子活着!”
    高洵每说一句话,心口便痛上一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被血染湿的图纸,好在是羊皮做的,上面的内容还很清晰。他费力地递给仲尚,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从严韫那拿到的……你交给太子……”
    仲尚接过去,让自己身边的士兵去交给太子。
    他浓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累极了,说一句话就要歇很久。原来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明亮璀璨,眼睫毛很长,笑起来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可惜现在只剩下疲惫,他想休息了,再也笑不出来。
    过了许久,久得仲尚几乎以为他不会再醒来,他才再次睁开眼,慢慢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支金镶玉翡翠簪。这支簪子被他拿出来看过许多次,夜里曾摩挲过许多遍,上面翡翠的光泽都有些黯淡了,却被他当宝贝一样贴身戴在身上。
    他曾经告诉自己,下次见到谢蓁一定还给她。可是拖了一次又一次,始终舍不得。
    这是他唯一跟她有关的东西,大概是舍不得断了这仅有的联系,才会安慰自己,下一次,还有下一次。
    如今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其实他不知道,就连这个簪子都不是谢蓁的。
    是欧阳仪买的跟谢蓁一模一样的簪子。
    只有他这个傻子,当成宝贝。
    如今他把簪子郑重地交给仲尚,皱着眉头,艰涩地开口:“帮个忙……”
    仲尚凝视着他,“你说。”
    他扣住他的手腕,近乎恳求:“把簪子还给谢蓁……帮我,带句话……”
    仲尚反握住他的手,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一句话。他咬咬牙,残忍地挥开他的手,“这个忙我不帮,你要带话,就自己亲口对她说!”
    高洵无力地弯唇,或许是身上的伤口太疼,他瑟缩了一下,表情有点委屈,“我也想亲口说,但可能没机会了……”说罢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嗽的时候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额头冒汗,龇牙咧嘴。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笑。
    仲尚喝住他:“别乱动!”
    他重新躺回床上,刚才那一下真是伤到了内脏,到现在都没缓和过来。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拿到眼前看了看,满手的血。
    “你跟她说……”
    他慢慢闭上眼,声音越来越轻,“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他喜欢她那么久,喜欢到每一夜都睡不好。
    如今,总算能安安心心睡着了。
    他要到梦里寻找他的小仙女,最好这一次比严裕更快找到她。把她变成他的,永远也不分开。
    *
    太子拿到图纸,识破了大皇子的计谋。
    大皇子原本打算里应外合,将兰陵城一举击溃。如今图纸上的内容曝露了,跟大皇子有联系的官员自然而然地被揪出来,太子命令把这些人押往城墙,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斩首示众。
    大皇子的计谋不攻自破,兰陵躲过了一场灾难。
    高洵是一等一的功臣。
    太子向元徽帝请命,追封他为正四品上阶的勇义伯,食实封六百户,他的亲人都可以接到京城生活。
    元徽帝准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人都没了,身后再多的虚荣都挽不回性命。
    伴随这个消息一起送回安王府的,还有那支金镶玉翡翠赞和一首关雎。仲尚在前线,抽不出空回京,便让手下一个值得信任的士兵送回来。
    在那之前,谢蓁已经听到高洵死去的消息。她本不相信,憋着一口气撑了三天,当看到簪子的时候再也没忍住,放声哭倒在严裕怀中。
    “高洵不会死的……”
    他离开前还好好的,跟以前一样谈笑风生,谁知道竟会成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还会说这么绝情的话么?
    谢蓁泣不成声,抱着严裕久久不肯撒手。她哭得身体都在颤抖,让人以为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可是她没有,她不停在他耳边说“高洵哥哥不会死”。
    是啊,他怎么能死?
    严裕紧握双拳,无声地看向槛窗外的天空。风声寂寥,云朵攒动,跟高洵走的那天一模一样的天气。什么都一样,唯独他不在了。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他实在卑鄙。
    明明知道谢蓁放心不下他,偏偏他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们,不是存心要让他们愧疚么?念着他,念一辈子。
    严裕低头看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拨开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他安慰她:“别哭了,这里还有一封信。”
    说着替她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白纸。信上只有一首诗,写的是关雎,正是高洵临终前那句话。
    严裕一句一句读给她听,每读一句便停顿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读。
    谢蓁从最初的嚎啕变成呜咽,在他怀里蹭了蹭眼泪,最后渐渐没了声音,竟是哭晕过去了。
    ☆、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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