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着一阵乒乒乓乓声音,迎面突然飞出一把菜刀,直往于安的门面砍来。身体先于脑子行动,于安快速出双指夹住刀锋,接着一个回旋,菜刀飞了个花,被稳稳握住了刀柄。
    小妹快步跑出来,抓着他的手急切问道:“伤到了没有?”
    见于安愣愣怔怔不说话,小妹跑回去劈头盖脸给了客人“啪啪”两巴掌,拧着他耳朵踹到于安面前,教训道:“人都给你砍傻了!赔钱!”
    这个客人是附近一带的小瘪三,坑蒙拐骗偷,无所不作,赖着于安心地好脸皮薄,经常来店里赊东西,却从没给过钱,于安也从未追讨过,不幸他这次碰到了小妹,不但没有得到便宜,反而要占他便宜。
    无奈拳脚打不过小妹,瘪三捧住脸叫屈道:“都没见血!”
    “内伤!”小妹叉腰说道,抬脚又踹了下瘪三屁股,踹得他险些摔倒,赶紧夺了于安手中的菜刀,头也不回地落荒而跑。
    小妹对着瘪三鼠窜的背影呸了一口,回头见于安双目无神,个种缘由猜测到了大半,没有理会他,回柜台边坐着。
    于安跟着进门,坐在往常的板凳上做靴子,拿起一张裁剪好的牛皮做靴子,一个针眼钻了许久钻不进去。
    小妹受不了他这种婆婆妈妈的性格,走过去踢了下板凳腿,踢得于安抬头看她。
    “哎!”小妹蹲下身与他平视,好奇道,“你原来会武功啊?从哪里学的?”
    于安回答道:“我爹有拳本、掌本、刀枪剑戟本留下来。”
    小妹挠着发顶奇怪,“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于安无奈道:“家母不喜欢我习武,所以不敢在人前展示。平常我起得早,练完功的时候,你还没有起来。”
    小妹变了脸色,倒竖了柳眉怒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懒?”
    “没有,没有。”于安急忙站起来辩解。
    小妹见他总算恢复了些生气,稍放下来心,仍然佯怒剜了他一眼,“做饭去!”
    午时快到,于安放下手中皮革,进厨房做饭,发现家里没什么吃的,于是挎了菜篮子去菜市买菜。
    苏慕亭和苏甜坚守到天黑,仍是未看见苏大哥和苏大嫂上门,总算了信了大妹所言:他们过了午时就已退房离去。
    胆战心惊又过了几日,再没看见苏家人来京城,主仆两人舒了口气,苏甜该吃的吃,该囤地囤,生活未变,只苏慕亭比往常更加勤奋,不但要完成秦姑娘交办的事情,又要与客户谈生意,还要参与绣庄内大作品的绣制,往往忙到半夜三更才从外头回来,本来就不胖的人,更是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
    大妹虽然有心帮助,又怕引起她的误会,索性庄内的事务一概不碰,一心一意专习南掌语言。
    武举
    谢侍郎不在礼部衙门,差役说今天是他生辰,在家休沐。
    如果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就不好意思不表示一二,毕竟算是自己的师长。
    大妹回到绣庄,在库房左挑右拣,最后取了一幅合众绣娘之力绣成的松间闲鹤图。出来时,已是饭点,这个时候去谢府,难免有蹭饭之嫌,大妹在绣庄用过午饭,去绣楼绣了几根丝线,这才抱着绣品出门。
    敲了好几谢府大门,不见门开,大妹猜想谢侍郎估计带全家出去庆祝了,于是转身打算回去。正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李老头探出身,将大妹往府内引,笑说道:“温娘子今日有口福了,皇上御赐好多肉,大人正在园子里炙肉呢。”
    原来皇上前几天带了皇子和诸位武将于东郊狩猎,捕获好多野味,御赐了一些给谢府。因一时吃不完这许多,婢女小濂预备拿一部分晒肉干,恰逢今日休沐,谢侍郎心情好,就在园子里生起火堆烤肉。
    大妹进园的时候,肉已经熟了大半,谢侍郎拿着长筷子给烤肉翻面,小濂捧着大碟子站在旁边接着,李老头去厨房给大妹拿干净碗筷。
    烤肉用的柴火取自西北一带的白皮松,因长在高寒之地,又独爱岩缝、山脊间,点了火之后慢慢燃,自有一股独到的木香弥漫整个园子。此木虽然并不十分名贵,但拿来作烤肉的木材,却也少见。
    谢侍郎与小濂说道:“《东京繁华录》里记载,炙烤的时候最讲究火候,火大了肉容易柴,火小了锁不住汁,昨天晚上就该腌制好肉,这样方能入味,今天早上腌得晚了,不知道味道如何。”说着,夹了一小块吹凉,递到小濂嘴边。
    小濂朱唇微启,贝齿咬住烤肉,轻轻嚼了嚼,伸出丁香小舌舔了下唇上残存的肉汁,笑得眉眼弯弯,“好吃。”
    谢侍郎微微一笑,眸子沉了沉,一抬头看见大妹过来,笑说道:“温娘子不参加科举,令我朝折损了一位女翰林。”
    大妹谢过谢侍郎夸奖,奉上锦缎包裹的绣图,“得知今日先生生辰,送上薄礼一份,恭祝先生年年今日,岁岁花朝。”
    谢侍郎亲自操持炙烤事宜,却手不染油荤,长指净白,骨节分明,因久握笔,指间长有厚厚老茧,他接了绣图放于一旁,纠正大妹道:“莫叫‘先生’,平白把我给叫老了。”
    一旁的小濂替大妹搬来凳子,将盘子的烤肉分给她和李老头,大妹尝几口,觉得滋味确实不错,见谢侍郎笑眼看着自己,于是拿起帕子背过身擦唇,赞道:“大人学识渊博,连厨艺也出神入化。”
    谢侍郎笑得满意,意思意思着谦虚一句:“不过尔尔罢了。”再往火间添柴,将盆里的腌肉放上去。
    小濂怕发胖,李老头牙不好,因此两人都没多吃,谢侍郎自己也不怎么吃,见大妹胃口好,遂夹给她许多。可怜大妹是吃过午饭来的,又被迫塞下这么多的肉,觉得肚子有些撑,可是谢侍郎是老师,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今日是他生辰,又表现出这么好的兴致,大妹不得不奉陪。好在小濂体贴,去厨房给她泡了壶山楂水消食。
    谢府的园子无花无草,满目苍翠,虽显单调,但在初夏的季节的,令人自心底生出一股凉意。园子里的大树皆有百年以上树龄,华盖亭亭,风过树梢时,留下“沙沙”之声,配和偶尔的几声蝉叫,如嵇康伯牙奏乐想和。
    谢侍郎躺在木樨树下的藤椅上看书,他去年从波斯带回来一批书,史、医、工、乐等无所不包,差不多全翻译完了,一部分已付梓成书,还有一部分待校勘完毕,便可交给书局。
    大妹仔细翻找已看完的几本,遇到不懂的,便指出来求教谢侍郎。
    上京极少有人能通异域语言,谢侍郎高处站久了,难免会有难逢敌手的孤寂。上次学波斯语时,他见识到大妹的勤奋和聪明,因此教得格外用心,遇到好玩的书册,也主动与大妹分享,但是又发现大妹功利心重,所学方面除了应付日常沟通之外,尤以刺绣方面的内容居多。谢侍郎深以为做任何事要以兴趣为前提,若是失了乐趣,便是吃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蜡,因此又不大上心。
    今天又暗暗透露了大妹对南掌词汇涉猎不广的问题,大妹礼貌道:“大人所言有礼,只是妾身人笨,顾得了博便顾不上专,因不敢辜负绣庄所托,唯有在专上下功夫,刺绣亦是妾身兴趣所至。”
    谢侍郎叹道:“我非绣娘,不知绣娘之乐,却还要去做揣摩绣娘的庄夫子,糊涂至极啊,糊涂至极。”往后,再也不大妹管爱看什么书,爱学什么东西,凡她上门请教,皆倾囊传授。
    南掌之行启程在即,礼部放在金银绣庄的绣品也已完工,交货的事情自有苏慕亭在做,大妹为了避嫌,从未插过手。手里新借的书俱已看完,免得谢大人从衙门带回家麻烦,大妹抱了书直接还到谢府。李老头说小濂姑娘在屋子里洒扫,请大妹到厅里等候。
    挂在厅堂正中的仍然是那幅上巳图,寓意虽好,但是针法简单,针脚粗糙,实在难以与厅里虽古朴却名贵的桌椅相配。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外行人只是看个热闹,大妹猜想谢侍郎估计是觉得这幅图色彩漂亮,因此才挂在厅里显摆。
    每日里一点一滴不曾察觉,如今再看以前绣作,才发现自己绣技进展不小,因此这幅上巳图在大妹的眼里满满都是缺陷,想到这幅下乘之作挂在这里招摇过市不知多久,便觉得有些赧颜。
    小濂搁了扫帚进来,见大妹站在绣图之前思索,遂解释道:“这是大人最喜欢的一副作品,已有些年头了,轻微褪色。”
    大妹趁机说道:“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图式,妾身不才,沾了绣庄的便利,可以为贵府找上一找。”
    “那倒不必,”小濂替大妹倒了茶,拿起掸子轻轻扫去绣作上的灰尘,“大人说,越是针法高超的绣娘,便越注重绣作本身,神虽有了,韵也不缺,却单单少了人物本心。这副作品不是上品,却贵在‘真性情’三个字。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明明满图姹紫嫣红,姑娘小姐花面交映,才子佳人言笑晏晏,却让人读出几分萧瑟之感。绣这副作品的绣娘生活想必不大好,世道艰难,心为身困,难得一次郊游机会,因此雀跃心情言之于表,但是闲暇只有半刻,快乐有尽,而磨难无期,‘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所谓大味必淡,大音必希,便是这个道理。”
    大妹看着小濂讲完,有几分失神。
    小濂不好意思地笑道:“婢子浅薄,这都是大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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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妹跟随使团去了南掌,不知何时回来,皮货上刺绣的新花样很快又被其他店铺学去,小妹只好自寻出路,逼着于安时不时捯饬几道小菜,由她提去金银绣庄贿赂苏甜,让她借近水楼台的便利,弄一些新花样给她。
    每次过去,小妹必要旁敲侧击打听苏慕亭近况,再回来转告于安。可是于安木头脑袋,往往纠结半响,却又没有半点表示。急得小妹恨不得拿斧子劈醒这个榆木疙瘩,催促道:“人家苏姑娘连你的面都没见过,不过父辈的一句誓言,便要为你终身守节,此等义气之举,便是男儿也少见。家里人如此威逼胁迫,她一概不答应,可见看中的是你的人,而非其他,你却拘泥于‘配得上配不上’此类俗世眼光,岂是大丈夫行为?”
    于安拿了搓子搓鞋底,对小妹的话置若罔闻,直到小妹狠狠踹了下他屁股下的板凳,这才抬头郁闷道:“求你别管我行不行?”
    小妹气得差点七窍生烟,骂了他一句“缩头乌龟”,不想与这种懦弱男人共处一室,遂进房拿了这个月的分成,存到城里最大的银庄。
    尽管于安并不领情,但是小妹仍乐此不疲地做着这种穿针引线的事情,个中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好似只有他俩成了,她才能心安。
    这天,小妹从金银绣庄拿绣样回来,经过菜市街街口时,看见前头围了一群人。
    小妹好奇,挤进人群中查看,原来是东南水寇日益严重,甚至与东瀛浪人相互勾结,绑架勒索,杀烧抢掠,无所不作。为了惩治水寇,朝廷特开武举,广选好汉,凡武艺高超者,皆可参加。
    有个小伙子想要揭告示,被围观大众骂了一通,道:“朝廷既说要‘广选’,难不成只让你一人参加?这附近统共只有这么张告示,你若撕去,旁人如何看?”
    小伙子羞红了脸,辩解道:“我不认得上头的字,想拿回去请街尾写信的老先生帮忙看看,看完再拿回来贴上行不行?”
    小妹拨开前头围堵人群,走上前说道:“我帮你读吧。”说着食指指着墨字,逐字逐句念下去,直至结尾。
    小伙子谢过小妹,说要请她喝茶。小妹见他衣着寒碜,想必茶也不是什么好茶,遂婉言拒绝。
    回到店中,小妹同于安说起朝廷要开武举的事情,掇措他参加。
    于安干脆地拒绝:“家母有交代,不准我习武,我偷练拳脚已是对她不住,怎可一而再再而三让她失望。”
    小妹抢白道:“你老爹还让你守住小媳妇呢,你不是照样把人家不明不白晾在那里!”
    于安抽了抽嘴角,自知自己口舌不行,遂低头依旧专心地做皮帽子。
    小妹走过去逼问:“你一直以为自己配不上苏姑娘,如今便是一个契机,你不好好把握机会一跃龙门,难不成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苏姑娘被她家人胁迫,所嫁非人?”
    于安停下手,若有所思地盯着皮帽帽沿上未弄干净的一撮鬃毛。
    小妹趁热打铁,鼓励道:“你向来佩服你父亲,老人家最难得的是报效朝廷的拳拳忠心,如今水寇危害沿海乡民,朝廷值用人之际,学武之人,若是连点正义之心都没有,与那帮只会掉书袋的书呆子有何两样?”见于安面有动容之色,小妹再添了把火,激将道,“便连常来赊账的那个阿三,抢过老太婆钱,骗过小孩子糖,听见朝廷要招人打流寇,二话不说就去报名了,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竟要被那些地痞给比下去?”
    于安想了又想,在小妹期待的眼光中,淡定说道:“容我想想。”说着去厨房拿菜篮子,到菜市场买菜。每当他想事的时候,总喜欢做饭,今天中午又是一顿大餐。
    吃饱喝足,于安闭了房门午睡,小妹留了个心眼,关好店门,赶去兵部衙门。
    排队等候报名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小妹只好从队尾慢慢排起。
    烈日当空,晒得她眼花,周围连一丝风都没有,小妹顶着大太阳站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快要轮到她,却见前头那小伙子眼熟,正是菜市口要揭告示的那个,因不会写自己名字,央求一名壮士替他签名。
    轮到小妹时,她上前拿起笔,沾满墨水,在本子上一挥而就,不但签上于安的,还写上了自己的。
    前来报名这些虽有不少识字的,但是文墨并不十分通,报名官今天在这里坐了半天时间,接待了近百人,觉得能将这手柳体写得这么漂亮的还是第一人,遂认真地看了小妹几眼。
    小伙子并没有走,而是站在桌边等小妹,见小妹很快就写了两行字,他不识字,自然也看不出好坏,听见报考官说好,便指着自己的这一行歪歪扭扭的姓名恳求小妹道:“我划掉这个,姑娘再帮我重新写一个吧?”说着,接了笔就要往“冯大成”三个字上抹去。
    报名官眼疾手快,立马抽走本子,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岂能儿戏!”
    小伙子摸摸发顶,只好跟着小妹出来,一路缠着她问道:“我叫冯大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妹停下脚步,无奈道:“温柔。”
    “温柔,好名字。”小伙子嘻嘻笑道,“我才初来京城,就碰到了当皇差的好事情,真是老天爷眷顾,不枉我老娘在家烧了香才让我出门,姑娘在京城住了多久了?城里的客栈可真是贵,城隍庙倒是挺好,干净,捐一两文香油钱就能住一晚。”
    碰到个比自己更聒噪的,小妹方能明白于安的感受,撇了撇嘴,警告他道:“莫要再跟着我,姑奶奶是七姐十八巷鼎鼎有名的地头蛇!”
    “哇塞!”小伙子羡慕道,“姑娘是不是收租的?还要雇人吗?这一行收成如何?这武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招,我还是得先找份活干填填肚子才行。”
    小妹怒瞪大眼睛,抬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下,凉凉道:“不咋样,有时候收钱,有时候要命,全看姑奶奶的心情!”
    小伙子缩了下脖子,总算不跟在她后面。
    回到店中,于安午睡已起,问小妹去哪里了。
    小妹平淡道:“出去买点东西。”接着问他,“想明白了没有?”
    “若是注定要让一个人伤心的话,我希望母亲能够放心,”于安解释道,“毕竟她才是活着的这一个,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定能体谅我。”
    小妹装模作样地点头,心里暗喜:幸好先下手为强。
    进士
    从南掌回来,大妹照例要去一趟家里。听温秀才说,二妹怀孕了,份数不大,才两三个月。温秀才说起这个,不无得意:华氏侄女做妾室一年有多两年不足,却连蛋都没下过一个,身旁虽有个儿子,却是别人家带来的拖油瓶,要是二妹这次再一举得男,往后在华家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温秀才想把二妹接回来,一家人团聚团聚,被大妹劝住了,道:“路上颠簸,还是我去看她吧。”
    第二天,大妹收拾了一箱子的异域特产,雇了温伯父家马车,打算去县衙衙门看望二妹。
    易婶子见大妹把这么大的箱子带去华家,想想二妹遭遇,便替温家人不值,“当心人家不领情,还说你们人傻钱多。”这一箱子礼物,不但华归、华氏有份,便连那妾室和拖油瓶都被考虑到了。
    大妹解释道:“我们姐妹俩都不在,万一家里出个什么事,还需要二妹夫照应。”
    温秀才叹气,“别把二妹弄出个好歹要我去照顾,我就谢谢他们一家子了,哪敢劳烦县令大人照顾我?想都不敢想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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