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我们知青第一次分家了。富蓉、文英、小梅和我,我们四个人被生产队安插在邓家槽谢大伯家,我觉得非常称心
    这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山凼凼,左边那片青杠林像一道绿色的天然屏障,屋后是更高的山,仰头可见茂密的原始老林在起伏连绵间与天宇相连。谢大伯家的木屋正座山谷之中,被屋后葱翠的竹林掩映着。屋前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一条明晃晃的小路在中间蜿蜒,顺着它一直朝前,可以走出这座山。
    谢大伯一家三口,独生女儿二曼跟我同岁,成天喜欢跟我们知青打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喜欢在我刷牙时眯缝着死盯不转。每天清晨,她会牵着那头黄牛到青杠林那座山上去放。傍晚时分,二曼妈总会站在晒坝里长声吆吆地朝着山上喊:
    “二——二呐!牵牛回来——”
    不一会儿,二曼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那片山坡上。钻出林子的她每次都会扛上一大捆柴禾,再伴着那一路好听的牛铃铛回家。
    谢大伯房前有一块干净平整的大晒坝,身体瘦弱的他每天都会蹲在坝子里忙碌着各种各样的竹编活。我喜欢站在旁边欣赏:只要那把篾刀在手,不一会儿功夫,他就会将一根翠色的长竹,变成一把柔软精致的细篾,抓在手里悠颤得如蝶飞舞。
    我们几个最开心的时光就是晚饭后往晒坝里一坐。那时,清朗的夜空罩着寂静的山谷,院落里洒落一地柔柔的月光。只要我手中那把紫檀木月琴叮叮咚咚地一响,欢快的歌声马上就会在那片天空下久久地回荡。我们会随心所欲地翻唱当时在知青中流行的所有歌曲,我们会在歌声中暂时忘却身心的疲累。
    不过那时最开心的事,还是红鼻子邮递员的到来。
    记忆中,矮小墩实的他总是戴顶旧得发白的蓝布帽,一双满是泥土的胶鞋依稀可辨曾经的绿色。同样发白的中山装在汗流浃背间敞开来,被一个又破又旧的大邮袋往下拽扯着。那时,只要他拄着棍子的身影在青杠堡那道山梁上一出现,我们就会在下面欢呼起来。
    在我们的簇拥下,他那张疲惫的脸会笑得稀烂,长时间地朝我们露着那口忠厚的黄牙。当他不紧不慢地从大邮袋里把一份份欣喜给我们分发开来时,二曼妈就会去烧火为他煮荷包蛋或冲点包谷米酒之类的,然后在隔壁大声地邀他进屋坐。
    其实我很少有信,常常只能眼羡地看着她们独占一隅做幸福状。这时,坐在二曼家门口休息的红鼻子就会歉意地看着我,不太敢笑,憨憨的样子。我知道,一定是我失望的表情让他感到像似自己犯了错
    终于有一天我的手上也盼来了家书,是一个牛皮纸的自制信封。当红鼻子兴冲冲地将它第一个递到我手上时,我能感觉到他的如释重负。喜出望外的我连声对他说着谢谢,赶快迫不及待地学她们那样躲到一边去做状——信是妈妈写的,只有短短的一页。她说,没有路费,叫我这个热天就不要回了。
    小梅她们走后,队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叮叮咚咚的月琴再也弹不出往日的欢乐,进进出出间我都像似丢了魂。每天收工回来累得连饭都不想做,懒懒地躺在床上,心比房子还空。
    一天,住在周家山的农妇夏大姐请我晚上去她家帮忙,让我代写书信给她那个在水银厂里服刑的男人。这事以前都是小梅她们在做。我怕狗,也不会走夜路。事先她答应好会送我,于是我如约而至。任务完成得令她相当满意,帮忙的报酬是老规矩:一碗自制的豆瓣酱。
    那晚月色朦胧,山影绰约。送我下山时,我俩手里各执一把竹篙火把。一路笑谈着行至山下的竹林湾时,我听见对面森林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声音,似叫非叫,有些像冷笑。我能清楚地分辨野山羊的叫声,但那不是。正要问夏大姐时,她突然慌忙地将碗递给我,说已经能看到谢家的房子就不再送了,并不等我应允便转身急急而走。面对她的言而无信,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手里的火把一下就随了我的心虚突然而灭。我急得大喊帮忙,回望来路,她早已没了踪影。
    我前后甩动着火把,凭借那点火星往前挪。忽然间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窄窄的路道上,两条粗长的蛇正扭缠一处,慢慢地蠕动着
    这时,左边是茂密的竹林,右边是陡坎,夏大姐的离去让我感到林间那冷笑声让人头皮发麻。慌不择路的我硬着头皮纵身一跃,全然不顾碗里的东西顺着手淌,便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恨不能一脚就能迈进家。
    跑了好半天,照理说那条熟得不能再熟的路早该走到尽头了,可那路却莫名其妙地在眼前没完没了。这时的我惊恐万状、双腿发飘、虚汗直冒。当我感觉到自己的两个手臂被划得生痛时,便发现没对,于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抬头一看:房子仍然在远处,而此时的我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那条小路,一直在左边那块包谷林里原地打转,难怪耳边“唰唰”的声响如此陌生。
    恐慌的瞬间我找回了镇定。我先翘首找准房子的方向,然后死死地盯着它,坚定地纠正着脚下,向前向右当我终于又回到那条小路时,我更是没命地奔跑起来。
    那天很怪,远远的我心里就在纳闷:怎么看不到谢大伯家平时亮着的那盏煤油灯?直到我奔至他家门口,才发现他家的门居然关着?这很反常。更反常的是,我敲了半天,只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声响,却无人前来开门和应答。
    “开门!”我着急了,于是更加用力拍打。
    “哪个?”谢大伯谨慎的声音有些发颤和疑惑。
    “是我。快点开门嘛——”我几乎是在吼叫。因为我不知为何他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也许是听见我发火了,门里才慢慢有了点动静。
    当好不容易等那门打开一条缝时,我猛地一下就冲了进去。当时那愠怒之气显然已经压过了我的恐惧。正要对谢大伯一家三口光火时,谢大伯突然轻悄地问我一句:
    “你听到鬼叫唤没得?”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照出三张神秘兮兮的脸。
    我“啊?!”的一声,立马瘫软在他家灶门前那低矮的条凳上
    后记:第二天上坡劳动时所有农民都在鬼话连篇——原来当晚跟我一样行走在路上的还有粮仓保管员壮汉冉某。只是他不如我幸运,在谢大伯屋后的山坡上他被那鬼收了魂,于是卧病半月难起。等我再见他时,已经完全脱了人形,都是后话。只是一隅至今不信有鬼,却实实地怕了那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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