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良宵华灯,处处宝马香车,珠塔通天,莲花满地,四处都有丝竹歌声吟啸声起,旁边银娘与小荷一直在抱着孩子们指点欢笑,裴瑄则与秦娘子、唐远在一旁饮酒吃菜,说着一些蜀地的趣事,说到痛快时,拍案叫绝,秦娘子饮酒到了酣时,面如红霞,则手里持了一双玉版边拍边就着窗边高歌起来,声遏云霄,十分动听,唱着唱着却又落下泪来,拍着裴瑄的肩膀大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好儿郎莫要辜负了美人恩啊!”
    裴瑄也喝了些酒,脸上通红道:“你莫要又乱点鸳鸯谱,我才不要成亲。”
    秦娘子道:“我与你说一个故事,那一年我被没入教坊,我那自幼定亲的未婚夫跑来教坊找我,说要我跟他走,他定会好好待我。”
    宝如前世从未听过秦娘子说过这话,十分吃惊转过头来看秦娘子,秦娘子媚眼如丝道:“我问他,他的前程不要了?他说没关系,先安置好我,将来再和家里人慢慢说。”
    裴瑄也问:“后来呢?你和他走了没?”
    秦娘子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当时没有和他走,还骂他想让我当妾,待我不真心,叫他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来见我。我把他骂走后,整整哭了一晚上,我怕毁了他前程呀!他好好的世家出身,前程光明,怎么能毁在我手里。”
    裴瑄叹了口气:“那你也是为了他好,求仁得仁,既然做了就莫要后悔。”
    秦娘子满眼通红:“我后悔啊,我每一天都后悔,想着若是那一夜我们走了,又怎么样?就算他做不成官,举不成业,我们未必不能是恩爱夫妻,我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次?”
    一旁银娘也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秦娘子笑:“他啊,当了官儿,偶尔应酬也会召妓,却从来没有召过我,那以后我们一次都没有见过面,只听说他成了婚,生了子,他人生美满如花团锦簇,却没有我,我为什么不自私一次?我和他走有千百种可能,他可能会半途弃捐,也可能我们终究反目,可是我们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种可能,是相亲相爱美满的一生?曾经有一个人那样真心待我,愿意为了我放弃一切,我为什么不大胆试一次?”
    众人皆默然,许久以后宝如长叹一声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秦娘子一拍桌子,想是被宝如引发,忽然又宛然清歌起来,歌声亮折清圆,凄心动魄,正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唱到“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时,已潸然泪下,又唱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时,哽咽不成声,俯首击节,声音哀婉。
    一旁淼淼只是好奇地看着她,被银娘逗着看走马灯去了,宝如看下下头灯火茫茫,想到前一世许宁与自己迥然不同的结局,以及这一世茫然不知的前世,随时一个小小的改动,就有可能将自己以及他人的命运完全翻天覆地,为她歌声所伤,不由也觉得心里酸涩起来。
    裴瑄在一旁看她难过,到底是孕妇,不免有些担心,不由拍掌说些别的话来开解道:“秦娘子唱得果然好,你们看这下头都有好些人驻足停留听这歌声。”
    宝如低头去看,却被一对身影吸引了目光,她戳了戳裴瑄:“你看那个是不是孟大人?”
    裴瑄一看,忍不住笑:“果然是,居然也带着个女娘,那女娘竟然还带着幂离,这年头谁还戴这前朝的东西呢,大概长得实在漂亮,怕人看去。”
    宝如抿了抿嘴,看那女子手里提着盏鸳鸯灯,身形袅娜,明明就是那柳大家,却不知前世那柳大家到底是为何撞死在许宁墓碑前,她又看了眼裴瑄,这男儿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今夜那长公主眼见也是有些心折,她只不信前一世喜欢许宁的人立时便会改了人,那长公主难道就因为一个男人救了她便随意倾心?难道果然前一世她们果真与许宁并无瓜葛?
    再说宋晓菡,这一世也没有选择许宁。她深深地迷惑在命运的不可知中。
    有个小荷却道:“我看秦娘子若是唱歌收钱能收好多哩,你看那个穿得很好的男人,站在那里听了好久了。”
    银娘忙追问:“是哪个?”
    小荷指点道:“你看那一个穿蓝袍的,腰上带着玉鱼的,看起来就穿得好气派。”
    宝如看过去,触上那男子目光,那男子应有三十许了,蓄着短须,衣着华丽雍容,头上纱帽镶着玉石,他微微侧耳,的确是一副听歌的样子,因着四处灯火通明,她目力甚好,看到那男子面容,却吃惊了一下,只觉得十分面熟,回忆了许久,依稀想起似乎前世曾来府上拜访过许宁的,想必大小也是个官儿。
    那男子显然发现她们在指点于他,终于转头离开了。
    这时候秦娘子也已扑倒在桌子上,显然醉得不轻,银娘嗳呀呀地叫:“这可喝多了,一会儿怎么回去呢。”
    宝如哑然失笑:“没关系的一会儿一起送回我们屋里睡便是了。”几人正在说笑,包间门却被人敲了敲,小二高声叫道:“客官,有人求见。”
    宝如一愣,裴瑄问道:“什么人?”
    小二道:“说是齐国公府上的仆妇,奉国公夫人之命来请。”
    宝如一怔,齐国公却是当今宋太后的娘家兄弟,却是怠慢不得,她点头道:“请她们进来。”
    果然进来了两个青衣仆妇,施礼后垂手道:“我们太夫人听闻探花娘子也在赏灯,特派了车轿过来请许夫人到我们国公府灯棚一同赏灯。”太夫人,这便是太后的生母了,宝如心下凛然,委婉道:“天也已晚了,孩子也瞌睡了,不知太国公夫人邀请我,可有旁的甚么用意?又或者我改日再登门向太夫人请教?”
    那仆妇笑道:“并不曾有什么用意,只是适才长公主殿下过来与我们太夫人赏灯,身上衣裙有些污浊,太夫人问起来说是路上原是下车买盏心仪的花灯,却遇到惊马践踏,眼看便要伤及孩童,护了一护,好在遇到一侠士出手斩断马首,救了公主,只知名姓,正要过后相谢,我们太夫人一问名姓,护卫里却有人认得,只道曾任禁军教头,又说现在跟着许大人做护卫的。太夫人听得此事十分高兴,想着既然是裴护卫护着有孕的夫人出外,想应当是许夫人出外赏灯,命我们一家一家酒楼查探,这样巧第一家酒楼便问着了,正是想请夫人与裴护卫过去一叙,也让太夫人一表谢意,不敢劳动夫人太过劳累,只是说几句话一表心意便好,至于孩子,我们可命护卫护送与保姆暂时先回府上,我们带了一队护卫,却无疏失的,还请夫人放心。”
    宝如与裴瑄对视了下,裴瑄显然十分意外,宝如想了想道:“也好,那便依这位管家娘子所说,我们这边过去一叙吧。”
    小荷扶着宝如起身,裴瑄殿后,便扶着宝如下了楼登上轿子,果然软轿旁仆从甚多,边一路又围着步障,保护着宝如一路顺顺当当到了齐国公府的灯棚,才下轿子便有仆妇上来小心翼翼一路接了进去,上了一处高台,果然远处万家灯火一览无余,景色十分优美,而这帷帐又十分厚实,地上铺着地毡,墙角燃着炭炉,又十分暖和。
    进到其中果然上头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旁边坐着白日见过的那名女子,正是永安长公主,她已换了一身素蓝衣裙,柳眉凤眼,气若幽兰,于淡泊处自生一股高华,宝如正要上前施礼,便已被太夫人叫道:“快快起来,你身子重莫要多礼了。”一边长公主已是上前扶了她笑道:“莫要多礼,原是打算感谢恩人的,若是劳动了夫人,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宝如看她大方自然,虽有前世的事梗着,心下也着实生不出恶感来,笑道:“不敢当,裴护卫虽然是我相公的护卫,却只是护我周全罢了,今日救助幼童,实无我的功劳,实是他自己听到响动前去查看,出手相助而已,不敢当恩人二字。”
    那太夫人听她说话,又覷了她两眼笑道:“难怪是探花娘子呢,这一份不贪功不媚上的气度,谁人能比,他既是你的护卫,自然救助公主便有你们平日教导的一份功劳,如何谦逊。”一边又笑道:“不若传那裴护卫进来我们好生谢谢。”
    长公主虚扶着宝如坐到了一旁,才回了座位笑道:“外祖母说的是,只是今夜匆忙之间,也备不下什么礼,只能口头言谢了。”
    宝如谦逊了两句,看着那太夫人命人传裴瑄进来,过了一会儿裴瑄大踏步走了进来,躬身施礼,太夫人连忙叫起,上下打量了一番,怪道:“身量虽高,却也并不如何雄壮,如何就能斩断马头?”
    一时座中女眷都笑起来,裴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自在,长公主慌忙笑道:“那靠的是巧劲儿,外祖母不听过庖丁解牛的典儿么?今日我看裴护卫自上而下,手起刀落,想是借着那股冲劲,又劈得正是地方,所以才能一刀斩落。”
    裴瑄微笑了下,拱手道:“公主慌乱之间仍能洞幽察微,果然临危不惧,大有风范。”
    长公主脸一红,座中女眷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太夫人笑得高兴,问了几句裴瑄的家乡、父母,又是如何做了教头,一一问了起来,裴瑄也知机,籍贯父母倒都是真的,却将教头一事含糊过去,只说是朋友所荐,宝如心中暗赞他粗中有细,问了一轮后太夫人赏了些金帛,才让他下去。又拉了宝如的手问了些籍贯父母的闲话,又问了问孩子的情况,才又感慨道:“年纪也太小了,这样小这就怀了第二个了,偏偏丈夫又不在身边,真真是可怜见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是遇到什么事情,也只管遣人来我们国公府说说,但有我们能帮上的地方,绝无坐视之理的。”
    宝如低了头只是笑,又有人低低地隐晦说起宫里的事来:“那一位真是深得荣宠,说是皇后生嫡长子时排场都未必如她。”
    又有人嗤笑:“就怕恩宠太甚也不是人人能承受得起的,听说生的时候十分凶险,足足拖了一天一夜,顶头那位不吃不睡地守着,后来生下来的时候,听说母女平安,当场就哭了。”
    不免有人又在讥讽:“我们也生过几次孩子了,就没一个这般兴师动众的,要说害喜得厉害的也有,只这一位实在厉害了些。”
    太夫人仿佛都没听见,只是拉着宝如的手问她妊娠反应,知道她能吃能睡从来没吐过的时候,不免叹气道:“你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宝如只是低头微笑,问什么就答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其余人的闲话也只当没听见。
    长公主看她一派沉稳,忍不住也拉着她和她说了些闲话,最后看她面露疲倦之色,便和太夫人道:“外祖母,我看许夫人身怀有孕也是熬不得夜的,不如派人先送了她家去吧?”
    太夫人笑道:“你说的是。”一边又命人拿了四对金八宝嵌珠簪子并几匹上好锦缎道:“这些不敢说是谢礼,只好是聊表谢意,改日我们再专程备上厚礼。”长公主却拿了一寸来长的点翠盖子琉璃瓶儿来给她道:“这是进上的菊花露,我听说孕妇容易上火,这东西兑水喝下火清肝的,夫人且拿着尝尝吧。”
    礼物都不是极珍贵的,却十分周到,宝如看她们十分掌握分寸,也只是微笑着都收了礼,起身告辞出去,果然又有一对侍卫仆妇专程送着她回复,裴瑄则护卫一旁,一路回了府。
    回到巷子口的时候,轿子微微停了下,宝如掀开轿帘,看到巷口一个女子穿着一身湖绿袄裙,披着兔毛斗篷,提着一盏桃花灯,站在树下,看向了骑着马的裴瑄。
    灯下美人如画,正是那卢娘子。
    ☆、第87章 百种须索
    卢娘子这些日子偶有听说会到香铺,或送衣物或送吃食,当然不是只送裴瑄一个,而是唐远唐定的都一起送了,连宝如这边都收到了吃食和孩子衣物,送来这些东西又偏偏极用心思,光是孩子穿的鞋子肚兜,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费劲心思做得精巧非凡,柔软舒适,用料不是上好,却十分合适初生婴儿用。宝如知道她家贫,只得变着法子给她回礼,或是给她弟弟送些笔墨纸砚,或是送些油米,或是些做好的肉脯鱼干之类的东西。这般几次礼尚往来,明眼人也算知道她用心良苦。只是碍于女子名声,看出来的人也都绝口不提,只怕戳破窗户纸给人难堪或是有碍名节。
    上元夜本是彼此有情的男女们一表衷情的好时候,只是若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一个处理不好,那就变成了一场难堪和伤害,不好收场。
    宝如抬头去看裴瑄,裴瑄骑在马上看到卢娘子,微微一怔,转过头对宝如道:“夫人先请回去,我有些许小事要处置。”
    宝如看了眼卢娘子,卢娘子遥遥给宝如行了个礼,眼神不躲不闪,坦荡大方,宝如颔首回礼,转头看了眼裴瑄委婉道:“裴郎君若擅使刀,却不知是否心有慧剑?”若是无意,却不好给女子希望,只是这话却不好明白说出来。
    裴瑄却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下道:“烦许夫人担忧了,我省得的。”
    宝如微微一笑,放下轿帘,裴瑄命那国公府护卫先行将人送回府,却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向卢娘子走去。
    卢娘子抿嘴而笑,笑靥如水,星眸半垂,睫毛轻掩,盯着站到了她面前的长靴,耳根飞起了一层薄红,月色之下,斯人如玉。
    她不好意思正视眼前的男子,却知道那眉如剑,目如星的男子正注视着她,玄色腰带上用的红色丝绦系着长结子,正微微晃荡着。
    她终于从袖中取了一只荷包,上头精心绣着五彩鲤鱼戏莲,那是她的闺名,她出生之日,母亲梦到一尾锦鲤入怀,醒后便觉腹疼生产,便给她起名卢鲤。
    她低低道:“前日看裴郎君腰上荷包陈旧,我做了个不知合用不合用,若是不嫌粗陋,还请收下。”声音婉转,却引人怜爱。
    裴瑄终于开口,声音沉静温和:“卢娘子,听说你出身官宦世家,却因为父母双亡,族中凋零无人护持,一个人抚养幼弟长大,十分可敬可佩。我十二岁时家中生变,猝然失去父母亲人,后来浪迹江湖,尝遍人情冷暖,更是知道你一个单身女子,守门立户的不容易。”
    卢娘子脸上发热,眼圈却忽然一热,若不是父亲多少有些同年座师照拂,她一个孤女带着弟弟,早就不知被欺负到哪里去了,这几年她小心翼翼周全,不肯将就不肯苟且,多少深夜扪心自问几乎要放弃却仍是咬着牙根硬挺过来,如今听到这一句话,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个人披荆斩棘而来,救她于水火之中,和爹娘一样,叫自己一声“阿鲤!”,而她终于能撒一次娇,诉一次苦,尽情的哭一次。
    裴瑄却道:“我也想和卢娘子说说我家从前的事,不知卢娘子可有耐心一听?”
    卢娘子点了点头,裴瑄道:“我爹是个开镖局的,身上有些祖传的武艺,性如烈火,好打抱不平,因着身上有着武艺,手下又有一班镖师,一般人也不敢和他做对,在家乡也算得上说得上话的人家,便是当地官府也要敬上三分。我是长子,深得他宠爱,从小就亲自教我武艺,六岁扎马步,七岁开拳脚,埋桩柱,大一些便日日带着我跑马射箭,耍拳弄棍。他好交天下英雄,因此家里时常有人来访,又因为讲个义气,虽然很少亲自押镖,却时常要出门去替人排忧解难,或是替人去居中调解。”
    “我娘是家中独女,本得娇宠,嫁到我家便时时为我爹生气,因他撒漫使钱,又多不管家,但凡有个亲友来求说有难处,他便慷慨解囊,为着这事,家中也不知吵过多少架,从我懂事起我爹娘就没有哪一日不生闲气的。直到我十五岁那一年,因为娘又因为我爹又去替朋友出头的事生气吵架,我怕回家见我娘生气,那日没有回家,在外头朋友家借宿,结果那一夜我爹惹了仇家带了许多匪徒夤夜上门灭门,父母弟弟、上下仆妇尽皆被杀,所有家财被洗劫一空,一把火将家中烧成白地。”
    卢娘子捂住嘴巴惊呼一声,裴瑄抬了眼皮,双眼幽深淡漠,有如寒潭:“我第二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却未能回家看,就被朋友塞了盘缠让我立刻逃,怕人家还要斩草除根,也无人敢收留于我,我带着盘缠走了数家与我爹来往甚多,曾受我爹恩惠的人家,却人人惧祸,无人敢收留于我,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流浪江湖,一个人浪迹天涯,寻访仇家。”
    “可惜在我长大武艺练成,找到那仇家的时候,他却已病重不能行,垂垂待死,也并没有活得多么风光,他在江湖上杀人甚多,到老自然被手下背叛,被仇家追杀,连儿子的命都没有保住,倒是膝下有着孙儿才八岁,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杀了他身上背了人命倒白白误了我的人生,总不能也学他杀了他的孙子斩草除根,那又有什么意思,我爹娘也活转不过来,再说我爹娘也不是想让我当个杀人犯背着人命混迹人间的,所以我放弃了报仇离开了家乡,再也没回去,听说后来他到底还是被仇人杀了,也不知那孙子最后如何。”
    卢娘子是个聪明伶俐的,这会儿已知道裴瑄想说什么了,脸上唰的惨白,裴瑄笑了下道:“我这些年,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什么人成亲,因为那总叫我想到我的爹娘,他们待我都极好,可是却从未有一天放弃过对对方的厌烦怨怼,直到最后一天都还在吵架,也不知道黄泉路下他们是不是还在吵。我其实和我爹很像,青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不了啦。”
    “我不想让我的女人跟我吃苦,更不想某一日自己身死异乡还连累妻子儿女,如今跟着许相公,其实也是极为危险,只是在许夫人面前,我们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有一次和那边的土司谈判催税,许相公差点就被他们抓去杀了。他文文弱弱一个书生,有时候倒有我敬佩的大勇大义,我也想跟着他看看能走到什么地方。因此我不希望被困在一个小家里头,每日为油盐酱醋烦恼,为该不该做这桩事该不该去哪里争吵,像许相公那样,做事做到一半又要对唐娘子牵肠挂肚,顾虑万分,我却没他这般大本事能两者兼顾,天地广阔得紧,我想多走走多看看。”
    裴瑄停了口,温和地低头看她,似乎有些期待地等她说些什么。
    卢娘子面如白纸,几次微微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那句话。
    夜已深,寒霜侵衣,天上纤云不留,一轮圆月,不知人间情苦,兀自亮如明镜,白如皓雪,远处仍有聒耳笙歌,无忧无愁,一派盛世清平。
    最后是裴瑄将卢娘子送回家门,拱手道别后翻身上马,低头说了句:“小娘子性格刚毅,百折不挠,必有锦绣造化,若是将来遇到什么难处需裴某效劳的,只管开口,裴某愿尽绵薄之力。”
    卢娘子俯首慎重施礼,裴瑄颔首转头驱马而去,卢娘子看他始终不顾而去,轩昂身影终于没入了远处阑珊灯影处,怔怔立于门首,心中无限空茫。屋内弟弟一直候着她回来,听见响动开门出来,看到长姐满脸濡湿,吓了一跳问:“长姐怎么了?”
    卢娘子低头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发,笑道:“没什么,早些睡吧。”一边眼泪却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天大地大,我想和你一起去看,风里雨里,我愿陪你同闯。
    她何尝不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她身上尚有重任,她放不下,割不舍,不能走,不能闯,不可随心所欲,不能放浪形骸。
    ☆、第88章 福祸相依
    上元夜就这么过去,宝如那一天后就没有收到卢娘子送来的东西,她虽然好奇裴瑄究竟是如何说开的,却也知趣的没有追问。倒是公主府、齐国公府都有送了厚礼过来,却也并非一味贵重,难得的是用心。公主府上送来的是一套说文解字精装本,上头注释明显与外头书行里卖得不同,更为详尽,又有竹丝缠枝花卉纹多宝格盒子,里头居然是檀香木做的木牌子,每张正面雕着图,反面雕着相应的字,这是一套十分精致的教孩童识字的木牌,与说文解字相对应,正适合用在淼淼开蒙。齐国公府则送来了几匹贡纱,一匣子名贵药丸,都是太医院配好的药丸子,每匣都有方子,注明成分及其主要疗效,显然是宫中常备,与外头卖的又大不同,其中更有几样孕妇产妇专用的药,安胎顺产,十分珍贵,又有大相国寺方丈亲自开光的护身符,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求到的。每一样礼都送到了心坎上,又并非贵重到令人不安,让收礼的人不免承了这份情,宝如少不得去打听了下裴瑄那边收到什么礼物,公主府送了一匹才三岁的大宛小马,裴瑄虽然再三推辞最后仍是收下了此马,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却看得出十分喜爱,养在后院,一日三顾,如今冬日,新鲜草料难得,裴瑄将钱都拿去买了豆子麦子精心搭配草料悉心喂养。
    宝如点头叹气,这位长公主,深谙送礼为人之道,她十四与右监门卫大将军王崇之子,右卫将军王修定亲,十五及笄时王修急病,将军府上文请求辞婚,公主却认为皇家更要守信诺以为天下表率,坚持如期下嫁,结果没多久王修病逝,这位公主便一直孀居公主府至今已届十年,算起来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胸襟手段绝非泛泛,只不知她只是单纯感谢,还是别有心思。
    不过她很快没时间再想这些,春暖几日后,运河解了冻,唐家两老终于带着唐昭如赶到了京城,唐定唐昭如淼淼一屋子三个娃娃乱糟糟闹哄哄的在院子里闹腾。
    刘氏和她抱怨:“也不早点写信,后来还是许家那两个老不死的到家里胡咧咧地说叫我们盘了香铺子筹钱给女婿,女婿前程要紧,我们才知道你又怀孕了,女婿被贬了,结果天冷了你爹病情有点反复,老二也身子不太好,一时没能上京,运河冻上后女婿那边写了信来说已派人照应,让我们开春再上京,我们悬了一冬的心。”又发牢骚:“所以说走什么仕途,好端端在家里开铺子有什么不好,都说伴君如伴虎,那通天路也是好走的?如今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许家那两个就只知道叫我们出银子,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儿子我们养,仕途我们供,福他们享,他们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脸有多大呢!”
    宝如看刘氏虽然操心,却仍是大包小包带了一堆吃的用的过来,连许宁的衣物鞋帽都有,知道她惯是嘴硬心软的,慌忙笑道:“这一胎十分安稳,和前一胎一样,顺顺当当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早晨起来略微有些抽筋,抻一抻也就好了。”
    刘氏嘀嘀咕咕又念叨:“这是得亏你有福气了,若是别人,哪有这般省心?”宝如委婉解释:“他原也不知道我有孕的。”唐谦连忙道:“当然是朝廷大事重要,却不知那许家说的需要用钱打点前程的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们也不是不能尽些力的,虽说我们不同流合污,却也不必过于清高,该打点就打点,该送就送。”
    宝如摇头失笑:“我骗他们的,若不是如此,他们两老还日日想着从我这里揩油,全不顾儿子的前程。”
    刘氏冷笑:“我就说呢,许宁这人虽然父母昏聩,一向他还是知道些羞耻的,哪有大大咧咧说要钱去跑官儿?那样岂不是糟蹋了他那探花出身?官场本就是熬资历的,官家也是寻常人,一时生气又能生气多久?再说了,大不了不当着官儿了想个办法回乡里去,日子不知道多好过,何必呢。”
    唐谦轻叱道:“女婿有出息是好事,妇人家莫要拖后腿,官场起伏是常事,该支持的还是要支持。”
    宝如笑道:“真不必了,他原就想外放,如今正合他意。”
    唐谦又唠叨了几句,刘氏哪里理她,一边快手将屋里又收拾了一通,收拾出了一间产房出来,又脚不点地地去了厨房□□吃的菜。
    宝如得了爹娘陪伴,心中愉快,过了一些时日又细细给许宁写了封信,说了自己的近况及爹娘的一些情况,又说了些京城诸事,然后便叫了裴瑄进来,只道如今已有爹娘陪伴做主,无需他在京城浪费时日,请他回青城县去陪着许宁,裴瑄道:“那边尽有团练乡兵护着县衙呢,夫人怕甚么?来之前许相公便已交代,一定要等夫人平安产子,事事顺意后方能回去,横竖也没多久了,夫人只管放心便是。”
    宝如看他如此,只得改拖驿站信差帮忙送信不提。
    转眼产期已近,唐宝如却一直没有收到许宁回信,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刘氏知她忧心此事,宽慰道:“这寄丢信寄迟信的事儿多了去了,再说他也忙吧。”
    宝如便也掠过了这一丝不对劲,三月初八,宝如清晨起来小衣上便见了红,到了晚上腹疼进了产房,叫了稳婆大夫坐镇,一切顺利,驾轻就熟,虽然依然是疼痛,却没了第一次那样对不可知的惶恐,第二日晨光初起的时候,宝如便生下了个儿子,全身红通通的大哭。
    儿子肖母,这一个孩子果然眉目有些像宝如,唐家两老喜出望外,宝如也十分喜爱,抱了孩子反复细看,许宁之前已有信,道孩子若为男则名为文荪,只是如今大家还只是小二小二的叫着。
    然而孩子洗三之时,不好的消息传来,原来去岁蜀地多县因歉收饥荒,二月之时,因许多典买地之人无力赎回土地,眼看春耕便到,误了一年耕种,整年全家无着。于是便有匪盗张进、李仙等啸聚亡命,剽掠数地,其时两蜀大饥,旬日之间,聚集归顺匪徒的有数万人,沿路裹胁、愈聚愈多,匪首干脆称了王挑起了反旗,起兵作乱起来,转略数郡,官军居然无敢撄其锋,纷纷落败,所向州县开门延纳,乱军入据成都,遣兵四出,北抵剑关,南距巫峡,传檄所至,无复完垒。消息传进朝廷,朝堂震动,官家大怒发兵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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