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许宁被问罪被诛,他再次去求养父,养父一笑:“你若喜欢,纳为妾也未尝不可,只是你性子懦软,我听闻她性子颇悍,只怕你未必降伏得住她。”
    他不听,满怀喜悦遣了媒人去说。
    结果她问都没问是什么人,直接拒了。
    他的心都凉了,又遣了几次媒人,都没有拒绝,她又已无长辈在,京里并无亲人,他想着她做过相爷夫人的,如今要做妾,定然不愿意,心里忐忑不安,越发羞于开口。虽然如今他父亲得了太后的倚重,皇后的青睐,炙手可热,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门庭若市,在她面前,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是那一个井边无路可走脆弱哭着的孩子,无论如何没办法倾诉,毕竟自己除了安乐日子,似乎也没什么能给她的,连正妻之位都给不了。
    只能日日去她开的饭馆吃饭。
    只是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只当他寻常客人,她做的菜真好,他越发心热起来,却无法可想,妻子并无过错,他似乎只能如此这般地一旁观望。
    有恶客来滋扰敲诈要收保护费,他本可轻易打发,却心念一转,她若是知道世事艰难,会不会断了这守寡的心?于是虽然敲打着不许人过分了,却也仍是没有阻止那些收保护费的地痞。
    她却从未退缩。
    他有些羞愧,一日他从食肆出来,听到有人叫他,他转头看,却是自己手下一个叫林谦的清客,如今正要找他伯父谋一份差使,他见到有些厌烦,并不想理他,他却笑道:“衙内如何能找到这出食肆的?这食肆是我一家老乡开的,她从前的先夫你道是谁,许宁知道么?可叹一个宰相夫人沦落至今,不过她于厨艺上十分出色,你下次再来吃,报上我的名字,能给你打些折。”
    他心中一动,问道:“你认识她?”
    林谦笑道:“好歹是同乡么,从前算认识,只是那许宁好不寡恩刻德,我与他多多少少有些亲戚关系,他大概是羞于那段赘婿的往事,待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好不冷淡,那么些年,从来不曾见过一丝照拂,虽说时不时请餐饭,吟诗赏花,稀罕那顿饭呢?嘴上说得好听,竟是一点实惠都无,他倒是好意思也和别人说我是同乡,倒是荐我去做过师爷,结果那官儿好不晦气,任上几年,清洁溜溜,叫我们下边跟着的人也和他两袖清风饿肚子!实在做不下去,后来我就辞了回去,他就再也没推荐我当差,也亏得毫无牵扯,前儿问罪起来,好险没连累到我,他大概问罪前也知道大事不妙,大概是病急乱投医了,托人送了些银子给我叫我转交给他前妻,这会子倒有记得我是同乡来了,真是好不晦气……”
    他心一动问道:“你可转交了?”他有些疑惑,看这些日子她的日子颇为艰难,连贵重些的食材都买不起了,只是做些简单的菜。
    林谦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当然转交了,我可不是那等贪图小利的人。”
    他踌躇一会儿问道:“既如此,想必她对你颇为信重了?”
    林谦一怔,看了他脸色一眼,斟酌着道:“还算有些交情吧,衙内莫不是喜欢她做的饭,要请她做个厨娘?她是做过相爷夫人的,只怕未必肯。”
    他脸一红,嗫嚅了一会儿道:“我怜她身世,想纳她为妾,情愿厚厚出了彩礼聘她,除了正妻名分无法,其余一切绝不会亏待她,却缺个中人去牵线拉桥,想是媒人不会说话,之前拒了几次。”
    林谦脸上现了惊诧,之后又赶紧笑容满面:“原来如此,衙内脸嫩,想必是不好意思开口,既如此此事包在我身上,她如今日子过得艰难,若是能找到衙内这般归宿,已是十分好了,哪有不肯的?”
    他大喜,连忙许了许多媒人钱给林谦,满怀希望等着林谦去说和。
    隔了几日林谦满脸晦气地来,见着他就摇头:“不成,这女人软硬不吃,我是一片好心,把衙内说得又是年轻后生,长得貌如潘安,面如傅粉,如今又掌着兵,前程大好,又肯出彩礼,又愿意待她好,若是不愿意和大妇住,便置一套园子单独住着,又自在,又无长辈服侍,不知多么美,她却把我这一番美意做成恶意,骂得我狗血淋头,依我说这女人性子刚强,衙内若是觉得她生得美,也已经过了三十,美不了几年了,若说做饭做得好的,这京里哪里寻不来好厨子?何苦受这窝囊气,不若丢开手去。”
    他心里十分失落,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回去。
    转眼几年过去,他只是日日去她饭馆吃饭,却再也不提纳她为妾的事,他只觉得这样也罢了,暗自照拂着不让恶客滋扰,让她安安分分地开馆子。
    渐渐他手下的人都知道他心慕一个饭馆娘子,不免偶尔打趣,他一贯不会说话,只是叫他们不要开玩笑,连妻子都听到风声,劝他纳回来,她一定与她姐妹相处,好好侍奉夫君。他只是摇头让他们不要再说。
    他手下却有位积年老吏与他说话:“衙内既然如此丢不开手,要纳她也容易,访其笔迹,造一张借券,写上二三百两银子,明日送到京兆尹,叫他追办,必然将她捉去押在刑房,她妇人怕过堂,只消化费些银子,吓吓她,再央媒婆去说合,或设计骗她来家,便好与她成亲。”
    他悚然道:“怎可如此!这般又如何能做夫妻?反要恨我入骨,再则万一她性烈自尽了如何是好?”
    那积年老吏却又笑道:“若是性烈倒好办,听闻她是开食肆的,且收买些老弱妇孺用些假银子去买东西,或是在她店里闹事,她若是性烈定然当场争吵,争吵之时老人当场倒地只说死了,或是买个死孩子的尸体假装吃了她家吃食死了孩子,一个妇人家,要吃人命官司,哪有不怕的?衙内再站出来赶走地痞,替她化解官司,她哪有不对衙内心悦诚服的?到那时候,你再遣媒人说合,无有不许的,还会对你百依百顺,你道美不美?”
    他摇头道:“不可不可,此事万万不可,哪有如此吓人的,再说她的性子,便是倾家荡产还了我人情,也绝不会改了本心嫁我的,莫要再说了,她若不心甘情愿,我绝不强娶她。”
    那积年老吏道:“若要她又感激你,又不得不嫁你,又有一个法子,先找人扮演那豪强要强娶她,你再派人去说:道有人如此如此要强娶你,再把我教你的那法子说上几句,她定然害怕,你再告诉她因你与她有旧,十分不服,要替她出头。让她假写一张卖契,只说卖与你家,等那豪强断了妄想,待事平之后,再把她放回,她若是真写了卖身契来,你拿在手里正好拿捏,慢慢将她磨转,那女人有几个经得起日久天长的磨的?少不得回心转意,衙内岂不美满?”
    他摇头仍是不许,自己回了后堂。
    谁知道隔了半月,他的生日到了,妻子说要与他庆祝,给他纳了一房美妾,让他好生消受。
    他不知底里,虽然无意,却也不好当面拂了妻子美意,进了房中,却见她居然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他喜出望外,以为妻子居然说服了她,美滋滋走上前道:“你肯嫁我了?先前几次,我让林谦去说和,你只不许,我还道今生与你无缘了……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我?”
    只见她抬了头,平日里看她荆钗素服,风姿楚楚,虽已年过三十,仍韵味十足,今日艳妆打扮,眉目如画,双眸亮得惊人,明艳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笑了,正要与她说那夕阳里的往事。
    却见她忽然将一直放在宽大袍袖里的素手举了起来,里头居然赫然是那应当在床前的喜烛烛台!烛台上尖利的银插犹如尖刀,她手起刀落,却是迅捷地将那烛台插入了他的胸膛。
    她虽然手上狠,却显然也怕得很,眼睛虽然恶狠狠地等着他,渐渐含了泪水,她把那烛台拔了出来,他张了嘴想说叫她别害怕,只是自己的血喷了出来,他大概是肺被插到了,呼吸的时候剧痛,根本没办法说出话来,只是从气管里开始冲出血腥味,他看着她,她却越发害怕地后退,然后大概想起了什么,干脆直接将那烛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觉得心头剧痛,却喊不出来,门外头有喜娘听到不对,推门冲了进来,然后大喊大叫起来。
    他却看着那个一身艳妆的女子倒在了地上,眼睛慢慢蒙上了灰色薄雾,他眼前一黑时,心里想着能同死,也不错,下一世会不会能投胎到一起?
    他没死,伯父倾尽全力救治,据说用了百年的老参,又央了皇后,请了宫里的御医来诊治,终于将他救了回来。
    他问她,伯父冷冷道:“死了,若是没死,我还要让她尝尝牢里的滋味呢!”过了一会儿又道:“莫要怪你媳妇,她也是好心,谁知道那女人不识好歹,心存恶意。”
    他哭了,过后命人还是收敛了她的尸身,悄悄替她葬入了许宁的坟里。
    他一生懦弱,第一次做了一件最倔强的事,就是不顾伯父的反对,儿子的哭声,将妻子休回娘家。
    他难得的坚持己见,倒是若是不休回去,便要去衙门首告妻子强抢民妇,逼良为贱,害出人命,伯父再三嗟叹,最后也还是依了他。
    那以后他做事不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虽然沉默冷硬,却渐渐人人望而生畏,真心臣服于他,他们都不知道,其实他一直在后悔,若是自己再有勇气一些,亲自去和她说自己的想法和诚意,说起那一晚上的糖,说起自己对她的善意,那样即使后来再有小人居中作祟,她也更能相信自己一些,至少愿意,听自己多解释两句,把误会解开?
    他配不上自己的雄心壮志,也辜负了所受过的苦难,成为了一个任人摆布的俗人。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左右操控一个人,除非这个人自己完全没有主见,所以才会有人来替你做主,以为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所以他从此以后,要过他自己决定和操纵的人生,强大而无坚不摧,冷酷而不为所动,而那一个女子,则永远和那个消失了的傍晚一样,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存在于岁月之外,不老不灭,悲悯而柔软地看着他。99
    ☆、第100章 天伦之乐
    宝如看许宁脸色不好,宽慰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孩儿,横竖我也不是和前世一般去开食肆了,未必遇得到他。”
    许宁冷哼了声,却又想起一事问道:“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如今细细说与我听,是谁害你?”
    宝如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时间长了,记不太清。”这些年来她刻意让自己遗忘那段不堪时光,然而杀人就是杀人,和杀鸡杀鱼不同,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唐宝如自幼被父母千娇万宠,即使被丈夫嫌弃,也从来没有见过甚么十分不堪丑恶的东西,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当时有错,却总不愿意回想细节。
    许宁看她皱起眉,长长的眼睫颤动着,嘴唇发白,抿得死紧,心中突然有种浓重的悲伤如潮水涌上,又酸又疼,寥寥数语,她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这一份怜惜来得太迟,而他骨鲠在喉,如今仇人出现,岂能不追根究底,硬着心婉转问她:“我让林谦将钱给你,你拿到了吗?”
    宝如冷哼了声:“隔了那么久才拿给我,不过五百钱,还是来说媒的,说的就是侯行玉,满嘴什么住不尽的高堂大厦,享不尽的膏粱文绣,我当时也没注意,只是他当时说话着实有些不尊重,十分轻贱人,他从前在你面前那叫一个谨慎小心斯文腼腆的,谁知道那时候居然如此呢?我可受不了这种两面人,当时就给他骂走了,钱也没留。隔了两年吧,店里忽然老有人来做鬼,先是有人拿了假银子来,掌柜的看不出收了,我让掌柜的描赔,他直接铺盖一卷跑了,凑合着又聘了个掌柜来,才开张又有人抱了个死孩子来道是吃了我家的饭菜,一群人穿麻戴孝日日在我店里号丧,还道要告上官府,好不晦气,我料到是被人算计了,想着悄悄躲起来再说,收拾了细软便走,却被林谦收买了轿夫,一顶轿子赚了我去,一个夫人对我说她丈夫看上我,她做主可以纳我入门,到时候姐妹相称,绝不亏待了我,那林谦又给我说了些威逼的话,只说那侯行玉手里如何如何有权,叫我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当时正是一肚子气,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久的食肆,就这样被一个膏粱纨绔给弄砸了,横竖也没甚么挂念的,索性同归于尽,也算为民除害,便含糊应了……”
    许宁看她嘴上说得利害,眼圈却微微发红,胸脯也起伏得紧,好像陷入了一个哀恸的梦境难以自拔,他心潮翻滚不定,道:“我知道了,待我先整治那个吞钱的林谦给你出出气儿,以后有机会再整治那侯行玉。”
    宝如摇头道:“林谦这等小人,能避则避,俗话说好鞋不踩烂狗屎,咱们犯不着招惹这等人。侯行玉……一命偿一命,当初他做了恶事,也拿命来偿了,前世因果已了,这一世没有牵扯,他也没有那机会了,何必白白花费心思,脏了手呢,你做你的大事去。”
    许宁知她心结,低声道:“或者我们找个时间去大相国寺捐些钱做个往生法会?”
    宝如笑了下:“这一世时间长了,有时候真觉得前生似大梦一场,往生,谁往生呢?你我都没有往生,却仍流连在这一世,也不知是何因果。”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许是你我缘分未尽,又或者是我欠了你的,这一世让我偿。”
    宝如被他逗了下,微微笑起来,勉强振作精神问道:“如今你回京,官家如何?”
    许宁心里不断盘算,嘴上漫应着:“官家表面上对我淡淡的不甚关注。我冷眼瞧着,他越来越有威严了,收放自如,待臣下恩威并施,并不过分热忱,却又恰到好处地让臣下念恩。如今宫中形势逼人,他也不方便出宫,只是在我奏折上批字暗示过几句,再过几日,便是前世有名的禁宫失火了。”
    宝如茫然了一会儿,显然对此事已不太记得了,许宁淡淡道:“前世禁宫天降火团,内宫八殿失火,有人借此弹劾新法引起天灾示警,朝纲不整,政失其本,失火又问罪了一批官员,朝堂变动颇大,许多官员或升或降或补,后来待到我注意到的时候,发现一些并不引人注目却十分关键的位子上的官员都换了,那之后变法就开始变味,许多政令到执行的时候就变了味,我那时候太年轻,又深信恩师,重生一次,这却是我和官家的机会了。”
    宝如看他浓密的眉毛紧蹙着,目光幽微难测,知他大概和官家又有了什么默契,只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知道有大火,不是应该提前疏散人群么?大火一起,就不是我们凡人能控制的了,万一火势酿成惨案,也不知多少人要被问罪,多少人烧死……我知道你们成大事不拘小节,可是好歹给孩子积些福。”
    许宁一怔,含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官家仁德,哪里会借机反伤了人,他这几年都在断断续续地修宫,将防火隔离的巷道都给修了出来,水缸等蓄水的也都齐备,又着意在宫禁中整饬了一番人事——前世我们着实对这些内宦婢女太过轻忽了些,官家还道待那日要想法子在后宫组织宫宴,让所有的禁军及宫卫都戒备,定不会造成和从前一样惨重后果。这天火不可避免,人事上我们却能有所调整,这几年官家一直下棋一般的,缓缓的将一些名不副实,借着祖荫,尸位素餐的人放在了殿中丞等位子上,还有一些太后那边的人手,连王相……兼领着兼领玉清昭应宫使的名头,少不得也要问个管理不严的罪,到时候我们提前备好的人,却能借这一次机会上了。”
    宝如点头:“你们说的我虽不太懂,不过筹谋得这般仔细,想是周密妥当的,只盼着你行事的时候多想想孩子。”
    许宁眯起眼睛,双目微垂,宛然若有所思,宝如看他一这般,便是属于完全专心致志,不受外物打扰的时候了,他无论是温书还是写文章,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一旦入神,就万事不在意,便自己起了身走了出去,才走回屋便看到淼淼带着荪哥儿飞扑了上来,紧紧抱住她的手臂道:“阿娘!我想吃糯米糕!”
    荪哥儿还不大知事,只知道跟着姐姐喊着:“糯米糕、糯米糕!”
    宝如笑眯眯带着两个孩子杀向厨房桌子那儿,找了糯米米分和水、雪花糖来,和出了糯米米分团,便带着淼淼、荪哥儿一同玩起来。
    许宁回过神来去厨房的时候,看到宝如带着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糯米米分撒得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奇形怪状的糯米米分粘在宽大的玄漆木桌上,淼淼一边捏还一边教着荪哥儿:“你看我的,我们再给阿爹捏一个船。”荪哥儿则完全在胡来,将手里的糯米团拉出一条一条的,宝如倒是一本正经在捏着糯米兔子,桌子上已摆了一排的小糯米兔,点着芝麻眼珠子竖着长长的耳朵,只是头上花钗不知何时被插了一团糯米捏成的花,看起来还糊在那累丝金钗头上,用红胭脂染了花瓣,倒是像模像样的,可怜到时候送去清洗也不知得费多少工夫,一看就知道定然又是淼淼忽发奇想要给阿娘插花,宝如完全不顾自己好歹也是个诰命夫人的身份,毫不犹豫地让那孩子插花了。
    许宁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发愁。他们夫妻两人因为前世无子,再加上两世岁数累加,几乎可说得上是老来得子,两人都宠孩子宠得有些无度,虽然宝如一开始还板着脸做做黑脸,但是随着两个孩子长大,渐渐发现亲娘也就是嘴巴嚷嚷,其实一样舍不得心软得一塌糊涂,如今两个孩子简直无法无天,比起其他人家的孩子三岁学规矩,四岁开蒙,五岁学拿笔练大字,身旁妈妈丫鬟们尽是管束教养妈妈,每日耳提面命的教着,自己家里这两个孩子着实有些没规矩。
    但是他还是舍不得孩子吃苦,不说两个孩子平时都极为乖巧,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只说有什么为难事,孩子那漆黑的眼珠子一可怜兮兮看着他,眼泪汪汪,他就心软得一塌糊涂,简直如同那被宠妃蛊惑的帝王,甚么都不重要了,写不出字就写不出字,那笔这般硬,若是手指长歪了怎么办。再说学规矩,那见了父亲进来便要垂手侍立,见了母亲必要问安,不许动手动脚,不许高声大语,不许大笑发怒。他倒觉得好生生分,他就喜欢一家人玩在一起,孩子们柔软火热的手臂腻上来,仰着头大声笑,两眼弯弯嘴里露出洁白细牙,伸手揽着他的脖子,抚摸他的胡须茬,拔他的头发,将嘴巴凑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热气喷得痒痒的。
    全都是令人感觉到重生一世已经无憾无悔的感觉,几乎可以为之付出一切。
    ☆、第101章 情有百态
    侯行玉这一人激起的波澜渐渐在唐宝如和许宁的平淡日常生活中抹去,许宁忙于朝政,宝如则专心在家教养孩子,她自己文墨算不上精通,心中其实对许宁那一肚子才学十分钦佩,只是许宁毕竟大男子,又宠女儿宠得无法无天,两夫妻倒不约而同认为对方太过宠孩子,却心中也知道过于溺子如杀子的道理,宝如管束不住女儿,便又将主意打到了秦娘子身上。
    秦娘子虽然曾没于教坊,却实实在在曾出身高门,举止修养,文采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如今已从良,宝如又信得过她,许宁当值的时候,她便时常带着淼淼和荪哥儿到前头银杏坊香铺里去。
    自当年她千里寻夫一事,秦娘子待她十分亲近,和从前那敬而远之的态度又大为不同,俨然两人又成了知己。她如今掌香铺数年,去买了几个童子来细心调|教,调|教出一批百伶百俐,知香调香的孩子,在铺子里十分得用,不是十分尊贵的客人,已不必亲自去迎,她看到宝如带着孩子进来,笑吟吟道:“又有好吃的了。”
    宝如让淼淼将手里的提盒打开给秦娘子道:“得劳您多费心,如今淼淼对你十分敬畏,你说的话她倒是听,前儿我让她试写个门联儿,她的门字没那一钩,我说她写得不对,她倒是振振有词:秦娘子说这样写才可以避火!许宁正好走过,听到眉开眼笑抱了她又是一阵夸,又夸她字如今写得好多了。”
    秦娘子点头:“孩子记心好,想是因为脑子里事不多,给她说过一次她就记着了,淼淼和荪哥儿都极聪明,应得了你们二人的好天分,十分受教。”
    宝如摇头:“差远了,我略略读过几本书不是睁眼瞎罢了。”
    秦娘子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笑道:“你就莫要谦虚了,我看你礼仪应对谈吐,样样都十分拿得出手,主持中馈也是游刃有余,定曾有高人指点过。”
    宝如笑起来,心想着这高人可不就是你自己,当年秦娘子一样一样耳提面命的纠正,明明风姿优雅却总是说得出错的她难堪得很,亏得当时自己年纪也还小,又憋着一口气,勤练不辍,虽然不通诗文,却也硬生生背下来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诗文,只为了谈吐之时不露怯,她跳过这话题道:“只是孩子我却教不来,她根本不怕我,女子将来是要嫁出去的,我却担心反误了她。”
    秦娘子点头:“这不必怕,孩子的教养,首要却是在父母,你和许大人风仪都雅,日常谈吐,礼仪来往,他们耳濡目染,自然会模仿你们,至于脾气么大多是天生,大方向交好了,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也是许多世家大族,虽然沦落,其子孙却多仍有仪态谈吐,便是品行不佳,至少表面是看得过去的。”她一边说一边让人在静室内安了两张几案,铺上笔墨纸砚,先拣了张字帖让淼淼临,又教荪哥儿拿笔,纠正姿态,一边对淼淼道:“今儿临个十张就够了,一会儿我教你泡茶。”
    淼淼有着用茶籽油养出来的一头好头发,又密又软,鸦青光亮,只简单用着红头绳扎着双鬟垂肩,眉目如画,一身丁香色的小衫裙,胸口挂着一个璎珞,对面荪哥儿眉清目秀,也是一身的丁香色衫裤,整个人犹如糯米米分捏就,他最喜欢跟着姐姐,看着姐姐一本正经端坐挺胸写字,自己也拿了笔在糙黄纸上煞有介事地画着,两个孩子相对而坐,都有极好相貌,表情也都相似,宝如站在一侧看着,心里柔软不已。
    安置好两个孩子,秦娘子便带了宝如出外在外间吃点心喝茶。
    秦娘子一边尝着宝如带来的紫藤馅饼一边问:“紫藤馅饼年年尝,只有你做的一点涩味都没有却难得地还有花香和清甜,我几乎都要因为紫藤花本来就是这个味道了,皮也酥,还加干果仁儿,真是好吃,前儿有人送来一盒牡丹饼,甜得腻人,倒像是糖不要钱。”
    宝如含笑:“并不难,需要耐心,要仔细挑开花蒂花梗的部位不要,只用花瓣,然后用盐水泡过,再用糖浸渍,就好吃了。”
    秦娘子揶揄:“难为你有这样耐心,怪道许大人珍惜你,若是每道菜都这般用心,谁能不为这样天长日久的用心情意感动的?岂有不想吃上一辈子的饭。”
    宝如也只是笑:“不过是喜欢做罢了,譬如你调香,我就不明白那有什么区别,闻着也都挺好的。”
    秦娘子莞尔一笑:“和你说话真叫人舒服,性子又利落不粘腻,夸人也自然大方叫人受用。”
    宝如一愣,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秦娘子曾经评价过自己一说话就噎人,尖酸刻薄,不易讨丈夫欢心,总之还是太在意自己的缘故。说话的方法,无非是三思才开口,若是觉得没必要,就莫要开口,要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然而自己那个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怨愤,太过执着,一直学不会。
    这是自己老了,还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性子慢了?她不由追寻自己这些年转变的蛛丝马迹,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居然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了。
    是因为许宁吗?这些年她与许宁更似熟悉的亲人,一开始那种执着怨愤激烈的感情早就没有,取而代之地是按部就班的日子,许宁又是个深沉寡淡的人,甜言蜜语说得少,倒有了些老夫老妻的相敬如宾。但是,似乎依然缺点什么。爱一个人,从渴望获得,到期待付出,她,好像没有那么爱了,她不再渴望获得,也并不全心付出。
    前世执着的爱而不得转成怨恨,这一世因为彼此重生知根知底一路相依而行渐渐似成知己,无论是前世许宁问罪,还是这一世许宁掉落山崖,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他殉死,可是前一世,却有人死在许宁墓前,爱一个人爱到连命都愿意付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秦娘子:“你说,倘若有一名歌妓撞死于一名青年男子墓前,是否两人之情致深处,以致于不泉台相随便无以表那一片深情?犹如传说中那梁山伯与祝英台,魂灵化作彩蝶翩翩,千古传唱。”
    秦娘子一怔问道:“这是哪里听来的奇闻?蜀地么?那边名妓多,有这回事也不奇怪,红米分成灰,泉台相随,听起来很是动人,只是若是果真殉死,十之九成却是另有苦衷,日子过不下去了,索性相随而去,前朝关盼盼守了十余年,却被人言激得殉死,也留下一句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可知其实是不屑于殉死,却偏要证明自己不是不能为,是不屑为,只是还是傻了些……”
    她却想起了数年前宝如千里赴蜀,含蓄劝道:“依我看那等糊涂话,都是男子大肆传诵,只为拘束我们女子,希望女子从一而终,其实我却觉得父母给我们这性命来这世界走一遭,不是让我们为了谁而活,又为了谁而死的,这年年花开景好,华衣美食,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若是真的爱一个人爱到同生共死的程度,我当然也并不觉得轻看,只是这断然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极致,若不过是因为犹如藤蔓一般缠在乔木上,柔弱无依,那么乔木倒时也不得不飘零枯萎,这样懦弱的选择死亡来解脱逃避艰难的生活,还要拿着亡人来给自己的懦弱行为遮羞,我却觉得这是耻辱。撞死于人墓前,看起来贞烈,实则这般轰轰烈烈的死的方式,倒像演戏多一些,又或是心中有怨才用这般激烈的死来表露,未必就是多么爱那个男子了。”
    宝如听她如此说,心中不由觉得舒服了些,笑道:“也就是不知哪里听到的传闻,有些好奇风尘里也有这般真性情的奇女子,和你说说闲话。”正说笑着,忽然看到外头香童引进来一个青年女子,一边走一边扬声笑道:“又让人家在外边喝茶呢?依我说你家这茶也越来越贵了。”她进来忽然看到宝如,嘴里倏然住口,脸上起了一丝悔色,敛衽行礼道:“许夫人。”
    宝如一看是许久不见的卢娘子,笑道:“不必多礼,来找秦娘子聊天?可是晾了什么贵客在外头?”
    卢娘子看了眼秦娘子,微微有些赧然,秦娘子自失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从前的未婚夫,听说他孩子已分别嫁娶,原配两年前病逝,他守制两年,遣了媒人来给我提亲,我没应,他有空便来店里,只说买香,我若是不出去见他,他就在包间里喝上一日的茶……大概过一些时日他无趣了便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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