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她更为惊奇的是,这位老姨娘面相却与实际年龄不符。银盘满月脸,丹凤眼,唇瓣红润,身形纤细,走路袅袅婷婷似无骨,极具风情。看样子不超双十的年华,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看起来比绿莺年轻,起码绿莺因着孕时乍胖,产后这一瘦下来,鼻翼两旁就有了一道不明显的法令纹,而这位姨娘,笑容绽放,就犹如一朵盛开的娇艳牡丹,绚烂夺目,大概是因这世间少有的美貌,与绿莺摆在一处,分不清谁是长谁是幼。
    这位姬姨娘倒会察言观色,望着一众惊奇的脸,心下得意。她也有些奇怪,不急着道明来意,竟先说起了不相干的,女人间的共同话题永远都是胭脂水粉穿衣打扮。
    “一早就听我们少爷说起过你,说是冯府有个风华绝代的如夫人,善解人意,极是受宠,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啧啧啧,瞅瞅,瞅瞅,这相貌,这身条,万里挑一的好人才,我家姑爷果然是顶顶有眼光的。”笑容热切,抓着身旁绿莺的手,姬姨娘就满头满脑地夸了起来,用词遣句全都是极夸张的,但却并不让人感觉到是恭维,显然是极会说话的人。零
    没想到这人还是个自来熟的,虽知是客套,可好听话没人不乐意听,绿莺臊着一张大红脸,摆手摇头,简直是谬赞了。
    姬姨娘笑了笑,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她的脸,忽然脸一正,严肃道:“你擦的是胡粉对罢,我跟你说,那个可不行,白铅做的,越擦越黑,不到四十就得跟包黑炭似的了。”
    绿莺是极少见外人的,尤其是面对比她尊贵的,更是心中忐忑尴尬,因着事情敏感,她还在琢磨这人来意,对于这人说的甚么脂粉甚么黑炭的,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还没来得急接话,春巧便急急忙忙抢了过去:“不用胡粉用甚么呢?大家都用这个啊。”
    只要是女子,甭管你是天庭仙女还是人间凡子,就没有不爱美的。春巧话出了口才自觉失礼,红着脸连忙要下蹲。姬姨娘却忽地欠身,看样子是要扶她起来,伸手之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绿莺,见她并未对自家丫鬟的冒失生出不悦,便毅然将手伸了出去,将还没来得急蹲下去的春巧端端正正地扶了起来。
    “春巧是罢?不用跟我见外,都是一家人。我用的珍珠粉,珍珠打磨成的,可擦可吃,肌肤透亮,延年益寿。说起来,也算是我命好。我家祖上曾有人供职太医院,所以知道一些秘辛,曾有那驻颜有术的妃子,用的就是珍珠粉,听说武则天皇帝六十七岁登基时,还是鹤发童颜呢。”姬姨娘很是自豪地抚了抚自己的脸,不藏私地告知了驻颜之术。
    秋云也不免竖起耳朵尖儿,好奇听着,更是将这位姨太太细细打量着,果然面上光泽如深海珍珠一般莹润通透。绿莺心中却没在这上头打转,她刚才注意到了这姬姨娘竟一下子就叫出了春巧的名讳,若没记错的话,从姬姨娘她一进门来,自己也只叫过一次春巧,是让春巧上茶点,没想到她就记住了,心思果然细腻。
    绿莺忽然有些了然,果然万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没心机的,能在女人堆中脱颖而出?这样的女子,能在佟府那个大染缸中走到今日,是磕磕绊绊后的凤凰涅槃,还是步步为营后的必然,亦或是不显山不漏水的游刃有余?
    二十年盛宠不衰,这是爷们的宠爱;代表阖府登门,这是爷们的信任;不老的容颜,这是所有女人羡慕的资本;优秀的子嗣,佟固是佟家未来的顶梁柱。这些都是她所不具备的,绿莺心中艳羡不已。她不自知的是,此时的她,其实把姬姨娘想得有些过于万能了,姬姨娘失去过甚么,外人哪能知道呢。
    而春巧的注意力仍在另一处,她瞪大眼张大嘴,惊讶:“珍珠?那得多少钱啊,一颗能用几天啊?”胭脂水粉也分个三六九等,就拿擦脸的胡粉来说,再是穷人家,也能买得起,不过品相差些。可若要是胡粉真不能用,珍珠粉再是分三六九,也是极昂贵的,别说她们这些下人,就连姨娘也不是轻易就能用得起的,更别说连擦带吃了,这可不是面粉或糯米糊糊。这佟府的姨娘既然能用得起,只能说明佟府是顶顶阔绰的人家,或是这姬姨娘手头极是富裕,毕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傍身的银钱还能少了?
    姬姨娘摇摇头,慢悠悠笑了笑,她也没提自己手头是宽敞还是紧巴,而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提点着:“这你就不懂了,女人嘛,钱重要还是爷们的心重要?”这话当然还是说给绿莺的:“我言语句不好听的,爷们都不在意你了,别说来财的路断了,就是手里有钱,圈在巴掌大的院子里,下人都能挤兑死你。你们以为宅门跟外头一样呢?在街上你几个文钱就能喝个不差的茶水,在里头呢,一两银子有时都讨不来一壶白开水,多少银子都不够打点的,全是沙子填井无底洞。”
    这话很是没错,见绿莺若有所思,似是听进去了,姬姨娘又接着说下去,虽是心里打着小九九,可谁说这就不是她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呢:“所以我说啊,女人呐,平日不能邋里邋遢,要时刻拾掇地光鲜美丽,更不能忽视对容貌气色的保养。不论男女,谁不爱看美好的东西,欢喜一个人,爱慕一个人,你们敢说不在意对方相貌,谁还能爱个丑八怪?”
    “人跟人相处久了,自然缺点就都暴露出来了。相识之初,都端着装着,可还能装一辈子?大老婆,刚嫁过来,上对公婆孝顺,下对偏房公正,可时日长了,不喜公婆,欺辱小妾。小老婆呢,在外头时百般逢迎,恨不得管爷们叫爹,为的不就是登堂入室,等进来了,恃宠生娇,惫懒轻狂。人啊,都这样,鲜有例外的。”
    “日久见人心,人无完人,到时候甚么优点都没了,若连容貌都不复,还指望爷们高看你一眼?他们又不是有病。”
    姬姨娘头头是道,语速也极快,像跑马车似的,将绿莺她们说得一愣一愣。见春巧有些不服气,秋云也有些皱眉,绿莺虽没表示不赞同,但也不像赞同的模样,她便深深地笑了:“果然还是年轻,年轻是真的好,可也幼稚。嗯,你们要非说:要是光靠美貌,得爷们心,那也太悲哀了。那我就告诉你们,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指望用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好性子,或是对爷们天般大的恩,就想拴住男人,让他们从此再也不重美色,年年月月地守着个丑八怪,呸!哪有那样的爷们,至少我是没遇见。”
    说到最后,她已然露出了两分泼辣粗俗来,不仅不招人厌恶,反而有趣得紧,绿莺倒是觉得,比之前的客套虚伪来得更真实了。
    “听我说完,你们知道保养是有多重要了罢。可不是替爷们操持家务传宗接代就够的,一个劲儿地闷头做牛做马,磋磨地跟个老妈子似的,到时候就跟烧过的柴禾棒子,用完就把你丢了,转头就去宠更鲜艳的小妖精了。哎,其实说句实话,别人都以为我家老爷对我多痴情,可我也知道,若容颜早已凋零,我如今又是甚么呢?”
    说到这里,一直明媚的姬姨娘才露出几分风霜来。绿莺看进去她的眼睛,容貌依旧,身形也不见苍老,唯有眼内流淌的漩涡,昭示着她曾经经历过的雨雪艰难。是啊,这个世道,女人活得难,饶是心机深沉如姬姨娘,老天爷也未曾破例开恩。
    看着她,绿莺有些难受,姬姨娘温柔地笑了笑,不想让人可怜自己,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恰好也瞧着差不多了,她便忽然转了话题:“我今日的来意,想必李姨娘你也清楚,毕竟都到了这步田地。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望你能帮着劝劝姑爷,夫妻一体,聚在一处不容易,可别说散就散啊。”
    听闻这话,绿莺却是一愣。姬姨娘来冯府的目的,明面上是佟大人指派,暗地里应该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罢,明阻暗推,让冯佟氏顺利合离?既然来了,场面话场面事还是要做的,可她为何不与冯元说,而是寻自己来?
    不容多想,这等场面话,绿莺便也礼貌应付:“就是的,妾身之前也曾拦过,可我家老爷那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连妾身这个劝和的都被数落了一通呢,不过再是难也得拦着,妾身......”说着话,她作势要起身,“妾身这就去寻老爷说......”
    姬姨娘兀自一笑,立马摁住她的胳膊,拦道:“不急,不急,哪里急在这一时呢。我再跟你说说话。”
    绿莺如愿坐下了,不知她要说甚么,等了等,姬姨娘却未再言语,反而一直沉默着。
    正是尴尬的静默中,那人忽然开口:“我为我家大姑奶奶说话,你以为只是场面话?所以你也敷衍着?呵呵,绝不是,那是我的真心话,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帮着劝劝姑爷。我这绝对是为你好,若他们真合离了,你将来绝对会后悔。你信不信?”
    姬姨娘一改方才和煦,斜挑眉毛眼睛直视绿莺,颇有些不善。
    第135章
    姬姨娘这么一变脸, 绿莺有些发蒙。
    虽说在自己的地盘上,可面对这么一个老油条,她仍是感到一丝手足无措。确实,刚才是敷衍, 可她以为两人都是走过场似的彼此心明镜地说些场面话罢了。刚才她也想明白了, 不管姬姨娘先前见没见过冯元,可她既然来玲珑院了, 就绝不是来遛弯串门的, 必定是之前得过佟家的叮嘱:实在不行, 便将力气使在那李姨娘身上。可难道姬姨娘不应该阳奉阴违么?就这么尽心尽力为冯佟氏打算, 这与她的立场根本相左啊。
    让绿莺更加无语的是, 姬姨娘望向她的目光, 简直可以用嫌弃得不能再嫌弃来形容了。“我家少爷说姑爷曾为了你跟右通政张大人杠上过,我以为你能让石头开花, 肯定是个七巧玲珑心的聪明人, 没想到却是根木头,难道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这最后几句就有些讽刺了,显然是极过分失礼的,见绿莺沉默如软柿子似的, 春巧气鼓鼓地正要开口维护自家姨娘,可根本没机会,姬姨娘冷冷扫了她一眼,跟刚才的亲热劲儿截然不同, 一个眼神就将春巧吓地缩了脖子,埋起脑袋成了鹌鹑。
    绿莺看着姬姨娘, 启唇一笑:“姨太太不妨直言。”
    姬姨娘这才自负地点点头, 目光深邃:“虽有老夫人的殷殷吩咐, 但我是不想也不愿顾及她的。我之所以会来,只因老爷托付。我也不否认,也有我自己的私心,但其实呢,佟素娘的存在,对于你李姨娘,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你细想想,可明白?”
    说到这里,她就停下了,给绿莺时间思考。自然而然,绿莺也顺着她的话陷入了沉思。往往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东西,你原本是想不到的,可若别人稍加提醒,你便能大彻大悟。姬姨娘还没说甚么呢,绿莺就感觉到了醍醐灌顶。
    之前眼前是座挡着风景的墙,往左走是放过冯佟氏后继续忍耐,往右走是冯元休妻后她的平坦未来,可姬姨娘的话,就仿佛一记大石锤,将遮挡视线的这面墙体凿穿,绿莺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切都想明白后,不免让她开始患得患失,冯元真的会再娶么?可这又有甚么可质疑的呢,他不是七老八十,府中没有主妇说不过去。
    虽知不可能,但不可否认,她曾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幻想过。话没脸对任何人说,只能在心中给自己泼着凉水——绿莺啊绿莺,你还希冀甚么呢,你以为冯元爱你爱到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把你扶正?那你就是痴心妄想了。就如同驴子当皇帝,绝不可能的事儿!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绿莺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不希望姬姨娘说出来,有些话难免让她脸红羞愤无地自容,可人家姬姨娘就爱捏人七寸,非要将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可:“冯姑爷若合离了,以他的家世才貌,能娶个二婚再嫁的?到时候,来了个十五六的官家女子,风华正茂家世好,生子生女节节高,还有你的好日子么?若比你美,你就哪凉快哪待着去罢。若没你美,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衣不如旧人不如新,爷们可都是贪鲜的。”
    原本不高兴的春巧,与秋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深以为然,似乎有些后悔揪出冯佟氏一事了。最没面子的绿莺,在羞臊之余,也纠结得不行,不想放过冯佟氏,却也不想冯元再有别人。
    绿莺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姬姨娘当然能读懂,她心下满意,再接再厉:“而现在呢,你家太太已经这样了,大少爷十六了,也长大了......”未尽之意是大少爷虽未及冠成年,可也已经歪成这个奶奶样了,除非换个芯子,否则就是硬掰,他还能好到哪里去,让个吃喝嫖赌已定型的纨绔少年郎渐渐长成爱读书好守礼力争向上的好青年,做梦去罢。
    “你年华正早,努把力生下个小子,将来的日子,不用我说,你也能想象得到罢?当然,嫡大于庶,可若嫡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庶也未必永远屈于人下。”姬姨娘忽然握住绿莺身前茶杯,胳膊肘一歪,茶水连带着茶叶渣子便被她一把扬到了地上,接着推开秋云的手,亲自拿起茶壶替绿莺斟了一杯新茶,讳莫如深地盯着她,轻声道:“旧茶凉了,入不了口,自然扔了换成好的。优胜劣汰,取而代之,乃真理也。”
    接下来,姬姨娘没再提冯佟氏,刚才说的那些,已然直达人心,若这些话都不管用,那她也没别的法子了,合离就合离罢。
    最后告辞时,都跨出门槛了,她不忘回头一脸殷切地叮嘱,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热心肠:“我跟你们说啊,胡粉真的不能再用,珍珠粉绝对是好东西,今日不便拿,我改日派人来送些给你,你用用就知道了。”
    目送着姬姨娘的背影,绿莺简直哭笑不得,原以为珍珠粉不过是应酬的聊资罢了,没想到这人竟这么在意,临走又说起这个。
    春巧歪着头眨眨眼:“姨娘啊,那位姬姨娘是不是卖珍珠粉的贩子啊?还是手里有铺子?怎么这么卖力往外张罗,是想赚咱们的银子?可还别说,她说得那些倒是很有道理,还教姨娘怎么拴住老爷心,人真是极热心呢。咱们怎么办呢,真去帮着太太求情么?不过奴婢怎么也想不明白,她跟佟府夫人不和,为何要帮着太太呢?”零
    热心?当然不是,绿莺默默琢磨着。姬姨娘是把自己当盟友了罢?其实说白了,自己顺,就代表冯佟氏不顺,她当然向着自己这头了。且知道自己受宠,对自己施恩亲近,也算是有心结交了。怪不得呢,一个女人,宠爱不衰几十年,光有美貌就够?这样细的心思,且佟固一个庶子,还能得佟大人如此重视,这个姬姨娘,果然不简单。
    这时候她才琢磨过味儿来,若没有利益牵绊,姬姨娘当然愿意看着冯佟氏被休了。可冯佟氏被休,冯元再娶,冯家与佟家就不是姻亲了,损了一门显贵亲眷,在官场就犹如断了一条臂膀,对她儿子佟固来说可是极大的损失,毕竟亲爹佟老尚书的官途可是没剩几年了。
    要去寻冯元说和么?他既然做了决定,自然很难更改,这就需要她能有舌灿如花、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本事。可她还真没这能耐,嘴笨心急,自己有多少斤两这个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可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还是要去劝,拼了死地劝,绝不能让冯元再娶。
    他在外书房?正要穿衣,秋云进来拦道:“刚才下人来请,老爷去侯府了。”
    绿莺停住动作,那就等冯元回来再说罢。她有些小期盼,没准都不用她再说了,侯府两位主子此时肯定正劝着呢。
    没错,当然得劝,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况且老一辈的人,也嫌丢人,丢死人了。
    合离之事,冯元本未打算先行告知双亲,可亲家来人的消息,两府毗邻,早就传到侯府那头,下人间也是沾亲带故的,这么一联络,合离之事就传开了。此时冯元正与老侯爷夫妻二人同处一室,侯爷沉默着若有所思,老夫人倒是活泼的性子,老小孩似的差点没从罗汉床上直接弹起。
    “我的乖乖嗳,怎么突然就休妻了,你媳妇怎么惹你了?”老夫人叮咣地杵着龙头杖,好几下,地砖被顿地当当响。
    这要是换成一般人家,妇人再粗俗点的,没准就将拄着的棍子照后背敲上了,这么好的媳妇,哪能说不要就不要,简直是混蛋玩意儿子。没错,即便一提起冯佟氏,老夫人难免皱眉不悦,可她仍是觉得冯佟氏算个好媳妇了。全因她不是刻薄的性子,所以只要媳妇不通奸不毒杀亲夫,就算是个不错的了,尽管冯佟氏算不上有多好,爱使性儿、口没遮拦、拈酸吃醋,可这都无伤大雅,远不到合离的程度。
    下毒一事无人敢外传。故而在老夫人心中,冯元说要合离,自以为又是冯佟氏去欺负后院那几个小妾了。可这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呢,就算媳妇去欺负儿子最宠的李氏,她同样也喜欢那个李姨娘,可还是要站在媳妇冯佟氏一边的,因为老夫人的出身,所受的教养,还有自己同样正室的位置,当然支持正统,看不上偏房一流了。
    这个年纪,又是分家后独立开府的,按理说不用事事请示双亲,合离一事,不告知是礼,告知是孝,都没错。冯元当时考虑过,觉得侯爷老夫人是绝不会同意的,故而才决定先斩后奏。两个间的事儿,根本就和外人说不清楚,他们总觉得没甚么大不了,一些小事而已,可日子不就是一些小事堆积而成的么,二十多年,让他一一说与别人听,他也说不清楚,可就是这么经历在身上了,就像个烙印,谁疼谁知道。
    也不知是一场多硬的仗要打,冯元无奈地纠正母亲:“不是休妻,是合离。”
    龙头杖又开始杵了,当当当:“没多大区别,放妻书和休妻书不过是有些字眼不同罢了,还不是女子被抛弃?”
    “她善妒,就知道磋磨姨娘,这些年儿子对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冯元忍了忍,到底忍着没将死人一事说出来。
    他这话一出,老夫人就觉得自己想对了,果然是因为这些小事。同时这也让她暗自琢磨起来,心道儿子此举耐人寻味啊。冯佟氏一直是这样,那儿子为何安静了半辈子,这一把年纪却突然闹合离了?难不成是......他翻起了花花肠子,哪个没脸没皮的大家小姐贴上他,继而让他生起了合离再娶的心思?
    若真如此,那家姑娘也定是个家世门槛不低的,辱没不了冯家。可这也太掉份了,简直跟陈世美没两样了。反正老夫人是绝对不允许的,到时候儿子的名声都臭了。也不知怎么的,她竟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登时一阵反胃。幼子是个不喜应酬友人稀少的,平日除了家宴年节间的亲眷往来,基本极少出门。况且高门家的女子,谁又能有机会在外头走动呢,故而他瞧上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些彼此走动勤的亲眷人家里的,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表妹家的于云。一个徐娘半老的寡妇,不趁着还有些年华再嫁,肖想着她家冯元,简直恶心死人了。
    一想到她与儿子少年青梅,儿子一直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一个有心勾搭,一个来者不拒,老夫人越想越心惊,屁股起了刺,再也坐不住了。
    她扯动脸颊,咧了个干巴巴的笑来:“那......你想再娶个甚么样的?漂亮的,有才的,还是......经历多知道疼人的?”
    冯元登时睁大眼,心下好笑,连忙摆摆手,扶额道:“老夫人,说这个还早呢,这还没合离就想着再娶新妇了,也说不过去。”
    老夫人只当他是羞于在这时候说,便接着催促试探:“诶,早甚么,不早了。你说说,为娘的得给你参谋参谋,这一个当初那么细看都还是不好,这二婚怎么的也得再细中有细慎重犹慎重才是。这回得给你相个模样好的,你媳妇那中庸的容貌都没拴住你,否则等你七老八十又闹合离,我跟侯爷都入土了都得被你气诈尸!”
    说到最后,老夫人嘟嘟着脸都有些激越了,她是真有些生气,笑也挂不住,她可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呢,即便负心郎是她儿子,她该教育也得教育。
    “儿子倒不在意模样好赖,也不在意是不是才女,关键是要贤惠包容识大体,能执掌中馈,让众人心服诚悦,而不是去凭着掌中权利嫉妒迫害。如此,便足够了。”
    冯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过冯佟氏,他深知贤惠良善的重要,可老夫人不满意,坚持道:“不行,这样的人京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得给我指个具体的人头来,否则合离一事我可是要拦一拦的。”
    老夫人打算好了,逼他说出实话,她好一股脑让他死心,挽回合离一事。若是这时候不重视,让他轻松混过去,将来合离完了,左右她也不可能让于云进门,到时候他丢了西瓜也丢了芝麻,再念起冯佟氏的好来,就甚么都晚了。
    冯元也不是虚伪之人,不会死活守着“刚刚合离,不能不顾及冯佟氏颜面,这么快就有新妇”的迂腐念头,老夫人一催,他果然如她所愿认真想了起来,反正议亲、择良日等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张罗完的。
    未几,他开口:“光禄寺少卿文大人,我与他同一衙署,颇为了解,倒是觉得他家的二姑娘不错。”
    一直沉思的老侯爷突然抬起眼,老夫人更是一惊:“你见过了?”
    挥退余下丫鬟,以免毁了人家姑娘的闺誉,冯元点点头,从前当然没机会多想,可此时一琢磨,若能娶到那人,可是天大的福气。想到这里,他面上带笑:“之前只听说过她的美名,后来有幸在文府见过一面,确实名副其实。老夫人倒不用急在一时,待我与冯佟氏的事了了,你再去与他家细说罢,文大人在我之下,咱们也不算高攀,依我看,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第136章
    冯元煞有介事的一席话, 彻底让老夫人瞠目结舌。她一直想着表姑太太于云,甚么时候又杀出个程咬金来?一直沉默的老侯爷这时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地问道:“文大人的岳家,可是倭国皇室?”
    文家的事, 在京城也算个传奇了, 美名传扬,侯爷不可能没听过, 冯元只当他会极赞成, 便道:“正是的。那二姑娘也是嫡嫡出的, 将母亲的品格继承了十分。”
    老夫人蠕了蠕嘴, 面上一片古怪之色。文家的名声, 她当然也听过。说起来, 文家的美名传了几十年了,经久不衰。
    这还要从文家主母说起。文家太太出自倭国, 乃是文大人少年时游历时所娶, 她温柔贤惠,那可不是一般的温柔和贤惠,说话时嗓子眼像插了根鸡毛,声音九转十八弯, 行为动作上也是慢慢悠悠似温水一般。丈夫家来,必要亲自到大门口下跪相迎,不论冬夏,从不疏漏。且还年年为丈夫纳新妾, 一年不落。若这些还不够大家竞相称赞的话,那还有一样, 却是所有女子都做不来的, 那就是:她对庶子女与亲子女一视同仁, 甚至是比亲生的还好。这样高尚无私的品格,自然教不出来差的,其中尤属二姑娘突出。
    大姑娘多年前出嫁,三姑娘往下,及笄的也嫁了几个,没出阁的就数年岁小的了,可唯有这二姑娘,闺龄二十了,还没嫁出去呢。也不是没人要,是人家想过两年再出门子,说要在家侍奉双亲。因着她在前头挡着,底下适龄待嫁的妹妹们便没法出阁,她呢,不仅不嫉妒她们,反而一个个劝嫁起了那些不好意思跑她前头嫁的妹妹们。如此,便一个个都送走了,自己也蹉跎到了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
    可这时,却不太好嫁了。按理说传有美名,年纪虚长了几岁也能抵消些,可大家伙不愿与她接亲的原因,最主要还是因着她那长相。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夫妻成亲前是连见过都没见过的,讲究的人家能讨个画像看看,娶妻娶贤,只要五官端正,美不美倒在其次。即便画像被美化了,娶进门的媳妇有那么点小丑,那也无伤大雅,左右外人不知道,所以也并不丢人。可若你在娶之前,媳妇的画像被所有人传烂了,要是绝世美人,缔结姻缘也算让其他男人艳羡的佳话。可若是个丑媳妇,个天老爷诶,吃喜酒都得有那碎嘴的背后嘲笑一句:新媳妇可丑可丑了,丑得天怒人怨,丑得人神共愤,丑得夜里能吓死活人。所以说,谁还敢要这样的媳妇,再贤惠再温柔再会下跪,就是能生生跪出朵鲜花来也不要,天大地大面子最大。
    文家二姑娘丑到甚么程度呢?其实也不算很丑,只是怪——脸像被面案给拍了一下子,极大极扁,鼻子还好,只是那细条蝌蚪眼儿和八字眉,简直太奇怪了。再有就是超乎寻常的个头,一般女子身长四尺半,二姑娘不及四尺,不过倭人就这样,无论男女,个头都矮。
    这种形态外貌在倭国常见,可中原人瞧着却极是怪异,老夫人可欣赏不来。况曾经近海上倭寇横行,杀了多少汉人劫了多少船,即便局势变化,此时中倭两国握手言和,倭人在中原的名誉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老夫人还是看不上那些个阴险之人。且一想到冯元与那倭女见过了,她此时就有些恼怒,果然还是传言不实,那文家家风败坏,未出阁的大姑娘,即便在自家府邸,外男来了,也得避着啊,哪能就相见呢?
    “听说倭人都爱钻地洞的,我可不希望媳妇是个这样的。”老夫人嫌弃地努努嘴,告诫儿子。
    冯元先是一愣,旋即笑了:“那是倭国忍者,身怀奇术,一般人哪有这本事。”
    老夫人哪管甚么忍不忍的,她想起一件旧闻,很是气愤:“我少年时曾出门看花灯,在街上就遇到过倭人,是两个穿着木头板子鞋的矮壮汉子,大白天就朝着一个卖扇子的小娘子动手动脚,还喊着‘扒个’‘骚个’的,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简直不成体统!”
    对人家小妇人又是要扒衣服,又是让人骚个的,简直无耻,这都过去这些年了,那些不雅之词一想想,还是让人臊得没脸。老夫人心道,反正我不管,你就是不能娶个奇奇怪怪的异国老姑娘回来。
    “穿的鞋不伦不类的,哎呦呦,脚趾头还露在外头呢,丢人不丢人?还有倭女,穿的衣裳也奇怪,后腰上还非得背个包袱,四四方方也不知装的啥,走哪背哪,轻飘飘的倒不似银两,难道是被子卷?若是逐水草而居常迁徙的,那随身带着包袱卷倒有情可原,可都来咱们这了,习性怎么还改不掉呢?果然是弹丸小国,就是没见过世面,都来咱们几千年的中华大国了,眼皮子还是这么浅。还有,他们是吃生东西的,这么生性,忒吓人了,她要是在我面前张着血盆大口吃生肉喝生血,我估计得提前去见祖宗,你要是还记得是谁生的你,就不能娶她!”
    老夫人气嘟嘟地下狠话:“不,不仅不能娶她,媳妇也不能休,这么好的媳妇,世间少有,你可不能不知珍惜。”她鼓了鼓腮帮子,又噘了噘嘴,为了不让儿子合离,理直气壮地睁眼说起了瞎话。
    既然母亲不喜文家姑娘,冯元也没再坚持。他也不是非文家不娶,不过是老夫人让说个人选,他恰好在文家见过那二小姐,觉得合适就脱口而出罢了。
    说起那番见面,也是巧了。之前因去寻绿莺,便告了个长假,衙署里全靠那少卿文大人忙里忙外,便携礼登门感谢了一番。那日在文府中被留饭,文家太太席面上下操持却不上桌,任凭他百般谦让皆无用,老实安静地伫立在丈夫身后,从不在男人间插口言语。那文大人当时还捋着长须,面上谦虚眼中却不掩骄傲地解释道:“大人莫要顾及,下官家中女眷自来如此。”不上桌,不忤逆,不多言,行温驯。
    望着那弓着身子,垂着头两手搭在腹前如人偶的佟太太,冯元面上不表,心里却觉得这与丫鬟有何分别。之后他小酌两杯后,中途小解归来,无意间推错了隔间的门,领路的下人提醒得晚了些。隔间是个不大的耳房,门口不远处立着一座红泥炉,上头摆着瓷壶,一人正在烫酒。是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与文太太八成相似,身旁下人提醒,这就是文府二姑娘了。既然亲自为父亲烫酒,想必也知道他的来历,她便也没怯着躲闪,极是大方地见了礼。弓腰垂头的人偶模样,如鸭子被掐了脖子的尖细小声,与母亲如出一辙,谦逊温顺。
    当时冯元也不曾多想,只道传言非虚,毕竟装可是装不了一辈子的。且这文家人的行事做派,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刚才老夫人言道再娶,细细一思考,这样人家的女儿,不是假温顺,不正是他该选的么?绿莺的心越来越大,他本想选个强势公正的主母,好方便制衡绿莺。可紧接着又一想,过犹不及,万一激起绿莺更强的好胜之心,不就是搬石头砸脚了。一想到那个大胆不老实的,冯元仍是余怒未消。
    左右选妻一事不急,等跟冯佟氏了断后再选也行,他就不信汴京城这么大,就找不到个表里如一的贤惠人儿。因着冯佟氏是生生从一个和软温婉的二八妇人,成了如今的癫狂状。故而他其实有个念头,要不然就干脆娶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虽说那样的只能是结过婚的妇人,面子上委实有些不好看,可这样的人,性子已经定下来了,不容易再生变。二十年,能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可这样的想头,也仅仅是想想罢了,他要真敢娶个年近四十二婚再嫁的,那就纯属作践自己了。
    老夫人缓了口气,语重心长规劝道:“我知道她平时不着调,心眼小眼皮子浅,任性驽钝,那也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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