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妈开明, 但你能不能稍微收着点。”田野无语地看着她,“不在?饥饿的人?面前大声咀嚼也是一种仁慈。”
    “这?也没开明到哪里去吧,你妈要是心思迷在小军官上你也顶不住。”
    “那倒是, 我妈觉得?公务员、医生、事业编、国企还有军官都不错。你看, 选择范围很宽泛嘛。”
    程舟叹气:“这?个孝女?就非做不可吗?”
    “孝女??她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有问题了。”
    “那不挺好吗?都知道反思?了。”
    “你以为她反思?的是自己的教育方式?”田野摇摇头?,“她只是在?反思?为什么没能把我教得?再听话一点。”
    “可你是人?啊, 人?怎么可能做到叫干嘛干嘛, 狗都有叫不动的时候呢。”
    “她会说她都是为我好——她的逻辑是‘因?为她不会害我所以我应该什么都听她的’。”
    田野又品了一下:“也不对, 其?实我感觉她也明白人?类不可能百分百听话,只是如果我没有按她说的来?,她会觉得?很恐慌。对,这?是这?次争吵中我最深刻的感受,她在?害怕。”
    程舟问:“她怕什么呢?”
    “她怕我结婚。”
    *
    程舟一整个困惑住:“不是她要你结婚的吗?”
    “但是她觉得?结婚后我将不再属于她。”田野思?考着,“她觉得?我将属于另一个人?, 有新的家庭,到时候我就不会那么听她的了。”
    “我的亲娘啊。”程舟脑子都要炸了,“有这?么复杂吗?”
    “人?本来?就很难看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觉得?她也不是很明白。”田野说, “我绝不认为她是因?为不爱我而说出‘等你结婚了这?就不再是你家’之类的话,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感觉她是希望我反驳, 希望我说‘这?里才是我永远的家’——你发现没, 当她意?识到我可能真的会接受笑笑的时候, 她开始描述婚姻的不好了,开始告诉我‘丈夫的爱只是一时的’。她试图让我明白, 我和父母才是真正的一个阵营,丈夫实际上只是外人?。”
    “你不觉得?你好像古代的那个太监吗?”程舟眯着眼,“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在?揣测上意?——你为什么要想这?些?呢,她的想法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如果我只看表象,我根本就搞不清我心里的矛盾感究竟是哪来?的。”田野看向她,“如果我不想这?些?,我会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挺合理的——现在?就业形势这?么差,有个铁饭碗挺好的;对象是个公务员,体贴顾家高高帅帅挺好的;可能要步入婚姻了,提醒一下婚姻需要经营这?也没什么错。如果我不去深想,那我就会否定?自己的痛苦,然后稀里糊涂地走进她设定?好的生活。”
    程舟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说了这?么多,其?实你就是不喜欢她设定?的生活。”
    “对。但我并不想恨她,也不想怀疑她对我的爱,所以我必须要先理解她。”田野说,“我觉得?她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要生个孩子,只生一个所以一定?要牟足了劲精心培养,倾注自己的所有心血,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我。除了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每天早起做饭,一天三顿不重样,连水果都是定?量喂;十?二年雷打不动接送我上学放学,和我聊学校里发生的大小事?,就连上大学后也几乎每天一个电话。”
    “你能愿意?接也是挺牛的。”
    “因?为那时候我们没什么矛盾,我根本不觉得?难受。我们会聊很多有趣的事?,我可以倾诉我的烦恼,她会给我一些?建议——虽然有时候是以指责的形式。包括她问我毕业后什么打算,我说我打算考个教师编,我知道这?样她会很高兴,于是我会为她的高兴而高兴。”
    田野把话头?拉回?来?:“那么回?到原本的问题上来?——她是真的爱我,真的为我好,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掌控我,因?为她只是想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部给我——就算我说我不想要,她也觉得?我只是不知道好赖而已,只要硬塞给我了我就一定?会喜欢。她担心笑笑把我娶走之后会给我一些?不好的东西,更担心我会‘学坏’、会理直气壮地拒绝她给我谋划的‘好东西’,我觉得?这?才是掌控欲的真相。”
    程舟还?是很迷惑:“你说的这?些?我能听懂,但知道了这?个有什么用呢?”
    “程舟,我没法去恨一个为我付出了一切的人?。如果反抗的前提是恨,那我永远都反抗不了。”田野说,“我必须体谅她,我要肯定?爱是存在?的——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爱。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能去反抗。”
    *
    妈妈是世界上最爱女?儿的人?,所以她当然想要用爱禁锢女?儿。如果认为这?是合理的,那么女?儿爱妈妈却奋力挣扎逃离,就也是合理的。
    如果有以爱为名的绑架,为什么不能有以爱为名的叛逃?
    从争吵到决定?,田野用了一天时间,第二天晚上从公无渡河回?家后,她就收拾了床铺,决定?去学校宿舍住段时间。
    她的妈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不可能阻拦她、不可能去抢夺她手上的铺盖,她只会怒吼:“敢走你就永远别?回?来?,从此以后这?个家跟你没有关系!你以为笑笑看中的就只有你这?个人?吗?如果你爸妈不是国企员工,如果你一分钱嫁妆都没有,如果你在?鹅镇的名声就是跟妈妈吵架还?离家出走的女?孩,我告诉你你连跟他相亲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田野反抗的勇气其?实不是从笑笑那里来?的,甚至不是从程舟那里来?的——她只是不反抗不行了而已。
    毕业了,有了文凭学历,为未来?的生活打好了基础,终于开始择业、择偶、经营自己的生活。严格来?说美妙人?生才刚刚开始吧?放在?以前,穿什么衣服无所谓,去哪个学校无所谓,甚至选文选理都无所谓——真要让田野选,她可能更愿意?学画画。
    可现在?已经不是无所谓的时候了呀!再佛不能佛到这?个地步呀!
    田野叛逃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妈妈是一伙的。她们一起对抗懒惰自私的爸爸,对抗刻薄虚伪的奶奶,对抗世界上的万般不如意?。但是现在?,她决定?逃离这?里。
    “想事?情”几乎是她唯一的强项,像她这?样的人?,本就不可能死在?不明不白里。
    *
    与此同时的邢者也陷入谈判。
    “你确定?你跟她说清楚了?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爸爸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质疑。
    邢者确切道:“确定?。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知道我的眼睛治不了了,但她说她不在?乎这?些?。”
    “那这?姑娘她图啥呢?”
    “……爸,我总有优点吧。”
    “你有啥优点啊?”
    “……”
    妈妈在?那头?夺手机:“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么大人?了话都不会讲——阿者啊,你爸不是那意?思?。他意?思?就是讲吧,这?两人?过日?子,互相之间肯定?都考虑条件的。我们家的情况这?样,其?实就不图人?小姑娘什么了,能找差不多的就知足了……”
    邢者沉着声音:“人?家条件比我好,人?家都没嫌我什么,我总不能去嫌人?家吧。”
    “哎,这?不是嫌人?家啊。”妈妈说,“你得?知道,那姑娘毕竟还?年轻,很多以后需要面对的困难她可能都想不到——谈恋爱嘛,肯定?就只顾着看优点了,但以后的日?子还?是两人?一起过的呀。你多考虑一点这?不是嫌人?家,是为了以后你俩都能好……”
    “那万一她就想跟我在?一块儿呢。”
    “阿者啊,没有人?是愿意?过苦日?子的呀。她可能是真喜欢你,但是她那些?漂亮衣服啊、包包啊,咱家是负担不了的。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自己愿意?,那她爸妈能同意?吗?她回?家一说咱家条件不好,你眼睛又看不见,到时候她爸妈态度一出来?,那受伤的不还?是你俩吗……”
    “你说我眼睛就说我眼睛,别?老说我们家条件。”邢者语气凶起来?,“我们家条件怎么了?我爸开挖掘机赚得?少了?你这?些?年到处帮工闲过一天吗?而且你们讲来?讲去都是告诉我不要骗人?,让我考虑女?孩的感受,不要耽误了人?家。我没觉得?你跟爸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小路有什么不好,我们家比一些?看似体面但欺负女?孩的人?家好多了。”
    手机里顿住片刻。
    爸爸的声音从较远处飘来?:“……还?是得?从长计议,主要是我觉得?这?好事?儿它不能轮到咱家。”
    妈妈也反应过来?:“是啊阿者,这?个事?儿它不太现实。你跟那姑娘到底怎么说的,你们聊过以后吗?”
    “聊过,聊得?不太细。后面我可能会离开鹅镇一段时间,尝试在?钟市之类的地方生活。”
    “什么?你当初说要去鹅镇我就不同意?的,你还?要去钟市?”妈妈急了,“你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了啊,你别?让人?给骗了吧?”
    “骗我去干嘛啊,我是能去黑煤窑挖矿我还?是能被人?拐去当儿子啊,这?能找到买家吗?”
    “哎!那你不还?有很多健康的器官吗!”
    邢者和爸爸同时倒下: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啊手机给我。”
    “妈你不行还?是少看点短视频吧。”
    “阿者啊,”爸爸接过手机,“当初你去鹅镇呢,爸爸是支持的。爸爸是没什么本事?,但是呢一代一代地想往更好的地方去,那肯定?是好事?。但我的建议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步来?,不要想着一步登天……”
    “可你让我在?鹅镇干嘛呢。小路以后成绩不好就回?家乡熟人?多,成绩好就考大学留在?大城市,怎么也没有去鹅镇的道理。”邢者终究也学会了张口就来?,“你要是希望我们互相之间有个照应,那还?不如让我先去大城市探探路。小路那么聪明,万一以后发展好呢?你不能把他的上限就定?在?鹅镇啊。”
    爸爸一下子沉默住了,妈妈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嘶”了一声:“我先挂了吧,我跟你妈再合计合计。”
    “先别?合计了,我能不能真去还?不一定?呢。”邢者说着挂断电话,洗澡睡觉去了。
    第77章 尴尬
    “所以还能有个靠谱的妈吗?”程舟也是服的, “一个觉得?我?是饭毒的,一个觉得?我?是贩器官的。”
    今天的吧台格外热闹,三个位子满员——邢者、田野还有笔试结束的眼镜娘静静。
    “考得咋样?”程舟问。
    静静说:“屎一样。”
    “别这么说嘛。”程舟把她的酒递上, “这不还没出分呢吗,不如等待一个奇迹。”
    “那我?确实是在?等待奇迹,我?连面试都不打算准备了。”
    田野插话道:“那要?是今年还没上岸, 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再来一年, 最后一年,再考不上我?就随便?找个工作?了。”静静摇着?酒杯, “但很难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了吧?我?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啊, 考公机构会要?一个上不了岸的来当老师吗?”
    “等会儿?”程舟乐了, “上岸了谁还去机构当老师啊,所以机构老师其实都是没能上岸的啊。”
    上过机构课的田野却摇摇头:“不是啊,有些是体制内辞职。像我?考编时的老师就是在?编老师辞职。”
    静静头痛:“服了,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考上了还辞。”
    “我?倒挺能理解的。”田野扁扁嘴,“围城嘛,进来就会发现有很多?和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还想咋地啊。以后你和笑笑俩人组成的家庭, 我?跟你说那是坚不可摧的——光说疫情时候,除了这还有哪行是能保证工资准时下发的呀?别跟我?说工资低什么的,你俩就算是月光族,也不用担心下个月饿死, 只要?物质欲望别太高完全可以过得?舒舒服服的。田田妹妹你可好好的啊, 别看?那些私企一年挣多?少多?少万的, 首先?咱去私企咱不一定能拿这么多?, 其次挣那么多?钱也累啊, 再次还得?考虑中年失业问?题。我?跟你说,好好干, 前途一片光明!”
    田野咯咯笑笑:“你怎么这么像我?妈派来的说客。”
    “那不至于,但我?确实知道你们母女俩吵架了。”静静说,“你妈在?办公室拉着?我?妈说呢,说你书读太多?,想法变复杂了——我?肯定是不会帮你妈说话的啊,但是就这事儿而言我?觉得?你妈做得?对,你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田野试图把话头往偏了引:“你为啥肯定不会帮我?妈说话?”
    “嗐,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还有点记仇呢。”静静耸肩,“我?记得?我?小时候不听话吗,我?妈拿我?没办法,就找你妈取经,问?怎么教育孩子。你妈跟她说别打也别骂,就门一开把孩子推出去,关门,怎么喊都别开,一次见效。就这事儿,到现在?还是我?的童年阴影呢。”
    *
    是邢者?不感兴趣的话题,他试图找程舟聊:“你的比赛……是什么时候?”
    “比赛吗?这周六。”
    “在?哪里来着??”
    “虹都。”程舟摇着?摇壶,“我?今天还查那边最近什么天气呢,看?当地人的意思是天气忽冷忽热,最好每一层都穿能见人的衣服。这次要?带的东西也不少,想想又是一场负重越野呢……哎,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程舟忽然打断田野和静静那边:“我?说田小野,你现在?反正也跟你妈吵架了,应该能自由行动了吧?要?不周末跟我?一块儿去趟虹都,给我?打打下手?”
    “好家伙,我?去负重越野是吧?”田野喝着?酒,“你是真拿我?当自己人啊,也不怕我?看?到你的落榜时刻。”
    “这有什么好怕的啊,谁还没落过榜似的。”程舟无所谓道,“去不去嘛,可别告诉我?你离家出走没带身份证。”
    “倒是带了……”田野语塞片刻,“但你胆儿是真肥,居然敢这时候约我?。”
    程舟扭扭腰,仿佛人间苏妲己:“我?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
    说实话,在?被邀请的时候田野条件反射地感到恐惧,那是一种“万一被发现了会被杀掉”的感觉。
    但是理智告诉她,没关系,鲨人是犯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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