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凝喝完了这杯茶,就叫人备了车子,找了金允珠。
    ***
    金允珠这时节十分忙碌。
    知音一炮而红,订阅的量,几乎是一日千里。
    英文版的,因为爱丽丝他们那起案子的宣传,几乎是租界外籍女子一手一份,这量就十分的可观。甚至有些英文不大好的,派人过来询问有没有别的语言的版本。甚至有人过来商量,是不是将时尚美容的部分,做成月刊,跟船一起每月送回大洋彼岸去一次。
    种种事儿,金允珠有些已经自己下了决定,另外一些却得等真正的负责人瞿凝来拍板定案。
    中文版的,目前别的偏远省市还没普及到,但京都周围,也已经是卖得很好了。
    只是金允珠手下招编辑,招记者的事情,却进展的不太顺利因为是办给女人看的东西,所以要求从记者要编辑,最好都是女性。但一则真正有时间有热情又有本事的女人不多,二则她们暂时也开不了太高的薪水,所以目前几乎是每件事都还是要金允珠亲力亲为,瞿凝到的时候,看着金允珠几乎是忙成了个陀螺,简直一刻不停。
    瞧着她忙成这样,瞿凝不声不响的帮她处理了几件公文,待得金允珠反映给过来老板到了,来不及给她报喜,立刻就“抓壮丁”,满脸惊喜:“唐少夫人,好多事儿要您处理呢。您来了真是太好了……”
    瞿凝干咳了一声。
    她偷偷摸摸的翻了个白眼:瞧着金允珠忙成这样,她真是无比庆幸自己没有亲力亲为啊。这要是报纸的事儿事事要她自己处理,估摸着唐少帅就得逼着报纸停刊了。
    她将手里的渣打银行的支票放在了金允珠的案上,无比自然的岔开了话题,手伸到桌子的另外一侧,拿起了上头的那些稿件。
    “这些就是下一期要刊登的内容?”
    她之前已经告诉过金允珠了。
    这一期出刊之后的反应,几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而这一期的豪门揭秘,则是在文章的最末尾,登上了知音杂志社的地址,又附上了一行小字:您想要自己的想法登上知音头版么?如果您对这期的报道有什么看法,请务必不吝赐教。
    “这些都是我选出来的几份读者来信。”金允珠点了点头说道,“按照您的吩咐,选了语调最激烈的两派。”她说着有些咋舌的“啧”了一声,“其实我还真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觉得,云师长和云夫人的感情不在了,就应该让他们离婚的。”
    “这很正常,”瞿凝一份份的看信,面上表情平静,毫无波澜。
    金允珠想起了自己当时看到那几份说到“休妻”什么的理论的时候有多么愤怒,就有些惭愧了:果然,跟少夫人比起来,自己还是养气功夫不到家啊,喜怒形于色,唉。
    瞿凝一份份看完,对金允珠赞许的点头笑了一笑:“你选的几份,都很有代表性,很好。”
    称赞了一句,她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又咳嗽了一声,“不过今儿个我不是来看这些的,你办事儿,我放心。我今天来,是要约你去一个地方,咱们估摸着要去找一批人,谈一件事儿。”
    “……”金允珠听完就要泪流满面了,她看向墙角还没看完的一麻袋读者来信,和只有小猫三两只的编辑部,只觉得自己嘴角抽搐,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她问瞿凝道,“大概要多久?”
    “这个嘛……”瞿凝望天,总觉得把忙成这样的她还给一块儿拖去很不人道的样子,“一整天?”
    “……”
    金允珠差一点就要一口拒绝了,只是她的眼光落到了桌上的支票上头,看见了上面的数字,原本到口的拒绝,却再也说不出来。
    瞿凝的经济状况,她是大抵知道的。皇室的一百二十台嫁妆到底价值多少钱,她也是知道的。所以这二十万到底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她就更清楚不过。
    有了这么一笔钱,本来捉襟见肘的财务,能得到什么样的缓解,人员上的压力,能得到什么样的改善,她也了然。
    所以她垂头丧气,默默点头答应:“好。”
    如果瞿凝知道她这会儿感动的神色是因为以为她卖了嫁妆,她大概真的会笑眯眯的来一句:哎呀,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啊。
    ☆、第57章 余波(4)
    金允珠跟着瞿凝一起,以一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心情,逛遍了上京的脂粉铺子。
    她们先去的是几家金允珠记忆里专门卖洋货的脂粉铺子,没出意外的,这些铺子里头先前生意极好的那些口红,如今已经被放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带着金允珠一家一家的走,但好像看样子,一直都不太满意。
    金允珠心底的不解,也是越堆越高:难道看到一篇报道有了这么严重的下架后果,她还不满意?老板的心,得是有多大啊!
    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店面不算太大的“邬记”,这家店不是她们走过最大的,但她们在这儿找了很久,不仅仅没找到口红,更重要的是,举目四望,四下查看,哪怕是最小的角落也没找见一件舶来品,相反的,这家店卖的货物上头,都印着他们自己邬记的商标。
    金允珠对女人的东西不熟,但对这些商家,却略略有点儿印象:“这家邬记,是老字号。但这十几年,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不过是靠着地段好,勉强支撑罢了。”
    瞿凝点点头,走进略有些黑暗的店面里,伸手去拿起放在架子上的东西来细细的一样样看,甚至还打开胭脂盒子嗅了嗅,半响微微勾起了唇角: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她直起身体走到柜台前面,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问那个正微笑着等着她们的小伙计:“你们这怎么没见着口红?”
    伙计的回答很干脆:“口红?咱们铺子是不卖这个的。”
    瞿凝皱紧了眉头,仿佛万分不解:“为什么?”她顿了一顿,“我就是爱那个艳丽的颜色。”
    “咱们店里是不卖洋货的。”伙计咬字格外的清晰,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味道,“咱们邬记,只卖自家生产的胭脂水粉,洋货不进咱们店面,这是老客都知道的道理。”
    “连口红都没有,还开什么脂粉铺子?”瞿凝低声的嘟囔道,白了那面容清俊的小伙计一眼,“怪不得门可罗雀!”
    小伙计倒也没恼,挠了挠后脑勺:“夫人您也别这么说,这口红虽好,如今却验了出来,是有毒的。咱们铺子的胭脂颜色虽然略略暗淡一些,但胜在天然。口红妨子,夫人总不会为了漂亮,连子嗣大事都不顾了吧?”
    瞿凝犹自嘟囔着不信,那小伙计笑吟吟看了她一眼,从柜台底下唰啦抽出一张报纸来递过去金允珠在后方看的眼角抽搐:什么叫关公门前弄大刀?这就是了啊!那一叠满满的,可不就是知音么!
    瞿凝接过来瞅了一眼也笑了,她斜身倚靠在柜台上:“好了好了,你们家掌柜呢?在么?我有桩大生意,得跟他谈。”
    那小伙计瞧着她骤变的表情一眼,呆了一呆。待得反应过来,也微微严肃了起来,收了脸上的笑:“我就是掌柜。我姓邬,单名一个凉字。不知道夫人怎么称呼?有什么事?”
    金允珠这时候想起了什么,凑到瞿凝耳边低声说道:“邬家的掌柜夫妇早逝,他们唯一的独子继承的家业,据说年纪的确不大,今年大概最多二十岁。”
    “……”瞿凝默默看了面前的小年轻一眼,点了点头,端正了自己原本慵懒的态度,手指轻轻敲了一敲桌上的报纸,“说别的都是虚名。你既然用的是我亲自督办的报纸来宣传生意,你就不该没听过我这个老板,至于称呼,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喊我一声唐少夫人。”
    邬凉脸色一变:“真没看出来,竟然是少夫人当面!是邬某失敬了!”
    他说着肃容一躬身低头,表现的格外恭敬,这个鞠躬,也像是接近了一百八十度,十分诚心诚意的样子。
    瞿凝任由他低下了头去,手指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沉吟道:“邬少有必要如此客气么?”
    邬凉一躬已毕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像是火焰一样的灼灼,全没了方才懒洋洋笑吟吟的味道:“这些天多亏了少夫人的报道,我们店里的生意,才能以这种可见的速度好起来。这不是客气,我的这一躬,少夫人当之无愧。”
    瞿凝没回应他的话,反而是静静望着他的脸,这张青年人的脸颊上,还没染上世故的圆滑。
    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世道这样不公,像邬凉这样的小商人,明明眼看着家里的家业快到穷途末路照样还是坚持不卖舶来品,但更多手握权势的人,却为了这样那样的利益,肆意的出卖着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尊严。
    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言的悲哀,出口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稍稍的低沉:“邬少当家,我想问一问你,你的店里,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不卖洋货?”
    邬凉怔了一怔:“我……”对上她带着鼓励之色的眸子,邬凉心里对她另外一个身份的畏惧,渐渐的暗了下去,“因为多卖一件洋货,实际上就是少养活一个我们华夏的工人。我邬记在百年之前,在各地有作坊二十余间,能养活四五百工人。但现在,沦落到只剩下京城这一间铺子,上京城郊一间作坊的地步,我亲手给那些工人们发过遣散费,我知道那种痛。少夫人,我……”他的声音带上了隐约的哽咽。
    稍稍一顿,邬凉看向瞿凝的眼光里,多出了几分期盼:“少夫人,我知道您是贵人。若少夫人能帮帮我,帮帮邬记,我愿意日后但有收益,除工人的工钱和经营运转的费用之外,一概奉于少夫人脚下。”
    瞿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目中原本因着他之前的话而染上了悲凉之意渐渐褪去,她拉了一把金允珠,对邬凉笑道,“你不该跟我说这些的,呐,这位是我们的报纸主编,要谈报纸的广告,你也该跟她来说才对啊!我可就是个甩手掌柜。”
    金允珠目瞪口呆,对上邬凉扫过来的眼眸,她居然微微红了脸,低低咳嗽一声有点儿羞涩:“邬少当家。”
    ***
    金允珠很苦逼的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但等到真正开始谈了,她却也定了定神,拿出了主编的架势来。
    不过很可惜,这个完全就是……被浪费了的。
    因为那位本应该寸土必争的邬少当家,完全就是那种“不用你讨价还价,你要什么都拿去,光你要的给你还不够,再添上几分还觉得自己给的不够”这种态度,合作的简直要让金允珠心里浮起几分罪恶感来。
    自己难道欺负了一个老实人不成?
    你让一分,我自然也不能太得寸进尺,在这种格外和谐的气氛底下,知音报的第一份广告合约,就这么格外顺当的谈下来了。
    而广告的费用,是后世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价格:邬记的10%股份。
    也就是说,知音是用广告位入股,参与到了邬记的分红当中。这种情况,换了后世可能完全是无法想象的。不过当然了,等时间到了后人能去考证这件事以及争论是否划算的时候,邬记的10%股份也已经膨胀到了价值太高无法衡量的程度,而知音的广告位,更是一位难求。这也就导致了考证时候的难度太高,以至于根本计算不清楚,到底谁赚谁赔了。
    不过在当时,金允珠只知道,这个合约谈下来之后,瞿凝对她的吩咐格外的仔细:“下一期美容的部分,我们没必要直接替他们做广告。你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追踪‘口红有毒’的后续。把那些用了口红中毒的人找出来,让她们现身说法,再报一报官司的后续,我估计,美国的pv,为了自保,是要把整个产业链行业全部拉下水的。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口红的市场,就都完了。”她准备给杜克那边出个主意,之后pv为了保住自家的股价,肯定要拉一众同行下水,到时候所有的口红都会爆出重金属中毒,另外的一些化妆品,估计也躲不过,这一切,她早就已经算计好了,金允珠听着,却没她想的那么多那么远,“这部分只需要实话实说,一点也不用夸大,然后你再去请一位常年使用邬记产品的老顾客,拍照来对比她们的皮肤和健康状况。读者都是有眼睛的,这样的广告,比直接的叙述要好的多。”
    瞿凝顿了一顿,目光幽深莫测:“邬记的产品我闻过,很有特色。他家胭脂,虽然颜色微微暗淡一点,但都是纯手工的,只可惜有些顾客不识货,只追着舶来品的潮流。不过那些外国人最崇拜最喜欢的,就是手工制造的东西,她们可是识做的很,只是苦于没有那个销售渠道罢了。你在英文版本上头,一定要着意提出这一点。纯天然,无添加剂……哦,不,我的意思是,没有化工产品的参与,之后邬记的东西能不能走出我们的国门,就看你的这篇报道能有多成功了。现在口红有毒,这块市场就是完全的空白,以前她们不用我们华夏的产品,是嫌弃颜色太土,但现在,为了子嗣和健康,她们暂时是没得选择的。至于颜色……稍稍暗淡的颜色,也有它的妙用,这个妆容的部分,就由我自己亲自来执笔好了。”
    金允珠听得简直瞠目结舌。
    怪道那位邬少死命哪怕是倒贴都要巴上少夫人呢。少夫人的这些点子,销售的方式,要是她要自己去开一家店,都肯定能赚的钵满盆溢的啊!
    她心里想着,也就自己问了出来:“少夫人,您为何要这么便宜那位邬少?”
    瞿凝看了她一眼:“因为这个天下在这个时代,真正爱国的商人已经太少了啊,更多的人,都在五斗米面前折了腰。剩下的那些有气节有腰杆的,我们力所能及,能扶持一位是一位,何况他并不是扶不起来的刘阿斗。那位邬少,看破了我的身份就肯放弃一些不太要紧的小节,他识时务,懂做人,却又有原则有底线,我为何不帮他一把?何况外子是唐少帅,对我来说,若真的把眼光放在了如何去聚敛钱财上,也就太狭隘太短浅了。”她看了一眼金允珠,“金主编,为我做事,你得牢牢记住一件事,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她的话说的很淡很轻,但这句话,却让金允珠当晚辗转失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甜蜜戏?额……这几章木有啦……事业线的时候我就只让小唐打个酱油了_(:3」∠)_大家稍安勿躁
    么么哒~~希望睡醒起来能看到好多好多留言~~╭(╯3╰)╮
    ☆、第58章 反转(1)
    眼看着这一天谈完事情已经日头西斜,瞿凝本准备立刻回家,但金允珠却还要回编辑部去继续审稿。
    两个人本准备在热闹的街市上就作别,瞿凝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金记者,你说如果要哄人,要送点什么好呢?”
    “啊??”金允珠一愕: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啊。
    哄人?这位少夫人的身份地位还需要哄谁费心讨好谁么?但作为夫人她要去哄那位冷面少帅……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金允珠干笑了两声:“我还没成亲呢。”言下之意,就是哄男人这种事情,实在不在行啊。
    瞿凝斜睨了她一眼,低低咳嗽了一声,挥了挥手:“不多耽搁你了,你先回去忙吧。”
    金允珠这才如蒙大赦一般的跑了。
    瞿凝一家一家店的逛过去,视线下意识的在那些男性顾客身上停顿了一下:她方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成婚之后,唐少帅最少还送了她一把量身定制的手枪,但她,却还什么都没送过给他。
    总觉得夫妻之间是要礼尚往来才好的,但她上辈子没谈过恋爱,这辈子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要“讨好”一下枕边人,总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技术上的疑难。
    这会儿一家一家店的逛过去,琳琅满目映入眼帘,但一下子却也实在想不出来,到底要送他什么好。
    她的事业进展能够顺利,报纸如今能做起来,多方面的事情能一如她所愿,其实也多赖他的开明和支持。有些东西他哪怕不直接说,可她背后那种隐性的,稳定的支持却一直都在,作为家庭真正的支柱,他的作用,不可或缺。
    瞿凝想起来,是觉得感激他的,可是到底要送什么酬谢呢?他有什么缺的呢?
    她逛到太阳下了山最后怏怏回家,空手一无所获。
    心事重重,乃至她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宝琴给她添了好几次的饭,她都差点夹到碗外头去了。
    唐少帅看在眼里,当时不动声色,等侍女们收拾了碗筷退了下去送了茶水上来,他这才仿佛漫不经心的开口问她:“有什么难处?”
    瞿凝闻声抬头看了他冷峻的脸庞一眼,最后却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要送人礼物,叫人家自己开“想要什么”的单子,或许送的东西是讨好了,但总少了几分心意。何况多多观察,总会明白他的喜好的,直接问大概就没有必要了吧。
    唐少帅眉心隐隐一皱:既然没有难处,吃个饭差点把饭粒洒一桌子是怎么回事?
    如此反常,却还要瞒着他又是怎么回事?平时他们互相不是都很敞开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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