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洲生怕她不知天高地厚, 瞒着他偷偷去闯黑市,钱货两亏倒是小事,被劫了色就是大事。
    “以前有个乡下的老婶子,常常进城,在黑市混得极好,后来有一次她带了闺女帮忙搬粮食, 和别人私底下交易……”
    “嗯?”姜湘眨了眨眼,不知道他突然提这种事儿干什么。
    梁远洲轻声, “那一次就出事了。对方是那一块的地头蛇, 临时起意,看中了老婶子的闺女长得漂亮。”
    姜湘眼皮一跳。
    梁远洲道:“黑市倒卖粮食都是要避着人的, 地点大多偏僻荒凉。一帮本就不怎么守规矩的男人,若是临时见色起意,把女人扣下来,会发生什么,需要我直说吗?”
    话音刚落,姜湘控制不住哆嗦了一下,吓得吞吞口水,从他身上起来,似乎是有点打退堂鼓了。
    梁远洲严肃着一张脸,摸摸她的后脑勺,“湘湘,我方才说的那事不是哄你骗你,是真实发生过的惨案。你不要只盯着黑市里来钱容易,那里面危险重重,绝对不是让你胡闹的地方,明白吗?”
    “我,我知道了。”她语气还是有些不情愿。
    梁远洲无奈,“你现在胆子大了啊,以前不是天天劝我找工作别去混黑市吗,你也知道这一行危险,被抓了就是投机倒把罪……”
    姜湘翻白眼,“谁让咱两对比的太惨烈呢?我倒是遵纪守法,辛辛苦苦糊了一个月的火柴盒,才挣七毛钱,你倒好,去黑市一趟就能挣大把的钱……”
    梁远洲无话可说。
    姜湘话锋一转,又道:“况且,不要老说黑市危险,你干了这么久一直好好的,你肯定知道怎么躲避公安盘查和抓捕,你一定有丰富的经验了!”
    “小梁同志,不要那么小气,你教教我不就好了嘛,我现在不怕事,我向你学习,跟你一起干!”
    “。”
    梁远洲快要给她跪了,头一回觉得自己不务正业带坏了规规矩矩只知道闷头上班的媳妇儿。
    “湘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黑市挣钱了行不行?你别跟我学!”
    姜湘眼睛一亮,转瞬又觉得笑得太明显似乎有点暴露真实意图。
    极力收起脸上的笑,哼哼唧唧道:“我才不信你的话呢。”
    她摆弄着柔软的布拉吉裙摆,一边臭美一边头也不抬和男人说:“你要是不去黑市挣钱,以后就不能有这么多的钱随便花了,那我跟着你就得过紧巴巴的穷日子,不行。”
    说完这话,姜湘那双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时不时瞟他一眼,似乎就是盼着他说些什么。
    梁远洲:“…………”
    梁远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望她一眼,又望她一眼,试探道:
    “湘湘,那我也去找工作挣钱?”
    “哎呀你早说不就好了嘛!”姜湘激动地跳起来,笑得牙不见眼。
    见她这样,梁远洲一瞬间面无表情。
    他突然就悟了,总算摸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什么使美人计,什么闹着非要跟他一起去黑市挣大钱。
    都是套路。
    她就是想拽他回归正轨,别让他混黑市。
    似乎意识到自己露了馅,姜湘停止了床上蹦跳,一秒安静下来,佯装无事发生文文静静的模样,低头梳理着自己长发。
    梁远洲冷冷呵了一声,揪她耳朵,阴森森道:“你故意的?”
    “疼疼疼。”姜湘求饶。
    他松了手,继续阴着脸点她脑门,“你好好说,是不是故意的?”
    姜湘才不怕他呢,“是啊,是啊,是啊,我就是故意的。你方才亲口说的,你要去找工作挣钱!”
    “不,”梁远洲不认,“我方才说的那些话统统不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反悔你就是小狗!”
    “…………汪。”
    姜湘惊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简直没法相信刚才那声狗叫是从他嘴里汪出来的。
    梁远洲抿唇微笑,“走了,今晚我不是人,我是狗。”
    “喂,喂,你别走啊,梁小狗!梁小狗,你不是生气了吧?”
    “唔。”
    梁远洲扭头抱紧她,恶狠狠亲了她两下,“以前充当领导的派头喊我小梁同志,硬生生让你喊顺口了。现在喊我梁小狗,有本事你再敢喊一声小狗,今晚我不走了,我上床跟你睡!”
    姜湘吓得捂嘴,一时不敢开口喊他小狗了。
    梁远洲满意地放开她,转身走人。
    这让姜湘有点忐忑,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生气了。
    外面还是冷,气温低,她穿着薄薄的布拉吉长裙,不方便跟着他出门。只能从门缝里探出一颗脑袋,依依不舍目送着他下了楼梯。
    第二天早上,姜湘去国棉厂上班,梁远洲照常骑着自行车接送。
    但他脸色冷冰冰的,一路上不跟她说话。
    到了厂区大门口,姜湘跳下自行车,踢他一脚,“梁小狗,你真生气了啊?”
    梁远洲目光阴凉,掏掏耳朵,“来,再喊一声小狗试试。”
    “…………”姜湘吓得转身就跑,仿佛后面有狼追,跑得那叫一个快。
    梁远洲看着她跑进厂区,冷冷呵了一声,自行车掉头,一如既往去长川油矿晃悠一圈。
    姜湘浑然不知狗男人瞒着她,早早就开始给他自己寻摸国安的去处了。
    去到车间,她熟练地穿上白围兜,戴上工作帽,踩起了纱车干活。
    只见她的两只手腕上空空荡荡,价值一百多块的劳力士手表没带出来。
    没错,时至今日,国棉厂车间的众多小女工都不知道她有了一块手表。
    姜湘压根没打算把劳力士带到人前,她现在只是国棉厂的临时工,一个小小的临时工买瑞士进口机械表,不是招红眼嫉妒吗?
    这一天迎来了1958年的3月。
    三月份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上头发了文件《除四害讲卫生》,为“加强田间管理”、保障“粮食放卫星”,号召组织全民全单位,完成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的任务。【1】
    这个指示文件发下来,传达到国棉厂基层车间,姜湘目瞪口呆,深深表示长了见识。
    “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这麻雀怎么也在除四害里面呢?”身边有小女工窃窃私语。
    有老婶子骂,“麻雀吃粮食啊,乡下庄稼地里的粮食有不少都让麻雀霍霍了。”
    “那确实该抓!抓!”
    于是按照要求,车间定下了每周的评比大会,人人都得抓任务——比如姜湘,姜湘工作之余,得抓50只苍蝇,50只蚊子,两只老鼠,一只麻雀……如此才算完成任务。
    什么,完不成任务?没有无产阶级完不成的任务!
    姜湘全程痛苦面具,下了班,抓着梁远洲张嘴第一句话,“这湖上的冰还没化完呢,天气凉飕飕的,我去哪里抓苍蝇蚊子?”
    “…………”
    梁远洲悻悻,显然也是听说了上上下下除四害的活动,“臭水沟或者垃圾桶附近应该有不少苍蝇老鼠。蚊子,蚊子也挺好找,到了晚上,那院子里灯泡上嗡嗡嗡飞的全是长腿蚊子。”
    去臭水沟和垃圾桶附近抓苍蝇,想都不敢想。
    姜湘再度戴上了痛苦面具,难以呼吸,“求求了,梁小狗,你帮我去抓吧。”
    梁远洲揪她耳朵,“喊哥。”
    “哥哥,艰难的任务交给你了,”姜湘捂着胸口,痛苦不堪软弱无力,“一周时间,抓50只苍蝇,50只蚊子,两只老鼠,一只麻雀……”
    梁远洲:“…………”
    梁远洲笑得不行,他还能怎么说,当天下午就到了臭水沟垃圾桶附近,跟着数不清的劳动人民,一起抓苍蝇老鼠。
    这一头,姜湘也没闲着,坐上公交车,去工业路转了一圈。
    话说回来,三月份发生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终于迎来了年后大量招工的热闹场面。
    长川市各大单位陆陆续续贴出了招工公告。
    工业路顾名思义,正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工厂。
    姜湘背着军绿色挎包,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每看到一个招工公告,都要停下来仔细看清楚,然后找到她能报考的工作岗位,记到本本上。
    不知不觉走了一路,记了一路,最后瞧着天色渐晚,姜湘急忙掉头回去,坐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的回程只到市中心,下了车,她一路小跑赶路,想着尽快回到解放路小洋房。
    傍晚的天边金乌坠落,晚霞漫天。街上的柳树不知何时冒出绿芽,今年的春天来得静悄悄。
    街上人影始终不少,大多手里拿着细密网兜和布袋子,成群结队的。
    姜湘随意瞄了一眼,隐约瞄见一袋子黑黝黝动来动去的肥硕老鼠……
    她吓得魂都飞了,抱紧自己胳膊跑得比兔子都快。
    身后传来人们的交谈声,“朱大家的,你咋抓的嘞多老鼠,还是活着的,哎呦,快,快给你大爷分两只……”
    “天杀的,老鼠,俺一周得抓三只!”
    “还有麻雀呢,麻雀咋抓嘛,俺愁得要命。”
    “这简单,交给我了,咱单位小组的麻雀任务我都包了……”
    姜湘听得头皮发麻。
    路过公安局附近时,正巧瞥见了几个身穿制服的公安趴在树下,搭建陷阱撒下花生米,看样子是准备诱捕麻雀。
    姜湘更是看见了徐盛安。
    一个月没见,徐盛安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远远地站在人群堆的后面,抽着烟,像是在发呆。
    姜湘假装没看见他,拿军绿色挎包挡住脸,悄悄绕了道过去。
    徐盛安早就看见了她,走上前,不偏不倚堵到她面前。
    姜湘向左走,他也向左走;姜湘朝右走,他也朝右走,明摆着故意堵她。
    姜湘气坏了,放下军绿色挎包骂道:“徐公安,你很闲吗。”
    “也不是很闲,”徐盛安扔了烟,定定地看向她,“好久不见,这阵子局里忙,我手头攒了不少案子,没能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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