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
    他看见,她伸着手要他,桃花眸里泪流不绝,“我知道我活不久了,章哥哥,在我活着的时候,忘了你的责任,只宠我,只爱我,好不好?他们都骂我是祸国妖姬,但我何曾做过呢,只是因为这张脸吗?”
    梅怜宝用手指狠狠从眼底往下一划,若非孟景灏一直亲自给她剪指甲,这一划之下定要破相。
    “你做什么,疯了吗,住手。”孟景灏及时抓住梅怜宝的手,怒喝。
    却还是让梅怜宝抠破了一点。
    梅怜宝跪直身子,抱着孟景灏,仰着头看他,“我不能白担了祸国妖姬的罪名,我不能白担了,章哥哥,你成全我一回。”
    她已是满目疯执,上手扯孟景灏的衣裳。
    孟景灏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梅怜宝,他的心很疼,那疼痛是叠加的,脑海之中,浮光掠影,他竟是仿佛看见梅怜宝在和他父皇赤身绞缠,又和孟景鸿,不甚清晰,但他却鬼迷心窍似的认定,那就是梅怜宝。
    他一下子也疯了,将梅怜宝压下,掐着她的脖子,赤红着眼睛大骂:“贱人!”
    梅怜宝哈哈大笑,她看见了,又看见了这个眼神,厌恶、痛恨却又痴迷,他看她就像看一株罂粟,罂粟美盛,明知有毒,却舍不得,丢不下,一日不食,心痒难耐,厌极甚,恶极甚,恨极甚,偏偏又迷极甚,爱极甚。
    “章哥哥,原来你和我一样啊,又爱又恨,我懂了。”梅怜宝靡媚一笑。
    锦账破烂,衣裙撕裂,装着银针、烛台的红漆托盘被掀飞,从三进的雕花床里飞出,摔在地上,一下子火就熄灭了,屋里却有光。
    晨曦从屋角飞檐又移到窗棂之上,寝殿内一片光明,福寿红毡毯上一片狼藉。
    孟景灏将青纱盖到梅怜宝的身上,又给她往脖子下塞了个枕头,摸着她红红的小脸道:“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和朕都会长命百岁。”
    “太阳已经高高的升了起来,我终于做了一回祸国妖姬该做的事情。”梅怜宝美美的一笑。
    一笑倾城。
    果然是有女子能做到的,怪不得周幽王会做出烽火戏诸侯的蠢事。
    “睡一会儿吧,朕去上朝。”
    梅怜宝点了点头,身子侧转,脸朝里,不再看孟景灏一眼。
    孟景灏又坐了一下,这才离开。
    又有一些戾气,一些执念离开了,梅怜宝唇角带笑,酣然入梦。
    孟景灏前脚离开盛华宫,皇后后脚就带人闯了进来。
    金銮殿上,皇帝的外祖父秦国公被请了来,皇帝的太傅范太傅也被请了来,分两边坐着,秦国公低头打瞌睡,范太傅则脸色铁青,面对文武百官,做出又羞又愧抬不起头的姿态。
    早朝早已误了一个时辰之久,孟景灏穿着龙袍,戴着玉冕,随意的从殿外走了进来,由张顺德搀扶着坐到了龙椅上。
    “陛下!”范太傅等不急,指着孟景灏的鼻子就骂:“孝期留宿后宫是为大不孝,为一宫妃误早朝一个时辰之久,为帝失德,臣以有你这样的弟子为耻!”
    孟景灏平静的看着范太傅,感觉意想不到,但又在情理之中。
    忽然问道:“范太傅当年为何收乐平郡王为弟子?”
    范太傅冷冷道:“乐平郡王聪慧敏学胜过陛下百倍,那才是臣真心想收的弟子。”
    秦国公仿佛刚被吵醒,打了个哈欠,看着白胡子一把大的范太傅,气的仿佛要升天的模样,笑道:“范老头啊,谁把你气的如此失态,他是捣毁了地,还是捅破了天,让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范太傅都跳了脚。”
    范太傅一顿,冷笑道:“自然是你的好外孙,你别给我装糊涂。才当上皇帝几天啊,他就原形毕露,现在是不孝失德,往后呢,我看暴政伤民也不远了。远的不说,就说雍亲王是怎么死的,好端端的去皇觉寺为亡母添香油,结果他把自己的昭容贬斥了过去,紧接着他又去了,不过一夜一日,他就把雍亲王下了宗人府大狱,雍亲王在宗人府待了一晚上,结果断喉头破而死,秦国公,你的好外孙真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暴君,昏君!先帝之死,说是太后勒死的,可处处透着悬疑,说不得是有人串通太后弑父夺位。”
    其余文武都吓傻了,只觉范太傅这老头是真的老糊涂了,他所骂之话,可谓字字诛心,他是不想要老命了吗?!
    “今日朕才知道,朕真心孝敬了那么久的太傅,原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朕记得,您是皇祖父为朕亲自求来的先生,您当时是在野的名士,皇祖父三顾茅庐才把您请出山为朕之太傅,不想却请来了一个怀揣报复之心的大奸细。”孟景灏淡淡一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臣只能以死证清白了。”话落,范太傅就朝着红漆大柱撞了上去。
    “拦住他。”
    护在龙椅两侧的殿上金吾反应迅速,拽住范太傅的袖子猛的就将人拉了回来。
    清脆的巴掌声出自孟景灏,拍了足有三四下孟景灏才放下手,就笑道:“范太傅演了一出好戏啊。今日你一死血谏,朕昏君、暴君之名必将传扬天下,朕想问太傅,君文竹、君玄璧许给了你多大的好处,才让你这般卖力帮他们,嗯?”
    “你血口喷人!”范太傅一死不成,老脸就涨红了,在金銮殿上站也站不住就想走。
    “殿上金吾,请老太傅入座,别让他站着了,累昏了都是朕的罪过。”
    这出戏,文武看到现在,看懂了一些,也品着了点不寻常的味儿。
    不禁偷偷抬头去看年轻的皇帝,只觉龙威赫赫,比长平帝稳得住,更镇得住人心。
    换做长平帝,被授业恩师指着鼻子骂昏君,又要以死夯实他昏君暴君的罪名,必然已是心神大乱了,新帝却依旧老神在在,仿佛成竹在胸……
    心性之坚,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朕不过略施小计,竟然就把范太傅您这条大鱼都钓了出来,是老的的主意,还是小的的主意,他们的心也太急了些。原先朕还不明白,为何突然弄出神龟甲文暗示文武护国星的事儿,今儿范太傅一番骂当真是让朕醍醐灌顶,长平盛世哪有什么护国星,乱世才出,有昏君妖姬出现时才出,朕一想明白了这一点,当真吓出了一身冷汗,读书明理的人自然不易信什么文武护国星,但读书明理的人天下才有多少,天下人更多的是愚昧无知,信奉鬼神之说,朕坐守京都,管制天下,可管不了天下人的嘴,三人成虎,时日一久,朕昏君之名就成真了。再然后呢,你们就要清君侧了吧,几十年前,长平公主不就做过一回吗?
    长平公主的夫君君文竹并没有死,他回来,回来找我孟氏皇族复仇来了。而范太傅,你,就是帮凶!来人啊,将范太傅拉出午门斩首示众!”
    秦国公看了孟景灏一眼,蹙了下眉,但也没多话,低头继续假寐。
    文武诸臣却是受到了惊吓。
    原以为陛下只是禁不住美人诱惑,孝期留宿嫔妃寝宫,误了早朝,虽有错,然而也不至于不可原谅,并且只是第一次犯,原本请来范太傅,也只是想让范太傅规劝规劝也就罢了,没成想范太傅像是鬼附身了似的,什么罪名都往陛下身上扣,字字如刀,刀刀有诛君之嫌。
    心才跟着范太傅提到嗓子眼,结果陛下又给了他们狠狠一棒子,惊吓着,惊吓着,心又给砸回了肚子里。
    原来范太傅勾结前朝余孽,意图不轨啊。
    观察着诸臣的反应,孟景灏一直扣住龙头的手蓦地一松,心想,总算把他们的目光从后宫拉了回来。
    他却不知,此时的梅怜宝正在和皇后对峙。
    盛华宫,寝殿。
    梅怜宝散乱着头发,歪在床栏上,还穿着那条被孟景灏撕坏了的抹胸长裙,露着腿,就那么笑盈盈的看着皇后以及皇后身后那个她并不认识的女眷,“皇后娘娘带人直闯嫔妾的寝殿,是何意?来看嫔妾这一身春光的不成?”
    “妖孽!”雍亲王妃红肿着眼睛,指着梅怜宝怒骂。
    此时,盛华宫宫女太监都被压在了外头地上,无一人可帮梅怜宝,更无人通风报信。
    看着梅怜宝脖颈胸前的红痕,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怒极,厉声道:“给本宫把这个引诱陛下孝期寻欢的妖孽拽下来!”
    当即两个强壮的嬷嬷就冲了上来。
    梅怜宝一点也不慌,从褥下抽出一把寒光森森,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来。
    “大胆,你想做什么?”皇后怒喝。
    “你敢让她们动我一下试试。”梅怜宝一副有恃无恐的娇态,抚着身上的吻痕,嚣张之极,“我死在这和陛下缠绵缱绻的床榻上,皇后娘娘,你猜陛下会对你如何,对你的宝贝儿子如何?陛下年纪轻轻,他往后儿子多的是,可不一定就非你儿子不可呦。”
    “你!”皇后气结,“本宫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不能让你这妖孽留在陛下身边,蛊媚陛下。”
    “好光明正大的理由啊,我竟无言反驳。”梅怜宝打了个哈欠,“昨夜累了一夜,我当真困了,皇后娘娘想清楚,真要我横尸在此吗?”
    昨夜累了一夜……
    “贱人!”皇后气的胸口闷疼。
    雍亲王妃又道:“皇后娘娘莫要被这妖孽三言两语蛊惑了,我们王爷被关入宗人府之前,早留了个心眼,密令小厮回府给臣妾报信,是这妖孽勾引我们王爷,皇后娘娘,她已不贞了,您管教后宫,怎能让这种不贞之女留在后宫,祸乱宫闱。皇后娘娘,陛下已被这妖孽摄取了心神,此时的陛下是心志不清的,只有除去这妖孽,陛下才能恢复正常。”
    见皇后眼神变幻不定,雍亲王妃又低声在皇后耳边道:“此时不除更待何时,时机稍纵即逝。”
    皇后目色一闪,心想,此时除掉梅怜宝,名正言顺,往后待她生下孩子,坐大后宫,再想除掉就要脏了自己的手,而此时除掉梅怜宝,事后却还可以推给雍亲王妃。
    她带着雍亲王妃闯盛华宫,本就打了浑水摸鱼的主意,遂心念一狠,“给本宫……”
    “呦,盛华宫今日可真热闹啊。虞姐姐,你说是不是?”
    虞贵妃轻点了下头,扫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盛华宫宫女太监们。
    第107章 聪明人
    听着贤妃清凌凌的声音,皇后深吸了口气,看一眼笑盈盈睨着她的梅怜宝,挥退上前要捉拿梅怜宝的两个嬷嬷,褪去怒色,端起凤仪,对雍亲王妃歉然道:“看来本宫帮不了王妃为夫报仇了。”
    梅怜宝一下就笑了,“皇后娘娘玲珑心思,能狠能善,能屈能伸,能忍能容,真好,就该是娘娘这样的人做皇后才好。”
    皇后淡着眉眼冷睨着梅怜宝,彼时,她只当梅怜宝在嘲笑她。
    梅怜宝笑着勾起自己的一缕青丝缠在手指上,笑道:“我可是真心这般说的呦,娘娘总不信我的话,聪明人就是因为太聪明,想的太多,所以总是要做出一些多余的事情,反误了卿卿性命,何必呢?我极喜欢珏哥儿的,所以皇后娘娘把心放肚子里,莫与我为敌,我来这世间,从不是为了和皇后娘娘争什么的。”
    听着贵妃和贤妃携手进来了,皇后娘娘就极力弯了弯唇,努力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来,可彼时她的心里妒恨极了梅怜宝,故此弄的自己皮笑肉不笑,脸都扭曲了。
    “两位姐姐来了,仿佛很久没见了,两位姐姐气韵休养更好了。”
    梅怜宝笑着打量虞贵妃和林贤妃,只见虞贵妃外罩一件黑纱衫,衫子的领口、袖口,用银丝线绣着缠枝曼陀罗,内衬一条浅青的湘裙,配着素白短衫,耳上是一对滴泪水晶坠,发髻斜梳,只用一根祥云木簪松松挽着,鬓边垂下两缕青丝,她缓步走来,眉目清远辽阔,让梅怜宝想起曾读过的《庄子》中的一篇文章,便笑着道:“看着贵妃,让我想起《逍遥游》中的一段描写,‘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贵妃姐姐喜欢读《庄子》吗?”
    虞贵妃微扬唇而笑,解下身上罩衫盖在梅怜宝的身上,点了点头,坐在床沿上,道:“只有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才是真正的‘逍遥游’,我虽喜读《庄子》,但也仅是喜欢那种境界,我还是我,自有我自己的修心之道。”
    青叶搬了个绣墩放在床前,贤妃坐定便不依起来,“我们二人一同来搭救你,你一看见虞姐姐就夸她是姑射仙子,又旁若无人的说《庄子》,把我撂在一边,在你心里,我便是那地上野草,毫不起眼不成?”
    “并不是。”梅怜宝笑道,“贤妃娘娘质洁如莲,是芙蕖仙子。”
    贤妃这才笑了,点点梅怜宝的额心,“瞧你这小嘴还是这么甜,我就放心了。”
    她们三人把皇后和雍王妃撂在一边,自顾说话,皇后娘娘能忍得,雍王妃却忍不得了,她先给贵妃、贤妃行了礼,随后恨然道:“两位娘娘都是高洁清贵的人,怎么偏要自甘堕落和一女子为伍,皇后娘娘正要处置妖孽,肃清宫闱,难不成两位娘娘要与皇后娘娘为敌,包庇这妖孽吗?”
    贤妃冷笑一声,“这是皇宫,不是由你做主的雍王府!一口一个妖孽,污蔑羞辱陛下的昭容娘娘,不知是谁给你壮了胆子,本宫听闻雍王已死,你失却依仗,又无子傍身,你不知夹着尾巴做人,反来污蔑宫妃,目的何在?听闻雍王夫妻琴瑟和鸣,莫非你是想给雍王殉情来皇宫拉个垫背的?”
    雍王妃被道破心机,亦冷笑起来,“不错,我的确是不想活了。大雁失去伴侣都知头撞石壁殉情,我自来崇尚这种忠贞之举。王爷临死前,命小厮给我传话,告知了真相,原来是昏君不容王爷,和这妖姬串通一气,先让妖姬媚惑王爷,和王爷成就好事,再由昏君撞破,王爷由此被害死在宗人府大牢。我一个后宅夫人,对付不了昏君,便豁出脸皮和性命,死也得弄死这贱人。”
    皇后吃惊的张大嘴,猛然发现自己反而被雍王妃给利用了,“雍王妃,你好大的胆子,陛下也敢污蔑。”
    雍王妃轻蔑的扫了皇后一眼,“将死之人,我有何不敢的。可笑你想利用我,却不知我也利用了你。”
    “好一出大戏。”梅怜宝笑着拍巴掌,“都是聪明人啊,都长了颗玲珑心,张仪嘴,你二人都说我蛊媚陛下,我却觉得,你二人也挺会蛊媚人的,我凭脸,你们凭一张嘴,一颗心,糊弄起人来,假似真来真似假,都高明。”
    皇后恼羞成怒,脸色极为挂不住。
    雍王妃倒是昂首挺胸,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虞贵妃便淡淡一笑,“无欲、无妄、无妒、无惧,则身固若金汤。”
    林贤妃便补上一句,“相反的,有欲、妄、妒、惧,贪嗔痴恨,则处处都能被人钻了空子,皇后娘娘,你有权让我们禁足思过,不过也要时时记得静思己身才好啊。”
    嘴头上的机锋已是输的彻底,皇后所幸强硬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兴许还能找回威仪和面子,遂道:“雍王命人告诉雍王妃,梅怜宝大腿内侧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痣,她是否和雍王私通,查验一下就可知了。”
    梅怜宝又笑了,看着雍王妃,“你崇尚大雁失伴殉情的忠贞之举,那么,雍王让人告诉你,他睡了我,你心里什么感觉?这就是你想为之殉情的那只雄雁?”
    转头问林贤妃,“雍王府中无妾?”
    林贤妃便笑道:“有妾,妾不多但也不少,妾还给雍王生了好几个儿子女儿呢,只是雍王妃多年不曾生过。”
    “所以……”梅怜宝笑眯眯的看着雍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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