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默默地喝自己的酒。
    火盆里的火噼啪地烧着,贺岁安盯看那窜起来的火苗。
    她今天冒雨来寻崔姨,弄脏裙子,换了身红裙,同色的丝绦绑在漆黑发间,很长,柔顺地垂落到后腰,要坠往地面似的。
    贺岁安喝完一瓶烧刀子,抱住膝盖坐着烤火。崔姨近来的身体不好,会很早休息,她喝完剩下的烧刀子,被阿宣搀扶着回房了。
    荷华陪贺岁安小坐片刻。
    火盆快灭了,她们才回房,贺岁安酒量是还不错,偏偏对上最烈的烧刀子,属实抵挡不住。
    她刚喝完一瓶烧刀子时,只感受到浑身上下像被火灼烧过,没其他特别的。现在却有种火烧到了脑子的感觉,晕乎乎的。
    烧刀子后劲果然很大。
    若贺岁安是一个人待着或她身边的都是陌生人,自不会喝下一瓶酒,会打起精神和警惕。
    可贺岁安不是一个人待着,身边的也不是陌生人,而是不会伤她、害她的崔姨、荷华,阿宣听崔姨的话,也定不会伤害她。
    其实贺岁安没想过会喝醉。
    是她高估了自己。
    以前喝过的酒跟今晚的烧刀子没法比,贺岁安脚步虚浮地走回到床边坐下,眼神迷离。
    荷华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贺岁安没喝,憨憨似的脱掉鞋子,扭头钻进被窝里。荷华忍俊不禁,放下温水,任由贺岁安睡觉,她自己也准备上榻休息。
    天气变冷了,睡地上会着凉,也没多余的被褥,她们两个还是女的,不用顾忌些什么,贺岁安在白天就跟荷华说晚上一起睡了。
    荷华正要褪去外衣物,贺岁安却突然坐了起来。
    贺岁安半闭着眼,将自己的小脑袋凑到荷华面前,荷华不明所以,却听少女道:“帮我。”
    乍听这两个字,荷华愣了一下,无奈开不了口问她。去拿笔墨写字,喝醉的贺岁安能不能看也是个问题。荷华有点不知所措。
    贺岁安揉了下眼睛,皮肤更红了,又道:“解丝绦。”
    荷华明白了。
    她抬手去解贺岁安的丝绦。
    荷华的手还没碰上绯色的丝绦,贺岁安耷拉脑袋,咕哝一句:“祁不砚,帮我,解丝绦。”
    话音刚落,贺岁安熟练地转了个身,盘腿坐,背对着荷华,方便她解自己绑住头发的丝绦,贺岁安身上还散发一缕淡淡香气。
    解丝绦一般是晚上睡觉前会做的事情,他们……
    荷华略感诧异。
    诧异归诧异,荷华还是轻轻替贺岁安解掉所有的丝绦,不成想贺岁安脑袋一歪,撞向旁边的墙,哼哼唧唧地喊疼,怪可怜见的。
    荷华忙给贺岁安揉了下磕到的额头,还好不是很重,红一点而已,睡一晚就该没痕迹了。
    贺岁安趴回床,嘟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荷华眼神似在问什么秘密。
    但她没能听到。
    贺岁安睡着了,口中的秘密也仿佛沉入海底,荷华整理并放好丝绦,贴心地给她盖好被褥。
    烧刀子还在烧着贺岁安,她睡得不是那么踏实,做了个梦。
    梦里,贺岁安见到了父母,委屈巴巴抱住他们大哭一场,说自己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被人砸脑袋,又说她怕结局会不变。
    母亲没说什么,很心疼贺岁安,安静地抱着她拍背,给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顺顺气。
    多大的人在父母面前都像个孩子,更别说贺岁安了。
    她呜咽呜咽地哭。
    哭了不知道有多久,贺岁安在梦里也累到睡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贺岁安眼睛肿肿的,她照镜子的时候吓了一跳,忙转过头问荷华自己昨晚怎么了,是不是耍酒疯做了些什么。
    荷华提笔写字道:贺姑娘你没做什么,昨晚喝醉了也很安分,就是半夜的时候咬着被子哭了一场,你可是梦到了伤心事?
    贺岁安摇了摇头。
    荷华放下笔。
    时辰不早了,快巳时末了,雨虽还没停,但荷华找到人送她进长安了,是小村庄的村民,荷华拜托崔姨找的,为人信得过。
    村民的孩子病了,小村庄里的大夫给孩子看完病,抓药时发现缺了味药,他们想冒雨进长安城买药回来,愿意顺便捎荷华一程。
    今天上午,她在贺岁安睡觉期间收拾好包袱了。
    现在就等村民出发。
    贺岁安得知此事,站起来问荷华还有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荷华打了个“不用”的简单手势,该收拾的包袱都收拾了。
    她们在房里没待一会儿,村民就过来找荷华了。
    他们要出发了。
    荷华立刻去写了一段感谢崔姨收留她的话,请贺岁安转达,也谢谢贺岁安,然后拎起包袱往外走,装书的包袱太重,她脱了手。
    一共有两个包袱,一个是装衣裳等物的,一个是装书籍的。
    贺岁安过去捡起。
    她避开荷华伸过来的手,知道对方不想麻烦自己,但这是件小事,帮忙拿点东西出去罢了:“没事的,我帮你拿到外面。”
    外面的雨变小了,村民站在牛车旁,穿着蓑衣,手里也拿了一件蓑衣,是借给荷华穿的。
    崔姨倚在屋里往外看。
    她气色似好了点。
    荷华不能跟她们亲口告别,只朝她们一一颔首。贺岁安目送穿上蓑衣的荷华上牛车,挥了挥手:“荷华姑娘,日后有缘再见。”
    牛车驶远了,渐隐在雨中,贺岁安收回视线,一回头就撞上了崔姨含有探究之意的目光。
    “你昨晚哭了?”
    崔姨问。
    贺岁安有一丝难为情,手指绞着衣摆:“吵、吵到您了?”
    崔姨笑:“那倒没有,我只是见你的眼……嗯,有空拿点东西敷一下,喝醉酒就是这样的,大哭大闹很正常,你还算好的了。”
    阿宣从后厨里出来,他刚不在,去给崔姨煎药了,此刻端出来给崔姨喝:“崔姨,喝药。”
    崔姨皱眉喝药。
    这世上很少有人会喜欢喝药,厌恶喝药的人倒是多了去,崔姨便是其中一个,若不是阿宣坚持让她喝药,她恐怕不会喝药调理。
    崔姨喝完药就回房,贺岁安见没自己的事,也回房了。
    这段时间里,她不能随处去,唯有老实地待着,不过时不时会帮崔姨去问村民借柴米油盐,他们初来乍到,准备不齐全。
    没事干的时候,贺岁安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撕纸折蝴蝶,折出来的纸蝴蝶都有一小堆了。
    她推开纸蝴蝶,走到窗边,推开窗看外面的雨。
    这场雨几乎没停过。
    也不知祁不砚怎么样了,贺岁安把想说的话全写在信里了,写给苏央他们的只有两三页纸,写给祁不砚的足足有六页纸。
    *
    雨夜阴郁,透着冷意。
    祁不砚离开塔楼回公主府,守在公主府门外的侍卫昏昏欲睡间见一道靛青色身影进来,立刻警戒,等看清来人的脸才没拿腰刀。
    而落颜公主在大厅负手踱步,她不日将要远嫁南凉国,可兄嫂之仇未报,如何能远嫁他国。
    不能手刃刘衍,落颜公主死不瞑目,不行,她得想个办法。
    知墨侍奉在侧,面对着大厅门口,见祁不砚从外经过,她有礼地唤了一声:“祁公子。”
    落颜公主看出去。
    祁不砚是一人回来的,不见贺岁安的身影,落颜公主就纳闷了,他们到底要办什么事,贺岁安晚上还不回来,在外面很危险的。
    “祁公子,贺姑娘怎么没跟你回来的?”她忍不住过问他们的事了,见祁不砚衣衫是湿的,又问,“她不会是出事了吧?”
    祁不砚:“不是。”
    不是出事就好,落颜公主松口气:“那贺姑娘去了何处?”
    “她会回来的。”祁不砚没正面回答落颜公主的问题,脸上带浅浅的笑意,衣衫尽湿也不显半分狼狈,反而因银饰有几分贵气。
    落颜公主感觉自己有点听不太明白:“会回来的?”
    “嗯。”他道。
    祁不砚本来就白,被雨淋过后透着一抹不正常的透白,像从阴间出来的鬼,好在他皮囊极盛,压得住这抹透白,只剩下好看了。
    落颜公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好。”
    祁不砚回房了。
    关上门,他取出干净的衣衫,再抽出别在腰间的骨笛放桌子,继而解开蹀躞带,褪下被雨淋湿后变得很沉的靛青色衣衫。
    少年肩宽腿长,腰腹肌理分明,待褪下所有湿掉的衣衫,他又穿上新的,手腕的伤口没经过处理,又被雨水淋过,血肉泛着白。
    房间此刻很安静,只有祁不砚穿衣的轻微声响。
    窗户没关,几条蛇爬进来。
    他坐在床榻边,指尖抚过骨笛上的小孔,湿发披散在腰间,侧对着烛火,烛影在祁不砚脸上晃动,他却不怎么动,像尊菩萨像。
    红蛇蜷缩着身子躺到靠窗边的毯子,找了一天,它也累了。
    祁不砚朝红蛇走过去,将那只被天蚕丝割伤的手腕伸过去,它一闻到含有天蚕蛊气息的血液就精神了,却犹豫着要不要张嘴喝。
    “喝。”
    祁不砚轻声,听似柔和,却叫蛇惶恐不安,愣是红蛇也有些发怵,它压下自己的扁脑袋,伸出鲜红的信子舔舐过他的手腕。
    窄瘦的手腕皮肤表面没残留多少血液,大部分被雨水冲刷走了,只有些血味,红蛇舔了几口就不舔了。
    它没能恢复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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