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墨守成规?”觅罗嗤笑道:“神鸟陨落已久,继位通天楼主的人是我。我照旧举办祭神大典, 以表对已逝神明的尊敬与哀悼。那些愚钝的民众们被蒙在鼓里, 难道亲自主持了那场祭祀仪式的神巫——静檀,你也要自欺欺人吗?”
    她向前一步,眼神冰冷刺骨:
    “那次祭祀仪式过后,神鸟神魂俱灭, 肉身重伤被囚入深山中, 随着岁月更迭而渐渐消亡,而火种则下落不明。神鸟本就是一位无能的神,不然怎么会被祂的同族遗弃?是我们的祖先创造机会,逼神鸟让出通天楼主的权力, 替代祂守护彼岸,让这里日益繁荣。祭神大典延续至今, 彼岸的众生仍保留了神鸟信仰,海妖一族已经仁至义尽了。”
    倘若在场的妖怪们还有自我意识, 听见这惊世骇俗的真相以及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恐怕会惊愕得当场昏厥。然而如今, 为首的金商两大家主连同身后一干身份显赫的妖怪皆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站在觅罗身后,听她继续道:
    “海妖一族造福彼岸, 却遭到神鸟信徒赶尽杀绝,灭族之仇, 刻骨铭心。我隐藏身份,改头换面,历尽千辛万苦坐上楼主之位,就是为了今天。”
    静檀眼里满是疯狂与快意,她逼近身前的静檀,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静檀面具下的双眼:
    “如今,彼岸已是我的囊中之物,这里唯一的信仰不再是神鸟,而是我。静檀,我念及你的养育之恩和同族血脉,你要玩这祭神大典的游戏,我便陪你玩,只是一切规矩都是我说了算。你别不知好歹。”
    “统领一片毫无生机的土地,做一群傀儡的君王,这便是你的心愿吗?”
    静檀开口,一如既往毫无波澜的语气中,似乎参杂了一丝无奈与悲凉。
    觅罗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那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瞳孔一震,莫名觉得喉头一阵酸楚,但很快又被溢满胸腔的愤怒夺走了理智。面上扯出怨毒的笑容:
    “果真瞒不住你。”
    也许在某个瞬间,觅罗看到了亦步亦趋地跟在静檀身后的那个年幼的自己,她曾经那么迫切地渴望着对方的认同和赞许。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静檀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而她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地、无条件信任对方的小妖怪。
    也许她曾经也向往着一个太平盛世,但她已经被仇恨侵蚀太久。当她处于社会底层,在无尽的追杀中苟活,受尽屈辱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来一日百倍奉还,将这些蝼蚁全部踩在脚下。
    静檀救下她,养育她,却没有教她如何在遍布仇敌、危机四伏的彼岸立稳脚跟。待她大仇得报,登上高位时,两妖重逢,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也许命运从来没有给觅罗机会。她历尽苦难,终于大权在握之时,却被莫名卷入生存游戏,随着游戏进入倒计时,她不得不与鬼族合作,走上一条不归路。
    但她从未后悔。她身为海妖一族的幸存者,早已习惯形影相吊,而成年之后,她也再未渴求从静檀那里获得一丝无意义的怜悯。
    “既然你知道,就别再执迷不悟……当心我把也你做成傀儡。”
    觅罗面容扭曲,压着声线威胁道。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她,即使是静檀也不行。
    她要成为最后的赢家。
    静檀沉默半晌。他移开目光,看向觅罗身后半跪在地面的时穆。
    良久,他转身,一言不发地在雨中走向了祭坛。而他身侧的白衣人紧随其后。
    觅罗面色沉沉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在场除了傀儡,仅剩下一个半死之人,因此无人能看出她心中所想。直到静檀的身影即将被雨幕掩盖,她才指挥着身后的队伍跟上去。
    神社的祭坛没有神像,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参天古木。
    这棵古树应当有很长的历史,枝干有三人合抱那样粗,枝繁叶茂的树冠遮云蔽日,在雨中如同一个静默伫立的巨人。纽绞的绳结缠绕在树梢,有的已经旧得褪色,更为这棵古木增添了岁月的痕迹。
    庄严悠远的钟声响过后,祭坛陈设完毕,参祭者就位。献官执事焚香迎神。
    觅罗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对这些繁缛的程序冷眼旁观,到了叩礼环节更是不动如山。于是由白衣神子代祭,行三跪九叩礼。
    行礼过后,乐声响起。神子手执软剑,脚踩鼓点,献上迎神舞。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鼓点越发急促,丝竹声越发尖锐,折扇斩断雨丝,白色衣袂随着动作翻飞,晶莹的雨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帘一般四处溅落,映射出无数个白鹤般的身影。
    舞毕,神子退场,其余舞生鱼贯而入。
    迎神过后,便是奠帛,然后献礼。
    礼成,继续奏乐,神子再度步入祭坛,跪饮福酒。
    就在此时,作壁上观许久的觅罗终于不耐地出声打断。
    “行了,走个过场而已。”她一改方才兴趣缺缺的模样,拍拍掌:
    “现在,该我向神鸟献礼了。”
    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妖怪立刻将时穆粗暴地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将人绑在了那参天古木的树干上。
    静檀原本安静地坐在席位上,看见这一幕,顿时僵硬了身形。
    “商酉,你真是好运气。”觅罗兴致盎然地笑了:
    “我懒得特地为你搭刑台,就地取材,反倒便宜了你,让这传说中的神木来做你的棺椁。”
    她顿了顿,又瞥了一下不远处的静檀:
    “你想说我亵渎神木么?可这身世不明的低贱玩意儿,居然突破了秘药的控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身上有神鸟的血,是不是很荒唐?就连我也不敢相信。他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见商酉仍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她眼神一凛,一抬手,诡异的黑色火焰就如同幽灵一般,自古木的树根一路舔舐而上,顷刻间,那个单薄的身影被黑色的浓烟吞噬殆尽。
    “有一种酷刑,是把罪人囚禁在封闭的容器中,往里灌入数以万计的虫蚁,让其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被啃噬毛发和血肉的痛苦。”觅罗睥睨地望着那漆黑的烈焰:
    “这种火焰不会焚毁你的躯体,但会让你的魂魄被一点点啃噬殆尽,这种滋味,比那种酷刑还要痛上千倍、万倍。我曾经对上千个仇敌用过这一招,他们中骨头最硬的只坚持了三秒,一半的人求我快点了结了他们,一半的人为了免遭这样的刑罚,出卖了自己的至亲之人。“
    “你又能坚持多久呢?商酉?”
    第一百四十章
    游戏结束
    觅罗绝非危言耸听, 自从通天楼建成,阴阳失衡,鬼族便在彼岸的阴影里孕育而生。
    最初鬼族与彼岸其他生灵并非是互相抗衡的存在, 也远远不如今日这般令人谈虎色变, 鬼族畏惧火种的力量,自诞生之后便长年累月地蛰伏在黑暗中。
    然而, 后来却有大妖怪在修炼中走火入魔, 开始觊觎鬼族的力量,他们尝试像驯养野兽一样驯养鬼族,这便是最早的鬼族禁术。起先,鬼族是一团没有自我意识的物质, 以主人的贪、嗔、痴、恨、恶、欲为食, 它们的食量越来越大,最后只能靠吞噬魂魄饱腹,而那些作为饲料的倒霉蛋就会成为不妖不鬼的行尸走肉,供鬼族的主人操控。
    这些最早驯养鬼族的妖怪, 被称为驭鬼师,但这些妖怪几乎全部被自己驯养的鬼族反噬了。
    觅罗一族的祖先中, 就诞生了许多驭鬼师。许多古法也因此被录入家族的卷宗里,但由于鬼族和驭鬼师不为世俗所接纳, 并且遭到了神鸟信徒的赶尽杀绝, 这些古法早就被焚毁, 永远埋葬在岁月的长流中。
    而觅罗用在商酉身上的这一招,最开始是驭鬼师用来审问罪人的刑术,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 只记录与鬼族的本源相关。
    传说从前罪大恶极之徒不得轮回转世,只能在无间炼狱里遭受永无止尽的炙烤与酷刑。觅罗认为这与那啃噬灵魂的黑色火焰有异曲同工之妙, 并且遭到火焰焚烧的痛苦难以用任何现存于世的酷刑比拟,因为它相当于将天文数字的劫数压缩在刹那,再尽数施加于魂魄。
    她驯养的鬼族越多,吸收的魂魄越多,她的秘术就越发炉火纯青。她亲眼见证曾经趾高气昂的仇敌在这黑色火焰中仅坚持了一秒就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经历了层层拷打和炮烙之刑也绝不松口的罪犯,也被觅罗用这一招榨出了口中的秘密。
    然而滂沱大雨仍然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片刻过后,觅罗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预料中的哀嚎和求饶都没有发生。
    火势更大了,熊熊的黑色烈焰仿佛一张深渊巨口,要将周遭的空间都吞噬殆尽。千年古木的树冠在火焰中簌簌作响,仿佛也被连累着燃尽了生命力,郁郁葱葱枝叶不知何时已经枯萎发黄。
    然而火焰中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但觅罗知道他没有死,也没有如她所愿将那只剩下的老鼠供出来。
    刺目的数字即将碾碎她的理智。
    一时间,大雨冲刷石砖的声音,奏乐声,都仿佛成了刺耳的嘲讽。
    觅罗身后,奏乐的乐生们在一瞬间集体爆体而亡,血肉四溅,血雾如同在惨淡阴暗的雨景里绽放出鲜红夺目的花朵。
    觅罗僵硬扭头,目光射向身后的一众行尸走肉。
    她突然癫狂地吼道:
    “出来!给我出来!”
    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祭坛中,除了雨声,无人回答。
    在场的除了静檀,都是她的傀儡。
    可游戏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只老鼠如果还想继续苟活,不可能在这最后关头还不现身。
    一旦被制成傀儡就会失去生命体征,觅罗用这种方法加速排查了所有的嫌疑目标。她自认为这个方法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现在,整个彼岸除了她、静檀和商酉,已经没有活物了。
    如果还有人可能在她面前偷天换日……
    她似乎因为癫狂到了极致,反而短暂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雨中的一切。
    被她做成傀儡的妖怪,在她的注视下接二连三变成一团血雾。
    一张张面孔,无论是她所憎恶的,还是陌生的,全都 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最后,觅罗的目光扫过祭坛中心还未起身的白衣神子。
    她还没有任何动作,一个身影便挡在身前,阻隔了她的目光。
    是静檀。
    静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看见觅罗的神色先是短暂地茫然了一瞬,紧接着变得怨毒万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觅罗凉凉地注视着对方被面具遮掩的面孔:
    “我会死!如果在你眼里我的命也如同草芥,那你为什么在几百年前救下我?”
    “于我而言,众生平等,我只不过在履行我的宿命,仅此而已。”
    静檀并没有被觅罗的疯狂神色所感染,面对当下的场景,他的语气仍然平静、淡漠。
    然而这一如往日的语气却更加激怒了觅罗,她目眦尽裂,抬手的动作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静檀的面具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众生平等?”觅罗扯出一抹冷笑,指向静檀身后的一地血泥:“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渣滓也是同样的东西?”
    她执拗地在雨中逼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与其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对视,一种无力感仿佛突然将她攥住,使她感到窒息。
    “我最后问你一句,”
    觅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你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
    为几百年前救下觅罗并将其抚养长大而悔?还是为此刻站在觅罗的对立面而悔?
    觅罗没有说明,而她也等不到答案了。
    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被雨声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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