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婆子侍女们应声而退,开始忙碌起来。
    “母亲,你又要住回公主府?”慕微的声音从门边传了过来:“母亲为何不等过年以后再走?”
    “微儿。”明华公主有几分措手不及,她看了看门边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心中忽然一软,慕华寅该死,可他的女儿却罪不至死,自己得想法子救她一命。
    “母亲?”慕微见着明华公主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觉得有些奇怪:“母亲有何吩咐?”
    “今日我想带些东西回公主府去,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可否?”明华公主笑了笑:“咱们用过午膳就走。”
    慕华寅是到宫里用午宴的,即便羽林子来慕府斩草除根,少不得也要等到午宴以后,自己若是早带慕微走了,只怕会引起慕老夫人的注意,这老狐狸指不定会嗅到什么不对劲,只恐会走漏了风声,不如拖着到午膳以后再说。
    “去公主府?”慕微不明就里:“若是母亲要微儿去,微儿陪母亲跑一趟便是了。”
    ☆、第 210 章 天气晚来秋(四)
    慕华寅踏入畅春园时,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他做大司马足足有二十余年,现在女儿贵为皇后,独宠后宫,又有个被立为太子的外孙,这等荣耀,放眼大虞,无人能及。更令他觉得骄傲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文武双全,长子慕乾眼见着越发的能干,年方弱冠便已经是威震三军,无人不赞慕家的大公子乃是国之栋梁,听得他飘飘然起来。
    皇上喜征战,早两年出兵将南诏打服帖了,最近几年未见战事,只不过慕华寅觉得,南燕这两年渐渐抬头之势,可能见着大虞的公主嫁了过去,自以为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不必再俯首称臣,故此这两年岁贡渐减,今年的岁贡至今还未见影踪,也不知道是准备交还是不准备再交了。
    若是南燕这般挑衅,想来皇上不会忍,自然又会要发兵出征,到时候又是慕乾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才不管什么一将成名万骨枯,他只要自己的儿子直上青云,那便已经足够。
    “大司马。”畅春园的走廊那边站着两个人,见着慕华寅走过来,笑脸以待。
    是宇文智与贺兰敏,两人正在说话。
    贺兰敏看到慕华寅就有些胆怯,那日赫连铖召见他们的情景历历在目,一双腿不由得发了软,朝阑干那边走了两步,靠在红漆柱子上,才支撑了身子。
    “大司农,你这是怎么了?”慕华寅见着贺兰敏有些脸色发白,只觉奇怪:“你这是生病了不成?”
    宇文智斜着看了贺兰敏一眼,心里头着急,这人果然是蠢笨如牛胆小如鼠,这般形状,唯恐被慕华寅看出什么不对,他赶紧朝前边走了一步,装模作样朝贺兰敏看了一眼:“大司农,你方才还在说你昨日感了风寒,早上起来头晕目眩,是不是去跟皇上说一声,回府休息去?或者是去太医院给你瞧瞧?”
    贺兰敏抖抖索索道:“我现儿去太医院。”
    慕华寅轻蔑的看了一眼贺兰敏的背影:“这位还真是祖上积德,全是靠了他有个好妹妹,肚子争气。”
    “可不是。”宇文智笑着附和了一句:“大司马,咱们进去罢,看着时辰也该到点了。”
    两人肩并肩的往前走,脸上笑意浓浓,远远望去,似乎两人甚是相得,其实熟悉朝堂的人皆知,这两人可是对头,经常私底下较劲,争权夺利。
    今日来赴宴的人不多,赫连铖只邀请了几位比较重要的大臣,慕华寅坐在龙椅左侧,那位置乃是至尊至贵,这大殿里,除了赫连铖,就算是他的身份最高。
    赫连铖看起来兴致很高,等着宫女们将酒水斟好,高高擎起酒盏:“这一年里,众位爱卿为我大虞国兴民旺尽心尽力,朕心中感激,特别设宴款待诸位。”
    慕华寅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皇上素来做事便是一意孤行,从未想过旁人感受,如何今日却说得如此客套?他望了赫连铖一眼,见他笑微微的望着自己,更是有些觉得不对劲,他捧起酒盏道:“皇上何必这般客气,这本来便是臣子们应该做的事情。”
    “大司马忠心一片,实在可嘉,”赫连铖笑着朝他道:“大司马为朕培养出这么一位德言容功俱是一流的皇后,更是功不可没。”
    听到此处,慕华寅这才心中宽慰,原来赫连铖是看在女儿的面上才对他这般态度,指不定这赐宴畅春园,还是女儿的主意呢。他微微颔首,看起来自己放一颗棋子在宫中并无坏处,至少保住了慕府的荣华富贵。
    “大司马,来来来,咱们一道干了这一杯,用以答谢皇上的恩典。”宇文智举起酒杯来,朝慕华寅晃了晃,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慕华寅也举杯,赫连铖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他,就见他将酒盏举起,靠着嘴唇,仰起头来,那酒盏斜斜,喉头滚动,很显然已经将酒喝了下去。
    “皇上,这酒喝起来十分清冽甘美,也不知道是哪里进贡来的?咱们大虞的酒好像都要烈些,喝在嘴里有种说不出的热辣。”王尚书喝完酒,砸吧了下嘴唇,意犹未尽:“微臣还未喝过这种酒呢。”
    “这是从江南那边来的酒,名唤竹叶青,意思是指酒水清冽带着翠色,彷如竹叶,江南的天气不比我们大虞,没有这般寒冷,不必用烈酒暖身,故此他们那边的酒性要寡淡些。”赫连铖指了指酒杯:“诸位爱卿,第二盏的时候可以看看酒水颜色,是否青翠欲滴?”
    一个红衣宫女走了过来,在慕华寅酒杯中斟入第二杯酒,那酒水果然是翠色青青,瞧着清澄一片,闻上去香味扑鼻。
    “原来是南燕那边进贡来的酒。”慕华寅端起酒盏把玩了片刻,朝赫连铖瞥了一眼:“皇上,臣怎么没有听到今年南燕有交纳岁贡?”
    赫连铖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南燕乃是贼子野心,朕非让他们知道厉害不可!”
    “只是灵慧公主殿下现在是南燕的太子妃……”宇文智拱手道:“皇上,若是要发兵,还请三思,且顾及太后娘娘!”
    “哼,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若是要顾及这么多人之感受,那朕还当什么皇上?不如让她来把持朝政便是!”赫连铖重重的将酒杯放下,看了宇文智一眼:“太傅以为呢?”
    宇文智唬了一跳,慌忙端起酒盏来赔不是:“皇上,微臣说错话了,还请皇上不要见怪。”
    慕华寅听了赫连铖的话,知道大约明年无论如何会向南燕动武,心中高兴,攻打南燕以后慕乾又能得到提升了。他捧起酒盏来,朝宇文智哈哈一笑:“宇文大人,你也太谨慎了些,还不快些喝了这盏酒向皇上赔罪?”
    “那是当然。”宇文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在下邀了大司马作陪,如何?可否愿意给我几分薄面?”
    慕华寅微微点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见慕华寅喝得豪爽,赫连铖暗自高兴,君臣互相举酒相劝,觥筹交错之间,已经喝下了三盏竹叶青,有些不胜酒力的,脸色已经渐渐红润,看起来泛着光一样。
    “酒过三巡,上菜!”赫连铖一挥手,宫女们将菜肴送了上来,金盘子盛着精致的菜肴,看上去格外诱人,慕华寅举起玉箸夹了点菜,刚刚送进嘴中,忽然便觉得有些腹痛。他将玉箸放下,朝赫连铖拱手道:“皇上,微臣暂且告退片刻。”
    “大司马有何事去?”宇文智有几分惊讶:“这酒宴方才开始。”
    小腹处传来阵阵绞痛,慕华寅一只手捂住腹部,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落:“我忽然有些内急,却是忍不得了。”
    “既然如此,大司马只管去。”赫连铖转身向江小春道:“你领了慕大司马过去。”
    江小春弯腰点头:“奴才遵旨。”
    他几步走了过来,到了赫连铖慕华寅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慕大司马,你且跟咱家来。”
    慕华寅见他笑得神色诡异,有些惊诧,腹内传来的绞痛让他更是有些惊疑,若是说自己感了风寒,便该有征兆,为何自己方才还是个没事人一般,现在就这般难受?他捧着肚子站了起来,脸色渐渐有些发黑,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不住的滴落,昔日那侧帽风流的少年郎,此刻早就已经没了那般风流倜傥,面色狰狞。
    “皇上,这酒水里有问题!”当喉间涌上猩甜时,慕华寅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酒中有毒,赫连铖要杀他!
    “慕大司马,你知道得有些晚。”江小春笑着望向慕华寅,见他嘴角渐渐溢出一丝黑色的血迹,知道慕华寅命不久矣,索性点了出来:“你也算是风光了一辈子,就连死的时候还喝了皇上御赐的三盏美酒。”
    听到这话,慕华寅的怀疑得到了肯定,他伸手一抹嘴唇,摊开掌心,黑色的血迹看得他触目惊心,慕华寅大吼了一声:“皇上,我们慕家对你忠心耿耿,你如何能这样猜忌于我?我的女儿是你的皇后,我的外孙是你的太子,你难道便没有想到过他们?”
    赫连铖淡淡一笑:“慕华寅,你竟然还说你忠心耿耿?是谁将青苹派进宫里来刺杀朕的?又是谁勾结了北狄的三王子,想要联手夺了自己的江山?”
    慕华寅茫然的看了赫连铖一眼:“青苹?北狄三王子?”
    “你自然不会承认,你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难道还会一五一十的自己招认?你没想到罢?朕却早就已经将你的行动掌握得一清二楚!”赫连铖一掷酒杯:“羽林子何在?”
    瞬间,从畅春殿的偏门里涌入大批的羽林子,朝着慕华寅慢慢围拢过来。
    “皇上,你必须给我解药,我有先皇御赐的三不死,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慕华寅极力压制住那滚滚而起的断肠之感,一只手撑着桌子,整个人无力的靠在案几之上:“皇上,难道你敢不守你们赫连先祖的遗命?”
    ☆、第 211 章 天气晚来秋(五)
    “哈哈哈哈……”快意的笑声飘荡在畅春殿里,赫连铖斜眼看着慕华寅,笑得格外欢畅。
    “慕大司马,你且抬头看看,可能看到天?”宇文智伸手指了指上边:“这天可被屋顶给遮住了呢,你再低头看看地,地面上全是毡毯盖住,你能看得到地?还有见兵器不死,你看羽林子手中可否有兵器?”
    慕华寅茫然的看了一眼,畅春殿被封得严严实实,果然见不到一丝空隙,看起来这是早就已经设好的一个局,自己稍不留神就掉进了陷阱。
    什么竹叶青,分明是为了掩盖里边掺入的毒药,才故意用了这种酒水,好让自己看不出异常的颜色,而且掺入的毒药并不是剧毒,故此没有异味,喝入口中,依旧跟酒的味道一样绵甜。
    剧毒之药发作快,自己若是有知觉,可以用功力逼出一部分,保存余力冲出畅春殿去寻解药,而这种毒药却不是即刻发作,等着自己喝完三盏酒以后,毒性已入血脉中,不知不觉里发作,自己想要再运功逼毒,也很困难。
    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也只能拼死一试,皇上是不会给自己解毒之药的。慕华寅靠着案几,集中身体所有的力气,用力想将早已深入体内的毒酒逼出来,好半日,方才有一点点汗迹从指尖渗出,案几上湿漉漉的一块。
    江小春眼见,觑着慕华寅那模样,便知道他正在想办法逼出体内毒酒,心中一惊:“皇上,慕大司马在抗旨逼毒!”
    虽然不知道慕华寅的功夫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但若是让他真的得手了,只怕这畅春殿里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去,江小春脚一软,飞快的朝赫连铖奔了过去:“皇上,皇上……”
    “羽林子,速速将慕华寅拿下!”赫连铖也发觉了有些不对劲,毕竟慕华寅英雄一世,武功了得,对于他的身手,自己也无法掌握,只能速战速决。
    那群羽林子蜂拥而上,从腰间解下腰带,瞬间化为软鞭,朝慕华寅击打过去。
    数条鞭子飞奔而至,慕华寅已经没办法再运功逼毒,他用劲站了起来,伸手格挡,一把拖住两条腰带,咬牙将那两名羽林子拖了过来,用力将他们两人的头一撞,就见一道血箭闪过,两人中已有一人脑浆迸裂。
    红色的血箭看得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宇文智与几个大臣赶忙矮了矮身子,弯腰藏到了案几下边,从下边的空隙里瞄了过去,全身瑟瑟发抖不已,没想到慕华寅喝了三盏毒酒,还能有这般力气!
    羽林子们见着同伴身亡,愣了一愣,不敢上前,赫连铖大喝了一声:“速速将慕华寅拿下,你们难道是想抗旨不成?”
    见着赫连铖这般疾言厉色,那群羽林子不得已只能继续向前,众人越来越近,将慕华寅牢牢困在了一个角落里。
    慕华寅只觉腹痛越来越厉害,不断有污血从胃部涌上喉头,使劲压都压不下去,方才他用力将两个羽林子格杀,用力过度,更催得全身血脉行动得快,毒性更是深入身体之内,发作得也就更快了。
    渐渐的,慕华寅只觉得力气越来越小,羽林子们包围的圈子也越来越小了。
    “慕大司马,你也该明白功高震主那句话的意思,既然皇上下了心想杀你,你也没法子能走脱,不如就安安静静的去了,好早登极乐。”一个羽林子叹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长长的白绫:“慕大司马,虽说我从心底里敬服你是一个英雄,可是皇上的命令,我们也不敢不从,还请慕大司马宽宥。”
    白色的长绫朝慕华寅飞了过来,可他似乎没有半分抵抗的力气,他眼睁睁的看着白绫落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条人影闪过,扯着白绫绕了他脖子一圈。
    “慕大司马,你且忍者些,就这么一阵子功夫,用不了多久。”有人温言相劝,慕华寅此时都已经没有睁眼的力气,只感觉到喉间越收越紧,出气与进气十分艰难,慢慢的,一丝儿气息都没得出入。
    “皇上,慕大司马已经没气了。”一个羽林子伸出手在慕华寅的鼻子下探了探,冰凉一片,再无任何气息,这才收起白绫,朝赫连铖拱手回话。他一抬头,却看见偏门处那边站着的一个人,不禁全身发凉:“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慕瑛站在门口,死死的盯住躺在那里的慕华寅,微微有些颤抖,喉头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的夫君,最终还是向她的父亲动手了。
    她知道赫连铖忌惮自己的父亲,可万万没想到,他心中是如此忌惮,甚至是忌惮到非要将他弄死不可的地步。上回他拿了刑部审问出来的证据给她看,其实那时候就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要杀掉他,只是并没有明说而已。
    她还以为他真会让刑部细查,最后发现只是一个错误,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任何动静,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也没见他有别的举动,还以为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准备放过慕华寅——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多年的积怨,又有确凿的证据,他如何不会起杀心?
    “瑛瑛!”赫连铖见着慕瑛站在那里,有一丝慌乱,站起身来朝她走了过去:“瑛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慕瑛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深深看了赫连铖一眼:“我见皇上没有来映月宫用午膳,特地来寻你。”
    “瑛瑛。”见着她脸上那种不悲不喜的神色,赫连铖忽然有一种慌乱的感觉:“你要原谅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举兵将我们一家三口赶尽杀绝。”
    慕瑛没有与他说话,只是朝慕华寅的尸身那边慢慢的走了过去,她走得极其慢,慢得好像随时都能倒下来一样,小筝与小琴慌忙伸手扶住了她,主仆三人慢慢挪到了案几之侧。
    慕华寅躺在那里,眼睛凸出,嘴角有紫黑色的血迹,看起来十分骇人,慕瑛的双腿一软跪倒了在他面前。
    她确实曾痛恨过这个人,恨他对自己不管不顾,将自己送进宫里做棋子,丝毫没有想过她的死活,只想让她能为慕氏的荣华富贵尽一份力,他之于他,只是一种利用的关系,父女之间的亲情,她并没有享受太多。
    可是,她却还依旧记得进宫之前,在宗祠那堵墙后的银灰色身影。
    在他心里,或许自己这个长女并算不得什么,他心目里的重中之重是慕乾,是他的长子,可毕竟他还是有一点点存在心底里的余温,还有一点点无法抹去的亲情。
    ——自己是他的骨肉,身上还流淌着他的血。
    慕瑛颤抖着手将他的眼皮抹上,一颗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
    她知道他与赫连铖不对盘,知道迟早会有对立的那一日,可是她真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般快。她曾经天真的想过,若是自己能劝服父亲自请隐退,不再做这个大司马,是否就能改善与赫连铖的关系,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去劝说,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都怨她,怨她还记恨着他的冷漠,故此没有及时向他提议,故此才会有今日他静静躺在这里,死得狼狈。慕瑛的手停留在慕华寅的嘴角,含泪道:“给我帕子。”
    小筝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子,颤抖着递给慕瑛,不敢相信的看着面前的那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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