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辰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提着拍戏时顺带买的特产,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叫了声:“梁阿姨。”
    蒋太太也是太久没见傅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哟”的一声说:“这不是小辰么,快进来快进来,这都多久没来咱们家了。”
    蒋邕满脸皮笑肉不笑,拉着人进门:“小辰说来看看你。”
    “你也真是的,小辰过来也不说一声,我菜都来不及准备。”蒋太太跑进厨房,又是开冰箱又是开橱柜,嘴里絮絮叨叨:“老蒋啊,前几天你买的八宝鸭呢?速冻那个,怎么找不着?”
    蒋邕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心说你以为我想让这祖宗过来啊!顺手把一个塑料袋往桌上一放:“别忙了,我买了点熟食回来。”
    傅辰看蒋太太从厨房端着汤出来,歉意的笑了笑:“梁阿姨,打扰你们了。”
    “瞧你这孩子说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上回来才初中吧?个头才到你爸爸肩膀,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来来,快坐,没什么菜,可别见怪啊!”蒋太太忙不迭拉傅辰坐下,给他盛汤,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呢?”
    蒋邕打开熟食的手一顿,眼角余光扫向傅辰,发现傅辰正探究的看着自己,马上低头继续拆包装。
    “我爸爸有点事,过几天才回来。”傅辰说。
    “哦,这样啊,那等他忙完你们再过来吃饭。到时候梁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蒋太太忙忙的把鱼汤端出来:“你们去了锦州都挺好吧?”
    傅辰点点头:“挺好的。”
    当年的事闹的沸沸扬扬,蒋太太当然也知道。不过和所有人一样,她只当傅修明有个同性恋人,从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傅辰。蒋邕没把内情告诉老婆,至少在他看来,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傅辰的目光从蒋邕脸上转到蒋太太脸上,再转到整个屋子,仿佛要从这儿捕捉到什么信息。
    蒋邕满心不自在,趁老婆进厨房的功夫,压着声音道:“瞎看什么?我还能把你爸爸藏家里不成!”
    傅辰悠然喝了口汤:“随便看看,蒋叔叔,你紧张什么?”
    “我没紧张!”
    “你把我爸爸藏起来的事梁阿姨知道吗?”
    “她不知道!”
    “你没告诉她?”
    “什…什么没告诉她!”蒋邕气急败坏:“我没藏你爸!”
    傅辰无所谓的耸耸肩:“那等你记起来再说。”
    蒋邕:“………”
    “聊什么这么热闹。”蒋太太给傅辰盛了饭出来,随口道:“听我女儿说,你现在在拍电视剧,以后是想做演员吧?”
    傅辰其实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含糊道:“偶然拍的,主业还是做配音师。”
    蒋太太“哦”了一声也没多问,抬眼又看看傅辰,笑道:“我们小辰这么优秀,女朋友都有了吧?”
    傅辰面不改色的说:“有对象了。”
    蒋邕手上一个不稳,勺子掉进碗里,溅了一手的汤。
    “哎哟,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勺子还拿不稳。”蒋太太边说边抽了两张纸巾过去,又问傅辰:“哪儿的姑娘?你们已经定下了?”
    “嘉宁人,已经定下了。”
    “嘉宁人好啊,一个地方的,生活上更融洽,是吧老蒋。”蒋太太也不管蒋邕一脸便秘的表情,继续对傅辰道:“那带她见过你爸爸了没?”
    傅辰眼睛微微一转,似乎在考虑措辞,随即说道:“我爸爸没意见。”
    蒋太太马上接口:“老蒋,你看修明自己都跟个小伙子一样,这么快都要当公公了。”
    噗!咳咳咳!
    蒋邕满口鱼汤直接喷了出来,一阵疯狂的咳嗽。
    “哎呀,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蒋太太又给他塞纸巾,一脸嫌弃:“你看看你,本来就没菜,这锅汤还没法喝了。”说完把喷满蒋教授口水的鱼汤端进厨房。
    蒋邕咳的快断气了,好不容易顺过来,喘着气低吼:“小祖宗,你能不能不跟你梁阿姨胡说八道!”
    傅辰无辜的问:“哪里胡说八道?”
    “你这还不是胡说八道?”
    “哪句?”
    “这…那…就那…就这…”
    哪句胡说八道?哪句都在胡说八道!蒋邕仰天长叹摊在椅背上,无神的眼珠翻了几下,随后坐起来:“我去吃颗降压药。”
    傅辰在蒋邕“我服了你这个祖宗”的眼神里得逞一笑,但当蒋邕起身去房间拿药时,他的脸色骤然下沉。对傅辰来说,如果蒋太太知情,或许是一个新的突破口,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蒋太太似乎对此毫不知情。
    傅辰的推测落空了。
    蒋太太性子乐呵爱唠嗑,傅辰有问必答。蒋邕以每分钟心跳一百二的超负荷状态被迫听完傅辰和他“对象”的爱情故事,血压持续在一百八边缘疯狂试探。
    吃完饭把人送下楼,蒋教授如释重负,耐着性子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小辰啊,蒋叔叔明天带你下馆子怎么样?”
    傅辰沉默了几秒,刚刚还闲散的目光突然暗淡下来,恳切道:“蒋叔叔,你让我见见爸爸,我就跟他说几句话,如果他不愿意跟我回去,我绝对不会逼他。”
    蒋邕有一瞬间的动摇,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发出声音。
    “如果他真的想和我分开,就应该当面跟我说清楚,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蒋邕微微皱着眉,说道:“他想见你自然会见你,他要不想见你…”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见我?”傅辰上前一步,面沉如水,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不可能永远不见面,告诉我,他在哪儿?”
    蒋邕犹豫之际还是本能甩出那句话:“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要见他!”傅辰无法抑制的低喝声中充斥着不可名状的焦灼。
    蒋邕浑身汗毛猝然竖起,被震的倒退一步。但他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刚刚那点心软和犹豫不决瞬间被傅辰的强横冲散,心一硬,沉声道:“小辰,你现在也长大了,也该为你自己,为你爸爸多想一想。那件事…那件事难道还不够吗?你现在的工作,往后的社交圈子,你能保证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你爸爸小半辈子都为了你,你不能这么…这么…”他想说你不能这么自私,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再发生。”夜风里,傅辰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个字一个字道:“永远不会。”
    “小辰,他是你爸爸,你们两个…”蒋邕看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固执!”
    傅辰黑而深的瞳孔在路灯下微微抖动,折射出一点清亮的水光。良久,他说:“蒋叔叔,我一直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蒋邕不忍心看下去,一咬牙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进楼道。
    傅辰的影子孤清的落在地面上,被拉扯成很长很长,影子顶端的头发瑟瑟颤抖着。夜很静,所有生命似乎都早早陷入冬眠,那张脸沉在冬夜路灯的冷光里,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汽车穿过嘉宁市的大街小巷,傅辰的脸在红黄蓝绿的灯光变换中闪烁不定,他一向深邃动人的眼睛毫无焦距的盯着前方。这里的每条街道、每块路牌他都很熟悉,两年多的时间并没有让这个保守的城市发生太多变化。
    但他现在只觉得陌生,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有一天会变得如此陌生。
    十天了,整整十天,他找不到傅修明。每一天,他刻意保持的冷静与沉着,突然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傅辰一个急刹,身体由于惯性重重撞击方向盘,胸口处一阵钝痛。
    傅辰把头埋向方向盘,发出孤狼般的低吼。他不知道这痛是来自外部还是心脏深处。
    隔着汽车玻璃,周围的人声喧闹听起来沉闷又遥远,好像分离出的另一个世界。傅辰缓缓抬起头,四周模糊的人影与光影渐渐清晰。
    “是这儿…”他喃喃道。
    傅辰走下车,走入人群,逆着人流前行。漫无目的,精神涣散。然后他被心中某种强烈的意念驱使,最终去了那个地方,那个他们最初在一起的地方。
    浓重的夜色侵吞大地,黑幕铺展,灌木与柏树参差交错形成一片幽密空间。在这里,他们曾经肆无忌惮的交合、纠缠然后共进高潮。
    傅辰想起他们的第一次,傅修明姗姗来迟,整整晚到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慌张潦草的开始,匆匆忙忙的结束,一切看起来都是乱糟糟的。当他以为傅修明不愿意再赴约时,居然得到了同意的回复。
    无数个纵情沉沦的夜晚,他们肆无忌惮的纠缠、拥抱、接吻,不顾一切的释放痛苦的欲望。
    记忆像快进般高速闪过,很快来到高三那年的台风夜,那晚傅辰在咆哮狂肆的飓风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风声几乎要侵吞整个世界,傅修明终于来了。他终于以一种真实的姿态拥抱了他。
    傅辰俯下身触摸到那块光滑的石头,慢慢坐了下去。他心里突然产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只要在这儿等,就一定会等到他出现。
    像曾经每一次一样,无论傅修明经历了怎样的纠结、矛盾、痛苦和挣扎,最终他一定会如约而至。
    即使这次他们没有约定。
    冬季,树叶凋敝。残存的枯叶无法遮盖整片区域,月光悄悄渗了进来。
    傅辰抬起头,月亮被树枝和残叶切割成不规则的亮块,静悄悄的挂在天上。风一吹,又被割成完全不同的破碎形状。
    傅辰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仿佛冷到失去了知觉。许久,一滴热泪从眼角滑落,在风中结成冰霜。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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