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骑了大半夜的快马,一路狂奔,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离开了那个秦岭下的小村子,来到咸阳专区。青年骑了一阵马,出了汗,也不发烧了。
    一进县城,嬴洛以惊人的速度找到黑市,乾脆利落地把马卖了,一番讨价还价,换了两百多元,拉着成舒就往火车站跑。
    “阿洛……你一点都不累吗?”青年边咳嗽,边强撑着跑:“我不行了……”
    “你他妈的跑不跑了?先上了车再説!”嬴洛没理他,继续拽着他走。
    “可是……火车都有时刻表,你急着去也不一定能正好赶上去广州那班……”
    “那……你説怎么办?”她停下来,向他徵询意见:“我们先吃点东西?”
    成舒点头:“我们先用购物票去买个暖瓶,列车上可以接热水,再买几个窝头,一点咸菜,不然上车得饿死。”
    “你不是説,火车上有特别好吃的饭?”嬴洛有点失望:“怎么还要吃窝头啊。”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到处闹腾,不知道还有没有。”成舒叹口气,和她一起走向路边富丽堂皇的供销社:“阿洛,你又觉得受骗了吗?”
    “受不受骗无所谓,我是可怜你挨打,才拉你跑的。”她推开供销社的玻璃门,第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三角钱,向打扮洋气的店员理直气壮地买了一隻红色的,包着毛綫套的暖瓶。
    雪晴了,阳光很好,青年举着空暖瓶,来回看,笑着説:“你看,这个颜色,真像我们结婚了。”
    “谁跟你结婚?我还得再考察考察你……”她也笑,两个人隔着二十多厘米,却像紧贴着彼此一样:“你啊,对人也该有个笑脸,不然老是受委屈。”
    “老毛怎么説来着,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成舒学他的湖南口音:“我对待阶级敌人,当然要‘横眉冷对千夫指’。”
    两个人弯着腰,在街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嬴洛站起来,不笑了,黑着脸去背光的巷子里买窝窝头和咸菜。
    “怎么了?”青年追上去问:“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摇摇头,指了指肋下,又指了指小腹:“两边流血,可要难受死我了。”
    成舒又跑回供销社,买了一卷卫生带和两卷纸,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她。
    “你疯了,你他妈看看这里哪有人说普通话?完了完了,我要被抓回去枪毙了。”嬴洛坐在马路砑子上,抱着脑袋直叹气。
    “没事,我装的哑巴。卖东西的女士还可怜我,说,长得这么好,怎么就不会説话呢。”青年拉她起来,一脸严肃地说些梦话。
    她再次哈哈大笑,到乾净整洁的公厠里换卫生带——还摆弄了很久。
    咸阳专区并没有发生隔壁周至县那样大规模的武斗,因而生活还算平静,除了街上依然遍佈大字报和毛泽东头像,喇叭里依然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之外,和解放前的咸阳没什么差别。
    红瓦屋簷,褐色墙砖的火车站人山人海。
    “咸阳站。”她念出了那三个红色的旧体字。
    有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年青红卫兵,有背着巨大行李,拖家带口的迁徙者,还有背着一箩筐的绿色菜,不知要去哪里贩卖的,戴头巾的农民……甚至她见到一位穿衬衫裤子的妇女,背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盒子,胸前挂着一个熟睡的女婴,手里牵着一个寸头男孩。
    “老成,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一进城,身边的青年简直成了她的百科全书。
    青年答道:“她背着的,是电视机,一打开,里面就有小人跳舞。”
    “原来这就是电视机!我只在课本上见过。”她双手合十许愿:“我们到香港之后,挣了钱,也买电视机。”
    嬴洛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偷偷拉着成舒的手,给自己壮胆,小声向他确认:“我们要买去郑州的票吗?”
    “是,去郑州。不管怎么样,先上车再説。别怕,你只要说,去郑州,就好。”
    “好,不怕,去郑州,去郑州。”
    她推开人群,硬挤到写着“售票口”三个大字的玻璃墻前,用她那一口纯正的咸阳普通话说:“售票员同志,我要最早去郑州的。”
    “一小时后有一班!”绑着浅蓝色渔网的中年售票员不耐烦地说:“硬座,要不要?七块钱!”
    她回头,看成舒,成舒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立刻明白了,点了七张一元钱进去:“硬座也要,要两个人的,记得是郑州!”
    “知道了!等等!”售票员白了她一眼。
    她眼睁睁看着售票员收了钱,脸贴在玻璃上使劲儿向里面张望,只见售票员从抽屉里点出两张白色的小纸片,唾沫拈了一下,又从窗口递出来,黑色的小喇叭就出了声:“下一个!”
    “阿洛,你太厉害了!”成舒笑眯眯地夸她:“我最佩服你!”
    “别耍贫嘴。”她被説得不好意思,扭头看那张白色的小纸:“硬座,自‘咸阳站’,经由……?怎么没写?”
    “因为是直达车,不需要写经停站。”
    “喔……至‘郑州站’,票价3.50元,2日内到达有效……”她开心地念了一遍,两人去站台上等车。
    站台很雄伟,墻壁上贴了白色和绿色的瓷砖,房顶上还有积雪。脚下是坚硬厚实的水泥地面,风吹过长长的,亮亮的铁轨,带来一股奇特的味道。
    她大口呼吸着清晨的空气,看红色的栈房顶上,白云悠悠地飃——她从没感到天地这么广阔,阳光这么温暖。
    “这是什么味道?有点香,有点臭,又説不出来。”嬴洛问身边的青年:“老成,你知道吗?”
    “或许是……火车味?我也经常好奇。从前和他们坐火车,经常从上海到苏州啊,无锡啊,吃碗浇头面再回学校。”青年愉快地讲起曾经的事:“那时候真好。”
    两个年轻人悄悄拉着手,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天在村委挨批斗的伤心事。
    “呜——呜——”汽笛声由远及近,巨大但灵活的轴承驱动着钢铁巨兽,巨兽携带新鲜的清风,穿过陕中辽阔的平原,一边喷着白气,一边“哐当哐当”地将身下的铁轨吞掉。好雄伟的火车,她想,仿佛一口气就能吃掉整个咸阳。
    “老成!”她轻轻喊出了声:“这是火车!怪不得冒烟,里面烧着火吗?”
    “火车不点火,喷出来的是气。”青年很耐心地解释:“我没想到能和你一起坐火车。”
    她点点头,心想,要是舅爷舅奶奶也能来坐就好了。
    火车喘息着,向站台滑过来,一阵哐当乱响,车身大声叹了一口气,才停住不动了。
    又是嘰哩咣啷一声,列车绿色的门重重地打开,下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大衣的长腿列车员,紧接着涌出一群绿军装红卫兵。
    他们中女生带着军帽,紥着红头绳,男生剃了板寸,边唱红歌,边雀跃地跳下站台。嬴洛有点害怕:“他们……不会来抓我们吧?”
    “别看他们。”成舒扭过脸,等他们下去,先让嬴洛上车,自己跟在后面。
    好高的台阶,嬴洛感叹了一句,列车员善意地推了她一把,她刚站稳,就看到左右两边全是木头装饰的,火车味浓郁的四个一组的座位。
    她一时间不知所措,急忙回头去找青年,青年正在她背后,拉起她的手,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老成,那个白色的大刀片是什么?”
    “是风扇,夏天凉快的。”
    “那这车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我们下去跑?”青年眯着眼笑:“我开玩笑的,不会没路,你想去哪儿,铁轨就铺到哪儿。”
    人越来越多,先上来十几个提着鷄蛋、蔬菜的农民,又上来一大班十七八嵗的红卫兵,还好,他们对面坐了一对戴眼镜,穿衬衣,耳朵别铅笔的年轻夫妻,看起来像是工厂的技术员。
    正开着玩笑,青年脸色一下子变了。一群穿着深棕绿上衣,蓝裤子,戴国旗徽章绿帽子的男人上车,向乘务员交待:“有两个知青跑了,一个从上海来,一个是咸阳本地人,我们得挨个盘查乘客。”
    车里喧嚣,警察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掉进他们耳朵里。
    他们紧紧握着手,能听见对方心脏狂跳。
    “同志,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为将轰轰烈烈的无產阶级文化革命推向新的高潮,我们从广州来西安串联,听説周至有武斗,特意观摩学习先进经验,如今准备去郑州转车,再回广州建设祖国。”成舒慢条斯理地用广东话说出嬴洛为他想好的台词。
    “你説什么?”
    “对唔住……我,係广东人,我的普通话,不太好。”他靦腆地拿出胸口的红宝书,突然又变得字正腔圆:“干革命要靠毛泽东思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產阶级专政万岁!”警察也向他致意:“广东来的同志辛苦了!祝你们革命情谊万岁!”
    盘查了一圈,警察一无所获,不得不被列车员催促下车。
    又是一声“呜呜”的汽笛,火车深吸一口气,各个部件“叮叮咣咣”一顿乱响,居然真的开动了。
    嬴洛扒着车窗看,陕中的风光一点点倒退,模糊,沿轨道而生的落叶树木都变成苍白的影子,车站边低矮的平房则成了一个个纸做的盒子。
    她想起舅爷舅奶奶,想起她的狗,想起小魏,想起林场——
    扑棱棱!一隻雪白的猫头鹰,用翅膀敲打着车窗。她打开窗子,新鲜的风灌进来,猫头鹰跟着车飞旋,那双明黄色的大眼睛,一直追着她跑。
    “再见!”她在心里挥手大喊:“再见!”
    “来,大家一起唱——”
    车厢里的青年红卫兵躁动起来,他们整齐地拍着巴掌,有节奏地齐唱: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共產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產党,呼儿嗨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哪里有了共產党,呼儿嗨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
    咸阳被她抛在身后,她靠在爱人的肩头,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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