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琢面上无一丝异样,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冷不热道:“臣只是奉旨行事,不敢忤逆圣意。”
    夏侯瑞眼底猩红,羸弱单薄的双肩都因滔天怒火而起伏着,“什么奉旨行事!都是借口!你怎么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你怎么可以把兵权交到别人手里!”
    王元琢不语,伏地沉默承受天子之怒。
    夏侯瑞在此刻深知其中一定出了事先没有预料到事情,却仍不敢相信,他不明白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可以导致固执如王元琢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死心,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地之人,“你忘了当初的抱负吗,不是要打下胜仗,不是想娶贺兰香吗!你不想要那个女人了吗!”
    地面光影浮动,浮尘飘摇。王元琢想到贺兰香,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秾艳娇媚的脸,原本该加快的心跳在此刻毫无变化,心如死灰,再无波澜。
    李萼安抚着夏侯瑞,轻声细语,“陛下冷静,太医说了您不可动怒的。”
    夏侯瑞见李萼反应平淡,瞪大眼睛道:“难道连李姐姐你也知道!你为何不告知于我!”
    李萼启唇想解释,他却浑身发抖,早已听不进去,指着王元琢,咬牙切齿地重复道:“你怎么可以!朕那么看重你!你怎么可以!”
    说着大吐一口鲜血来,阖眼昏了过去。
    。”
    清晨, 天微亮,钟声悠扬。
    城门一经开放,御街顿时聚满来自五湖四海的炼丹师, 或衣衫褴褛,或蓬头垢面, 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个个目光如炬, 一股脑往朱雀门的方向推搡,声音繁多嘈杂, 混乱无序。
    “官爷看看小的, 小的自幼痴迷炼丹!炼出的丹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啊!”
    “还有我!有我在, 陛下定能长命百岁!官爷看我!”
    “我我我, 我能为陛下炼丹!我可以!”
    人来人往中,无人在意到,角落里有伙人正在沿街搜寻着什么, 目光闪烁,仿佛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奇怪,京城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 他还能往哪藏。”
    “一个断手断脚的废人, 能跑得了多远, 继续找,三姑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
    一行人停停走走, 半晌过去才离开御街去了别处搜查。
    阴暗潮湿的小巷中,一群乞巧报团取暖。
    在他们的后面,最冰冷肮脏之处, 还有一个人蜷缩成一团,看着离开的那几个人, 两只无光的眼眸充斥蚀骨的恨意,咬紧牙关,瑟瑟发抖。
    *
    “主子还是睡不着吗?”
    细辛端起盏温热的桂圆茯苓茶喂给贺兰香,看着她憔悴的面色,叹息道:“本来您昨夜就被小主子折腾的一夜没睡好,眼下还连午觉都睡不成,怎么能撑得住。”
    贺兰香咽下一口茶水,口中泛甜,眼神却是愁的,启唇道:“我不是因为孩子睡不着。”
    “我是因为谢晖,这几日,我总梦到他。”
    细辛持有勺子的手一僵,顿时不敢往下问了,只专心喂贺兰香喝茶。
    贺兰香却喝不下去了,她推开茶水,轻舒口长气,看着窗外艳红如血的山茶花发呆,满面怅然。
    她以往怪谢晖从不往她梦中来,如今梦到他的次数多了,倒让她感到害怕了。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还有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这个孩子马上便来到这个世上,她和谢折的孩子。
    为何偏在这时候梦到谢晖,这代表着什么,是不是他在怨恨她,怨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孩子?
    似是看出贺兰香面上的不安,细辛轻声宽慰道:“主子莫要想太多了,医官说过的,越往后身子越不舒坦,多梦更是司空见惯,哪里有那么多的鬼啊神啊的,多半是您怀孕劳累,又因近来连出大事,心神不宁罢了。”
    贺兰香听着,未否认,发着愣,过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备马套车,我要前往金光寺。”
    *
    金光寺。
    贺兰香给谢晖上过香,念过几篇往生经,忙完正欲离开,走到门口,小沙弥便追来道:“阿弥陀佛,夫人留步,有贵客在客房等候您大驾,要小僧务必将您请去。”
    贺兰香思索一二,以为是郑文君,便爽快应下,让小沙弥带路前往。
    待抵达房中,贺兰香一眼望去,落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上,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瞳仁颤了一下,紧接着皱紧眉头道:“怎么是你?”
    萧怀信呷下一口茶,氤氲的茶烟扑散在他的脸上,鲜红纵横的疤痕如蠕动的蜈蚣,从额头到下巴,无处没经攀爬。他听到贺兰香的声音,抬眼,变形的双眸扫视在她身上,唇上噙了抹笑意,启唇,嗓音嘶哑:“贺兰,别来无恙。”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记忆里熟悉的恐惧无限扩大在眼前,手脚顷刻冰凉发冷。但她已然不似过去那般容易受惊,缓过心情眼神便锐利下去,冷声道:“妾身不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因有要事再身,妾身恕不奉陪,丞相还请自便。”转身便走。
    她一点不关心萧怀信为什么要私下与她见面,对于这个人,她见一次便毛骨悚然一次,看见便只想逃离。
    “这么怕我?”萧怀信发笑。
    贺兰香冷嗤一声,“不是怕,是恶心。”
    “还有,丞相大人记住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贺兰之名,不是你能叫的。”
    “不叫你贺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萧怀信故作苦恼一样,幽幽试探道:“国公夫人,还是——”
    “王朝云王小姐。”
    贺兰香猛地顿住脚步,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怀信,呼吸都在短瞬间变得急促颤抖,开口,咬紧牙关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怀信放下茶盏,没了茶烟遮挡,脸上的疤痕愈发清晰明显,触目惊心,狰狞可怖。他欣赏着贺兰香那副震惊加惊恐的表情,漫不经心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要王朝云这个身份,想不想认祖归宗,回到王家。”
    他慢声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吐信的毒蛇,所吐出的每个字都淬有毒液一样,沾满危险的引诱。
    贺兰香看着这条明显不怀好意的“毒蛇”,坦然道:“想。”
    “但是我不能。”
    萧怀信未语,变形的眼眸盯着她。
    贺兰香继续道:“假的王朝云过得风生水起,有爹娘疼爱有兄弟帮扶,我即便想回,也回不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
    她并未表现出苦涩难受,只不过在说话时,手不自禁攥紧了衣袖,指甲深陷衣料之中。
    没人能在揭开自己伤疤时做到无动于衷,她也不例外。
    萧怀信看着她那只攥紧衣袖的手,道:“只要你想回去,我随时可以让假的王朝云消失。”
    贺兰香眉梢跳了一下,显然心动,但很快冷静下来,一闪而过的希冀如烟云消散,她再看萧怀信,眼底便满是漠然,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也不会那么突然好心出来帮我,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萧怀信笑了,“我喜欢你的这份识时务。”
    贺兰香哼了声,未置一词。
    萧怀信笑完,道:“谢折很信任你,是吗。”
    贺兰香顿时皱眉,看着他,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通。”
    萧怀信:“辽北兵权乃他命门所在,没了实权,他谢折便是被折去翅膀的老鹰,迟早有落地摔死的一天,可他如此轻易便交出兵权,连反抗都没有,难道就仅仅是因为他不想与陛下撕破脸皮吗?他貌似不是那般懂得隐忍的人。”
    贺兰香听出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眼神冷却下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怀疑谢折有别的目的,想让我出马,套出他的实话。”
    萧怀信含笑不语,显然说中。
    “那丞相大人今日要白跑一趟了。”贺兰香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萧怀信神色并未起变化,仿佛就料到她会这样,点了下头,让她继续说,手重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手的玉白与脸的丑陋贴合在一起,是比纯粹的狰狞更加刺激眼魄的惨烈。
    贺兰香:“我与谢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他在我尚且能有一线生机,若没了他,你们这些权贵,不早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让我与你合作,让我相信你。可倘若我连他都信不过,我又安能信得过你?”
    贺兰香朝萧怀信微微一福身,旋即便已转身,“妾身告退,丞相保重。”
    “他杀了你的丈夫。”
    萧怀信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
    “你的生活全都因他而毁,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他?”
    贺兰香步伐未停,头也不转道:“恨与不恨,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她没再给萧怀信开口的机会,离开客房便走向寺门,一直等回到马车上,方劫后余生般长呼一口气。
    之后一路,她神色恹恹,两眼发着怔,再未多言一句话。
    细辛对此感到不安,轻声唤她:“主子?”
    “别说话,”贺兰香阖上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竟突然有些哽咽,“让我静一静。”
    回到府里,贺兰香睡很早,太阳落山后便服下半盅安神汤上了榻。
    一直睡到午夜时分,又受噩梦所惊,醒来见榻前坐着一抹黑影,刚要害怕,认出是谢折,遂长吐一口气道:“你怎么在这,陛下总算开恩,放你出来了?”
    谢折声音哑涩,带着深夜特有的凌厉,道:“听说,你今日从金光寺回来,人便开始不适?”
    贺兰香手落在肚子上,轻抚着道:“没什么的,只是这几日容易做梦,便去金光寺诵经安心,想着兴许能够将噩梦驱散。”
    “什么噩梦。”谢折问。
    贺兰香想到梦里成血海汪洋的侯府与浑身是血的谢晖,怔了一瞬,摇头道:“真的没什么。”
    谢折未再多问,上榻拥她睡下,手落在她的手上,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二人隔着肚皮与尚在腹中的孩子一同入眠。
    临睡着前,贺兰香只听耳边有一句:“贺兰香,你不能对我撒谎。”
    她没往心里去,哼哼两声便睡熟过去了。
    说来也怪,有谢折在身边,她竟一夜好眠,乱七八糟的梦再也没做一个。
    天亮,她被谢折下榻的声音惊醒,撑起身子,睡眼朦胧看着坐在榻沿的身影,道:“这就要走了?”
    谢折将革带扣上,声音沉闷,“你又不留我。”
    贺兰香知他还在为昨夜别扭,便笑出声,双臂缠到他腰上,手指往腰下乱探,软声说:“我可没有不留你,我现在不就是在留你么。”
    谢折呼吸沉了些,将那只手扯开,不悦道:“少发-浪。”
    后三个月同房是大忌,他二人除了在牢里激烈了几回,月份足了以后便再没有过了。
    贺兰香越发来了兴致,胸脯贴在他后背,下颏抵在他后颈,往里轻吹着气,媚声道:“真是没情趣呢。”
    谢折脊背绷紧成了一把冷硬的刀,直接将她扯下摁回被窝中,起身大步离开。
    待谢折离开,细辛进来伺候贺兰香更衣,另外道:“主子,方才相府来人,还带了话,丞相大人说昨日是他唐突,不该对您有不情之请,回去便已悔改,还特地挑了礼物差人给您送来,当作给您赔罪用了,要您务必将礼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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