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因为他表情太浮夸还是因为不喜欢跟陌生人搭话。
    布伦特收敛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默拉。”发音有点奇怪,可能是因为她并非本国人,用教廷语讲名字会很别扭。
    “你是从哪儿来的?”布伦特努力体现着奥兰人民的热情好客而非猥琐奸猾,“你一个人?有什么旅游计划吗?”
    那个女孩儿果然教养很好,她脸上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细声细气地答道:“我是从西大陆来的,正在等人。”
    布伦特听见“西大陆”这个词愣了半天,他上次人家说这个地方还是高中政治课,当时在讲“罪恶的三角贸易”这个单元。
    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活着的西大陆人。
    “不去附近逛一逛吗?”布伦特怂恿着她,“你看,广场中央就是许愿井,每当有盛大典礼的时候,周围的九十九个喷泉会将井围起来。游客们喜欢往里面投硬币,然后许下愿望,很灵的。”
    过了会儿,见安默拉一脸无动于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硬币,塞到她手心,催促道:“去试试吧。”
    这时候正好中央大教堂的门打开了,教皇出行的车队井然有序地从两扇侧门走出来,中间就是教皇坐的天马辇。
    “下午教皇要去贫民区慰问……”布伦特没说完就看见旁边的女孩儿起身,然后往广场中央走去。
    她一只手提着笼子,另一只手将硬币抛进许愿井。
    布伦特跟上去,好奇地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安默拉看着池底熠熠生辉硬币们,默然不语。
    希望未来存在这样一个的世界。
    它赋予我永恒的纯净与安宁,让我被最强大的魔法庇佑,被世界上最美丽的神灵青睐。希望它能满足我对知识与力量的一切欲求,而我牢牢掌控永恒的钥匙与权力的大门。
    假如不存在,就让我创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她掀开了罩在笼子上的黑布,那块布一落地就变成黑色荆棘条,瞬间盘踞了整个广场。
    布伦特压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眼前一黑,再抬头发现空中有一红一白两座山脉,将原本的晴空与云层全部遮蔽。
    当他揉揉眼睛仔细看去,才发现这哪里是两座山脉,分明是两条巨龙。
    红色的是火龙,喷吐岩浆,背脊似山丘。白色的是骨龙,一节节一寸寸,每一次蜿蜒都发出巨大的齿轮转动似的咔嚓声。它们在云的层次间穿梭,露出一段首或是一段尾,看不太清晰,却如此真实可怖。
    周围全是尖叫声,原本惬意游玩的人们开始疯狂奔走躲开从天而坠的岩浆与骨骸。
    看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而是所有人眼中的灾难。
    布伦特感觉脚下有什么在蠕动,他勉强把视线从空中的庞然大物上移开,往自己脚底一看。地上已经盖满了粗细不一的黑色荆棘条,在脚踝处擦过,有种异样的刺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周围没有一点岩浆,也没有一点骨骸。
    因为在他旁边不到一米的地方,细细的荆棘条拧成柱,拔地而起,上摩穹顶,就像一座剑拔弩张的墓碑,被人狠狠插在奥兰心脏之上。
    在这座荆棘墓碑的最顶端,他看见不久前还抱着笼子坐在长椅上的女孩儿。
    她叫什么来着?
    安默拉?
    这个名字刚从心中闪过,布伦特就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意,层云中龙的眼睛发出金色光芒,被熊熊烈焰包裹的陨石朝他砸下。
    ——不可直呼其名。
    布伦特矮身往黑荆棘墓碑下一躲,心里忽然闪过了这句话。
    换了个角度,他看见墓碑顶端还有一架巨型纺车,那些黑色荆棘条就是从纺车里抽出来的。女孩儿坐在纺车后,丝线牵连她的指节,每一丝震颤都让大地发出黑色的芽,抽出黑色的条,蔓延成黑色的城池。
    她面前悬浮着一本书,书的质感很不真实,看起来有点像魔导式的投影,但布伦特知道那不是。
    书页疯狂地翻转着,到某一页停下,那个人的诵读上面的文字,声音响彻整个东大陆。
    “我在此守望,始于万物之始,终于万物之终。”
    教宗的车辇停下,鲜少露面的“庇佑十三世”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几乎是恐惧地看着荆棘墓碑上的声音,索萨克捏着十字苦架权杖,不停地小声说“完了完了她一定是知道了”。
    布伦特仰得脖子都算了,后退几步,忽然看见荆棘条似乎被什么点燃了。他一开始以为是火龙喷出的岩浆,但是后来发现不是,因为荆棘墓碑是从下面烧起的。
    安默拉面前的预言书又翻过几页,她念道:“荆棘燃尽之日,我必以公平审判列邦,以正直刑罚万民。”
    火焰一开始很小,颜色也辨不清楚,但是这句祷词一落音,它就像蛇一样窜起,眨眼盘踞了大半荆棘。这些荆棘似乎跟植物不同,它烧不出灰,而是像灯泡里的钨丝一样缓缓地消失不见。
    预言书再次翻转,这次的祷词长而复杂:“我将与六百六十六位义人立约,应许你们超脱一切劫难的方舟,应许你们流着蜜与奶的河,应许你们埋着金与钻的地。我将从万民中拣选你们,使你们蒙恩超乎别民,使你们得称赞、美名、荣耀。”
    又翻过一页,天空中的龙影已经逐渐淡去,飞往其他国度。伴随着纺车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共六百六十六根黑色荆棘墓碑从东西大陆拔地而起,从北方兽人部落到南方革命军山地,从一根又一根象征末日审判倒计时的火柱被点燃,全世界都陷入未知的惶恐。
    “审判之日,诸天将明我公义,万民将见我的尊荣。”
    最后一句话说完,安默拉背后敞开金门,黑色兽爪将她和纺车一同托起,送入门内。
    然后金门消失,火柱熊熊燃烧,日夜通明。
    门后,安默拉疲惫地倚着巨兽坐下,腹部伤口又开始濡湿,血顺着腰际将下半身都染成红色。
    重伤不愈,人心不聚。
    明有曙光神系,暗有人权王政。
    安默拉眼下的境况绝对称不上好,但是即便真实情况糟糕,她也一定要“好”给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看。
    一个高维度的真神曙光就够难对付了,要是人类再建起东大陆联盟,那终战七八个天空要塞同时瞄准她一点也不奇怪。
    她只能抢在联盟建立前埋下隐患。
    造大势,提前告知末日审判的来到,然后给予世界大破灭中的一线希望——六百六十六位立约者。她给他们登上方舟的资格,应许他们新世界的丰沃土地,尊贵地位。
    对,谁也不知道人类可以为了保全自身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在这件事上,仿佛真的没有一个可以触及的底线。
    如果这个保全自身的机会由她给予呢?
    会有多少人为了争取这个机会而背叛自己的同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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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也见作者有话说(什么鬼)】
    ☆、第202章 离心
    建起六百六十六座荆棘碑后,安默拉一直呆在金门之中,没有出去。这里是最安全的避难所,唯一的坏处是与世隔绝,无法觉察外界的动向。
    纺车织出一层层黑毯子,厚重,绵软,摸起来毛茸茸的。梦和现实落在上面,都往下陷着,没处着力,无法脱身。她安静地睡下,仔细梳理意识空间,试图排除来自曙光的妨碍性神力。
    过了不知道多久,安默拉感觉有人在看她,睁开眼,正好对上大爱神那双空净的眼睛。
    居然醒了?
    安默拉随手抽了一小块黑布,捂在腹部的伤口上,然后走到困缚大爱神的荆棘下面。
    “说起来你也在教廷呆了这么久,到底怎么剥离神圣烙印,你知道吗?”
    大爱神沉默不语,全身只有眼珠子偶尔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一下。
    安默拉看他这副样子,估计再怎么逼问也是没有结果的,索性不费这个神了,先想个法子把他的神格弄出来。
    她曾经跳跃时间到曙光埋葬神格的那一天,但是没有亲眼见证她到底是怎么把“神格”这样一个抽象化的东西变成物质实体的。
    神格与人格对应,也就是神的品格,是之所以为神的依据。
    安默拉想了好久也想不到怎么从一个人身上剥离人格,或者从一个神身上剥离神格。
    这东西应该不是杀了神就有,因为永夜死的时候身体彻底消散了,没有出现一个亮晶晶的可以被称为“神格”的物质体。
    两边都无果,她只好坐下,跟大爱神谈谈心。
    “你是第一位神吗?”她问,心里觉得应该是,不然怎么其他神都叫他“父神”呢?
    大爱神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到底是怎么创造出曙光的?”安默拉对这个问题也没抱多大希望,但出乎意料地,大爱神回答了。
    “我没有创造爱都维希。”他平静的注视让人不寒而栗,“她降临了。”
    安默拉回忆起那天在古老神殿顶端看见的场景。
    圣洁光芒从黑暗的空洞中坠落,端居神座的大爱神忽然向天空张开手,迎接它的到来。
    好像确实是这样,没有人“造”出曙光,她作为火种,被小爱神盗出原本的世界,然后又被大爱神接引到现在的世界,借由永夜的孕育诞生,获得实实在在的*。
    大爱神当初做出“孕育”这个决定也颇有远见。
    曙光降临之后光暗平衡,他本来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事儿,但他考虑到一盏亮着的灯早晚有暗下去的那一天,于是又一次打破规则,让神能够繁衍,让这个火种得以延续,利用它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从而获取一种长久的动态平衡。
    难怪当初曙光说她没法做到同样的事情,这么看来大爱神确实牺牲很大。
    也许是因为受伤了,今天的安默拉特别有耐心,她问:“我们的世界是谁创造的?你吗?还是说在你之前还有其他的创世神存在?”
    这也是她想了很久的问题。
    当初跟黑暗圣殿立约就讨论过,要是灭世之后创世不成功怎么?黑暗圣殿的观点是,那要什么紧,反正到时候方舟造出来了,他们又不怕。
    安默拉当然也不怕,但这种事情还是提前有个底比较好。
    大爱神回答:“没有哪个世界是被‘创造’出来的。”
    安默拉怔住了。
    “也没有谁可以无中生有地‘创造’。”他发出轻缓地叹息声,“你可以说这是制造,或者演化,抑或是……”
    他顿了顿。
    “交换。”
    大爱神说这句话的口气莫名森冷:“用另一个世界的死亡作为交换。”
    另一个世界的死亡?
    对啊,如果这个世界的火种是小爱神从其他世界窃回的,那它原本所在的世界不就毁灭了吗?
    那是不是说,只要她毁掉现在这个世界,就可以自然地生成一个新的?
    总觉得这里还有什么环节不对。
    大爱神没有给她再问下去的机会,他的皮肤一点点皲裂,就像高温状态下的瓷器,每一处裂纹都透着符合规则的美感。荆棘条从裂纹中挤出来,没有血,也看不见骨肉,好像他真的就只是一具瓷器。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大爱神的身影彻底化作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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