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诱使别人说出实话的结界,殊月也是生平第一次见,他侧身望向清岑,坦然开口道:“宁瑟还没有三千岁,在我们凤凰族里,她只能算刚成年,倘若放到人界,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我知道她年纪小。”清岑半靠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淡声如自言自语道:“心思也简单。”
    “所以才会不知天高地厚,追你追到蛮荒北漠。”殊月定定将他看着,眸中幽光昏暗难辨,“她胡闹也就罢了,你作为天兵主将,也能任由她胡闹?”
    话中怒意横生,似乎将宁瑟的现状完全归咎到了清岑身上。
    两只山雀被这话吓了一跳,蜷着爪子互相靠的更紧,也不敢抬头往殊月的方向看,更不敢在此时叫出声来。
    梧桐树参天拔云,迎着星光拂落碧影,清岑脸上神色不改,缓缓道了一句:“她从不无理取闹。”
    而后又说:“在北漠也很乖。”
    殊月听完这番话,冷笑更甚道:“我妹妹到底是乖成了什么样,才能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筋脉损伤一半,高烧久治不退,闭关百年也不一定能痊愈。”
    此话一出,四下陷入长久的沉静。
    自打第一次碰面以来,殊月从未见清岑变过脸色,他总是一副淡定非常的样子,似乎山河动荡也不是什么大事,似乎天塌地裂也不用在意,而今,殊月终于从清岑的眼中看出分崩离析的意思,他觉得很解气。
    “闭关百年,”清岑静立树下,风度翩然如旧,他的目光落在殿前台阶上,似乎想就此闯入寝宫,“为何要这么久?”
    殊月勾唇一笑,即刻打断他的话:“实在抱歉,让殿下失望了,我们凤凰族的小公主一向娇气,不比龙族身强体壮。”
    话锋一转,他又伸手指向庭外,“殿下若想离开,恕我们不再远送。”
    言下之意,是要赶清岑走了。
    宫墙边灯火明耀,夜蝶在草丛中穿梭,当下正值万籁俱静的子时,殿内红木华门却倏然打开,奕和仙帝手握一块玉佩,脚步沉缓地从白玉石阶上走了下来。
    “这是你之前送给宁瑟的玉佩。”奕和仙帝将那玉佩递到清岑手中,表面看来依然稳如泰山,其实心里已有惊涛骇浪,恨不得那浪涛能一把浇在清岑脸上,让这小子滚得越远越好。
    “在陌凉云洲时,你同我们说过,这玉佩是上一任天君送给儿媳妇的传家宝。”奕和仙帝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说来也是我女儿没出息,她把这块玉佩拴在了腰带上,也不知道每天看多少遍,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珍稀的玉佩。”
    殊月笑了一声,适时接话道:“烦请天君殿下另找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让这块珍稀的玉佩有个更好的主人。”
    清岑并未伸手去接,仿佛那玉佩不是他的东西。
    奕和仙帝松开了手,清岑仍然没打算接,那玉佩便掉在了地上,庭中草丛遍布鹅卵石,随着铿然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成了两半。
    “坦白的说,这些事都与你无关。”奕和仙帝道:“宁瑟自己跑去了蛮荒北漠,不知好歹纠缠了你几个月,她如今落到这般田地,都是自作自受。”
    清岑原本在弯腰捡玉佩,听见奕和仙帝的话,修长的手指蓦地一顿。
    他心想奕和仙帝是未来的岳父,在未来岳父的面前,总不能表现得很强势,于是没有出声反驳。
    手中玉佩完好无损,倒是那块撞到玉佩的鹅卵石,不幸碎成了两半。
    奕和仙帝见清岑没有说话,对他的安静感到满意,接着又道:“你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们,是做了什么打算?宁瑟两个月前就开始生病,这一点你兴许并不知道,你既然对她有意,为何连续两个月不理不睬,别同我说公务繁忙,我在上古沙场领兵除魔时,你还没有出生。”
    “还能有什么原因?”殊月侧过了脸,跟着附和一句:“大抵是把我妹妹当成了什么玩物,不耐烦的时候就能扔到一边。”
    清岑握着尚有余温的玉佩,眉梢微挑道:“我从未这样想过。”
    殊月闻言笑了笑,话中带刺道:“哦,那就是没玩够。”
    奕和仙帝拍了拍殊月的肩,而后对着清岑开口道:“你容形出众,仙阶又高,北漠开战不到半年,已经频传捷报,想来日后定是前途无量,必然能找到比宁瑟更好的姑娘。”
    他说:“但我们阿宁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实在没有能配得上你的资质,你把她的羽毛还给我们,这桩事就这么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吧。
    清岑乍听此言,觉得有些刺耳,他将那玉佩收入虚空,打算日后重新交给宁瑟,至于宁瑟送他的羽毛……
    “除非她亲口问我要。”清岑沉默片刻,目光幽深如子夜,话中没什么情绪道:“她的羽毛我会一直保管。”
    庭中晚风渐凉,星光月影流转一地。
    他在心里想,倘若宁瑟要闭关百年,他也能等上百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接上我从前的存稿了【咬手绢
    因为快要放年假了,所以昨天特别忙qaq
    今晚十二点前还有一更,那个时候wuli瑟瑟就出来了
    对了我们岑总还是会守身如玉的!
    ☆、第46章 淳复
    仙云缭绕的天界位于三十六重天之上,一年到头四时明媚,奇花异木常在,珍禽祥兽毕呈,对于天界大部分神仙而言,三五百年都是弹指一挥间。
    宁瑟觉得,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待到梦醒时分,天边黎明微露霞色,风吹白云变幻莫测,宫阙殿宇染上浓光淡影,凤凰宫依然是从前的样子。
    她站在天外天摘星楼上,手扶栏杆深吸了一口气。
    蓝天白云,琼楼玉宇,天外天的诸多美景,终于在此刻重收眼底。
    宁瑟闭关结束的消息,像风一般刮遍了阖宫上下,几位仙医陆续赶来帝姬寝宫,接连给宁瑟把脉看诊,确定她安然无恙后,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殊月去了天宫帝阙赴宴,无法在早晨赶回天外天,于是传了一封信给宁瑟,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哥哥。
    宁瑟将信抓在手中,轻抽了一口气道:“这怎么会忘记,我只是闭关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失忆啊。”
    寝宫的圆木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装在莹透的翡翠盘里,更显得菜品精致可口,桌边摆了一整壶的夕颜酒,那酒大概是刚刚开封启坛,酒香馥郁且沁人心脾,随着凉风飘了很远。
    奕和仙帝亲自给宁瑟盛了一碗饭,语气温和如三月春风,“你闭关了这么久,你哥哥也是担心你,才会问出这种没什么水平的问题。”
    宁瑟捧着她父王盛的那碗饭,心下有些受宠若惊,她母后没有接话,眼中似乎含了泪光,不断往宁瑟的饭碗中夹菜,还嘱咐她多吃一点。
    宁瑟执起筷子,捧碗努力扒饭,吃得很是带劲,她母后又给她倒了一碗酒,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碰。
    “你不喜欢喝夕颜酒了吗?”奕和仙帝见状,若有所思地问:“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喝这种酒,你母后还酿了好几坛。”
    宁瑟怔了一怔,白嫩的脸颊上还挂着饭粒,她垂眸看着满桌佳肴,忽而放低了声音道:“没有原来那么喜欢了。”
    “不喜欢就不喝了。”奕和仙帝收起酒盏,别有深意地说:“兴趣和爱好总会改变的,对凡人是这样,对我们神仙也是这样。”
    宁瑟捧碗继续扒饭,一顿饭吃得非常努力,她的父王母后见她并无大碍,当即放宽了心,彼此之间也相当默契,没有谁提起清岑的名字。
    一席饭饱之后,宁瑟出门转了一圈,她前脚踏进后花园,就有两只山雀奔着她俯冲而下,她后知后觉地摊开手,那两只山雀就双双落在了她的手掌上。
    两只山雀比印象中还要胖一点,各自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满满都是宁瑟的倒影。
    宁瑟将它们掂量了几下,和从前做了个对比,言辞郑重地总结道:“你们好像变胖了很多,难以想象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吃了多少东西。”
    其中一只山雀收紧了爪子,难过地扑了扑翅膀,似乎无法接受宁瑟所说的话。
    另一只山雀干脆原地趴倒,仿佛身心受创。
    宁瑟将两只山雀塞进了袖子里,就像她原来喜欢做的那样,山雀们也果然欢啼一声,蹲在她袖中蹭了蹭她的手臂。
    当晚恰逢天界的灯花节,大街小巷挂满了各色灯盏,天外天放出了璀璨烟花,云端似有千丈霞波翻浪。
    殊月从天宫帝阙赶了回来,还给宁瑟带了不少礼物,说是要补偿她闭关的这么些年来,上百个不幸漏掉的生辰。
    宁瑟将这些礼物一把全收了,她觉得殊月虽然铺张浪费了点,但真的是一个尽职的哥哥,如果平日不和她斗嘴,就能上升成一个完美的哥哥。
    殊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随即挑出一个笑:“这些礼物里还有天宫锁和十九连环,这种要动脑子的玩具,其实不太适合你。”
    宁瑟心想,她今天刚刚闭关出来,还是不要和殊月打嘴仗了,况且方才收了他这么多东西,她也有点抹不开情面,于是很谦虚地回答:“是啊,我不太擅长玩这些。”
    殊月愣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低头看了她一阵,半晌后又忽然说:“今天是九年一遇的灯花节,我刚从天宫帝阙回来,那里着实喧闹繁华得很,大街小巷也聚集了很多神仙,你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宁瑟仰脸看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天边圆月高挂时,宁瑟跟着殊月来到了天宫帝阙。
    她今日穿了一条浅绿雪锦长裙,腰上束着薄纱缎带,虽然算不上精心装扮,放在人群里还是相当出挑。
    偶有几位男仙追随而来,好不容易站到宁瑟身侧,刚准备开口询问芳名,就被殊月冰冷的目光吓跑了。
    街巷边有无数花灯悬浮,还有几座宾客盈门的茶楼,宁瑟一时兴起,走过去要了一壶茶,还很豪爽地拿了碗喝。
    而她邻桌的那两个神仙,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其中一个刚好谈到天界神尊,另一个也不知怎么的,就开口提到了清岑天君。
    “自打数百年前的北漠一战后,天君殿下就登顶神尊之位了,从此天界再无魔族,凡人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那神仙叹了口气,端着茶盏道:“你说大家都住在天界,怎么有的人仙途就那么顺畅,有的人千百年间都没什么威名呢?”
    宁瑟呼吸一滞,推开面前的茶盏,还没等殊月跟上来,就急匆匆地跑了。
    仿佛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天宫帝阙不比凤凰宫,这里的仙人确实很多,宁瑟在街巷中绕了几个弯,没有找到殊月的身影。
    她停步站在街头,从半空中拿了一盏灯,因为看到了一个人,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那人戴着半张薄银面具,身穿一件月白华裳,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的衣服,她却清楚地知道,这并非从小到大朝夕相对的殊月。
    她提着一盏素锦花灯,眼睁睁地看着他渐行渐近,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
    但在她逃跑之前,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宁瑟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于是向后退了一步,正经且严肃道:“你放开我。”
    他并未听话,拉着她往小巷深处走,她的双腿好像不听使唤,就这样跟着他走到了尽头。
    他将她按在墙上,抬手摘下了面具,她瞪大了双眼瞧他,只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好看。
    清岑见宁瑟还是像从前那般,目不转睛地将自己望着,没什么自知地将她扣得更紧,而后倾身靠近她的脸,似乎要在下一刻吻上她的唇。
    宁瑟在这一瞬屏住了呼吸,开始剧烈地挣扎反抗,甚至动用了剑阵法诀,仿佛无论如何都不愿从了他。
    ☆、第47章 含楚
    剑阵凭空乍现时,宁瑟憋足了一口气道:“我打不过你,也不想和你过招。就爱上 ”
    几丈外就是人流涌动的长街,欢声笑语喧杂鼎沸,她偏过脸看向热闹的人群,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深巷内月凉如水,风声微不可闻,清岑根本没管那个剑阵,手指从她的下巴往上摸,摸到脸颊时停留了一瞬。
    “你在发抖。”他缓慢放开了她,嗓音微哑地问:“很怕我么?”
    宁瑟摸不清如今的状况,她闭关了那么多年,本该参透很多道理,然而她想的越多,就愈发觉得心凉。
    她往前走了一步,咬字极为清晰道:“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
    言罢,她转身朝巷子外走,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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