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青铁了心要在成亲前得到黎锦秀的承诺,又开始尝试色诱。
    黎锦秀根本没有那个心情,也看透了他的招数。伊青脱衣服也好、让黎锦秀摸他的身肌肉也好,黎锦秀都只管自己闭眼装睡,任尔东西南北风。幸好也是现在黎锦秀的四肢还未完全恢复,触感和反应也没从前那么敏锐。
    最后伊青尴尬地穿好衣服,问道:“要不要出门游玩?”
    黎锦秀终于睁开眼睛看着他:“人间?”伊青肯放他走?
    “不是。”
    伊青解开黎锦秀的衣扣,“我带你去个地方。”
    黎锦秀问:“可为什么要脱衣服?”
    伊青脱掉了他的睡衣,轻弹出一道灵力。那灵力像是温和的暖流沁润黎锦秀的身躯,瞬间,他便化作了一团毛茸茸的小白虎。
    黎锦秀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又把我变成这样……?”
    他试图站起来,却四肢无力,就像是刚出生的小兽一般摇摇摆摆,没走两步就啪唧一下摔在睡衣上。
    黎锦秀觉得有点丢脸。
    伊青没有笑话他,而是伸出双手,将他拎起来抱入了怀中,说道:“我带你去妖怪的地盘。”
    “……妖怪的地盘?”
    “嗯,来去涧。”
    来去涧,位于津西省少数民族自治区庆呈的庆呈大峡谷。庆呈大峡谷属于立体性岩溶地貌,也就是喀斯特地貌,地表和地下形态十分复杂,拥有绝壁悬谷、石林峰丛、溶洞暗河以及天坑地缝等等奇观。
    来去涧便是庆呈大峡谷递水河地缝中的一道飞瀑。
    不过,来去涧是妖怪们口中的名字,当地的人们和庆呈大峡谷景区官方称它为飞帘瀑布,因为它像是一道悬挂在山壁之间的水帘。
    小白虎卧在伊青的怀中,费劲地仰起头。
    黄昏时分,狭窄的地缝之间,来去涧如同如一条飞溅的银练,带着缭绕的水雾落入怪石堆迭、碧翠清透的递水河中,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
    “这是景区,会有妖怪吗?”黎锦秀问。
    伊青道:“来去涧只是一道门,进去了就会有妖怪了。”
    进去?
    黎锦秀睁大了圆滚滚的虎瞳,“水帘洞吗?”
    “不是水帘洞。”
    借着暮色的遮掩,伊青像是撩起纱帘一样拨开了来去涧,带着黎锦秀从容步入。
    瞬间,迷眩的水光带着散射的彩虹光晕倾洒又消散,另一个缤纷的世界出现了。
    来去涧内是青天白日,里面的景色仿佛是庆呈大峡谷的镜像,却没有任何人为或者人类的痕迹——那些用作标记的景区指示牌都消失了,人工搭建的桥梁与索道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是种族各异的妖兽。
    奇异的鱼类在递水河里肆意漫游,长脚的白鸟站在瀑布旁闲适地梳理羽毛,蓝脸的猕猴和长臂的巨猿在山林间穿梭,如虎似狼的野兽匍匐在悬崖峭壁之上,仰望着苍穹,发出一声声悠长的嚎叫。
    这些妖兽长得不像寻常能见的野生动物,倒像出自神话传记。
    “它们都是妖怪吗?”黎锦秀问。
    伊青道:“是,和叁合的那只白猫一样,都是妖怪。”
    黎锦秀问道:“它们没有修出人形,还是不需要修出人形?”
    这时候,黎锦秀发现自己的思维存在一个误区。
    妖兽修出人形一直都是人类话本中的叙述,是以人类的设想展开的设定,因为人类相信自己是世间的宠儿、是万灵之灵,世间万物都渴望化形为人,甚至有些志异小说还会强调,妖只有在化形为人后才能修成真仙正果。
    伊青道:“来去涧里的妖不需要化出人形。”
    “修行者悟道修行大体有两类,一类出世,行侠仗义、救死扶伤;另一类避世,顺应自然、问心苦修。人如此,其他精怪妖灵也是如此。”
    黎锦秀大致明白了:“琼白的仙家就是前者。”这一类妖才需要化成人形,因为会和人类打交道。
    这时,山壁之间忽而掠来一道黑影,黎锦秀不自觉仰头看去。
    一只鹿头鸟身、身覆斑纹的妖兽张开强健有力的翅膀俯冲而来,悬停在他们面前,发出清越的鸣叫,像是在跟他们交流。
    黎锦秀听不懂它的话语,伊青却能听懂。
    伊青说道:“并不是为索魂而来,只是闲逛。”说着,他微微低头,像是看向怀中的小老虎,“他的确是人,是我的伴侣。他受了点伤,行动不便,这样方便一些。”
    那只鹿头大鸟收起翅膀,停在了他们面前的一块青石上,再开口时,已是人声。
    “伴侣?听闻地府近来有阴神娶亲,便是你了。”
    伊青颔首:“消息传得很快,连你也知道了。”
    那鹿头大鸟爽朗地笑了几声,道:“阴神娶亲,万年难得一见,谁都想要凑凑热闹。”随后,它抬起那双炯炯有神的鹿眼注视黎锦秀,说道:“我是来去涧内的守护者,飞廉。”
    “飞廉?”
    飞廉,神禽,能致风气者,身似鹿,头如雀,有角而蛇尾,文如豹。黎锦秀想起了书上写的东西,“也就是《楚辞》里的风伯?”
    飞廉点头道:“不错,不过那是我的另一个化身。”
    黎锦秀虽对他口中的“化身”有疑惑,却还是先礼貌地问候了这位上古的神兽:“您好,我叫黎锦秀。”
    飞廉打量了他几眼,说:“寅虎,你是有福之人。”
    黎锦秀平静地说:“不瞒您说,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都这么说,可我却不知道这福从何来。”
    是命吗?是因为他的前世或者他的先祖吗?
    飞廉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也是我见过最较真的人。丁是丁,卯是卯,不肯模棱两可,不肯随意了事。”
    黎锦秀觉得他的话说得有些奇怪,就像飞廉与他熟识一般。
    而这时,伊青打断了飞廉的话,问道:“你要来观礼吗?”
    黎锦秀反应过来了,伊青在邀请飞廉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关于这件事,他还有些紧张。
    “不了。”飞廉坦诚地说:“我久居世外,已经与这里的风分不开了。”
    一番交谈后,飞廉告辞,携风声而去,伊青怀抱着黎锦秀漫步在河道上。
    黎锦秀想起刚才的疑惑,问道:“飞廉刚刚说的‘化身’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有其他的法相吗?还是像印度教神话那样,是神的生灵转世?”
    “是他的神职分化。”伊青简要地解释,“飞廉这里是飞廉,在其他地方却是风伯,一样有人期待、有人信仰,所以他会分化出一个化身,以司要职、回馈信众。”
    黎锦秀严肃地虎着脸:“明白了。”
    忽然,他圆滚滚的眼珠子上移,看向伊青,问:“你有化身吗?”
    伊青停顿了片刻,诚实地回答:“有。”
    “公务繁忙,所以有化身。”
    黎锦秀好奇地问:“你的化身和现在的你一样?有几个?”
    伊青沉默了。
    黎锦秀有些尴尬:“不能说就算了……”难得他鼓起勇气想要了解伊青,但地府自有秩序,他懂。
    见他失望,伊青连忙开口:“能说。我只是在数个数。”
    “有六万零一个。”
    黎锦秀睁大了眼睛:“六万零一个!?”这世上居然有六万零一个伊青!?
    伊青到底是什么……
    伊青轻声道:“吓着你了?”
    “那倒也没有……”黎锦秀移开目光,“只是有些惊讶。”
    他看着这片生机盎然的绿水青山、怪石悬谷,转而问道:“这里面和外面一模一样,那如果外面变了呢?”
    “现在还很难发生变化。”伊青感应着庆呈大峡谷的地气,“这里有数亿年的过往。”
    庆呈大峡谷的形成可追溯到二迭纪。
    黎锦秀却说:“历史再久远,变化都可以一瞬。过度开发、环境污染、气候变化,都能让它改变。”
    伊青道:“到了它们不再相似的时候,来去涧会彻底与人间的庆呈大峡谷分开,成为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黎锦秀惊讶,“这是佛教所说的叁千世界?”
    伊青摇了摇头:“不全是。佛教的叁千大千世界是须弥山为中心的层级递进结构,形似你们现在的宇宙天文观,从小世界到佛土之间存在的是距离。脱离后的来去涧会成为壁外城那样的存在,更像是独立的卫星或者恒星,算是另一种定义的小世界。”
    黎锦秀颔首:“明白了。”
    不过,他又忍不住看了伊青两眼。伊青这身打扮提起卫星、恒星之类的词汇并不违和,让黎锦秀想起从前尹莘娓娓道来地跟他讲故事的情景。
    “这么说,壁外城也算是小世界了?”黎锦秀问道。
    伊青颔首。
    黎锦秀忽然想起另一个地方:“那大孝国呢?”
    伊青道:“那里也一样。”
    “你对大孝国很好奇?”伊青问。
    黎锦秀点头:“是,没见过,只听说过,当然会好奇。”
    伊青有意避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那你怎么不好奇神仙洞府和仙界?”
    黎锦秀有理有据:“琼白说过,神佛鬼神是我们文化和意识的反射,地府对我来说,虽然陌生,但与历来神话志异记录中的描写大致相符合,我想仙界应该也如同我的想象,琼楼玉宇、仙乐漫漫。”
    “的确,你看到的仙界会如此。”伊青认同地说。
    果然跟他的认知和意识有关。
    黎锦秀了然,说道:“就像飞廉受人影响就会分化出风伯,我能看到的仙佛鬼神也是因为我接受的文化而催生的化身或者形象。”譬如说,他曾见过却记不清面目的秦广王。
    “这样不会有点奇怪吗?就好像人们的信仰都是假的。”虽然黎锦秀并没有宗教信仰。
    伊青道:“神话和传说是凡人的心灵归宿,你们需要以此来定位自己是谁,这并不是虚假的事情。“
    黎锦秀疑惑:“我不明白。”
    “就像你们相信自己是龙的传人,古以色列人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印加帝国的人相信自己是太阳的子民……这种来源于神话故事的信仰决定了你们是谁,决定了你们和谁共享文化,也构成了你们群体性的精神家园。”
    “当这个世界以你为中心、被你看到,它就应该是你想要看到且能够理解的模样。”
    “否则……”伊青停顿了片刻。
    黎锦秀却明白了:“否则,我会崩溃。”
    当眼前的世界以一个无法理解的方式出现,大部分人都会彻底崩溃。
    一个人的崩溃并不可怕,可如果人人都崩溃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彻底失序,所以社会团体、民族、国家……很重要,因为群体中所有人下意识的认知能够塑造稳定的物质世界。
    可是,在伊青和他那叁万多个化身眼中,这个世界又怎么样呢?
    黎锦秀没有问,并不是因为他觉得伊青不会回答,而是因为他觉得那大概是一个超脱了他理解的回答。
    就在黎锦秀沉思时,一个年轻男孩突然从来去涧里掉了下来——
    “啊!莫知哥哥!救我!!!”
    眼看着他就要掉入河里,黎锦秀隐隐着急:“伊青,能救救他吗?”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好歹是一条人命。黎锦秀还现在动弹不得,只能求助伊青。
    伊青说道:“不用。”
    “他会游泳。”
    “扑通——”
    伊青话刚落音,那男孩就掉进了递水河里,他用力地挣扎了几下,还真的艰难地游到了岸边,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息。
    黎锦秀紧张提起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
    不过,伊青怎么知道这个男孩会游泳?这么细节的小事,怕是关系很亲近才会知道。
    黎锦秀仰起头,问伊青:“你认识他?”气呼呼的,像质问似的。
    而伊青意识到了他在吃醋,隐约笑了一声:“你猜?”
    “我才不要猜。”
    黎锦秀努力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伊青。
    反正伊青的事他都不了解,他一个凡人,他不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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