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诤看完大半卷宗已是夤夜寂寂,终等不下去往魏老那找去,才在帐门前站足脚跟,岑睿聊了帘子出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道:“出仕之事还望魏老多做思量,不要负了朕的希望。”
    魏老极不耐烦地把她往外赶:“知道了,知道了!哎哟,老臣说的吧,人找来了!”
    岑睿一抬头,看着脸比锅底还黑,难掩焦心的傅诤,笑意漾开。
    她笑得很甜,与两人定情后她在养心殿每每看到他来时一模一样,小小的甜蜜与窃喜。可今夜这个笑容,却看得傅诤心里莫名发堵发胀,如同一坛酿过头的酒,甘醇过后净是酸苦。
    “与太师傅聊得忘记了时辰,叫你担心了。”岑睿走过他身边时轻声认错。
    岑睿已经在他身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傅诤却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这种飘渺的幸福感让惯于把一切稳妥掌控的他烦躁……与惶恐。
    “傅诤你留一步。”魏老唤住行将跟去的傅诤:“我有两句话要对你说。”
    岑睿撇头朝傅诤笑了笑,取过他手里的灯笼,一人往前行去,只是走得极慢。
    傅诤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他生了个错觉,仿佛岑睿要从他眼前突然消失一般。魏老高声叫了好几声,他方清醒过来,躬身一揖:“老师有何指教?”
    魏老本被他心不在焉气到了,但看他态度还算好,咽下去骂人的话,也看向岑睿:“陛下比我想象得更适合这个皇位啊,登基几年出了这么多,不容易的很。”
    傅诤记挂着岑睿,直接道:“老师请说重点。”
    “重点?重点就是老子不想出山!你赶紧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忠君爱国之类的废话不说,你是我学生,我还指望你在朝里延续师门一脉。”魏老拍了拍傅诤胸膛,像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人:“你爹是天生做官的料子,要不是当年……”
    傅诤眼神盯在魏老面上:“当年什么事?”
    魏老脸色铁青:“屁事没有。”转头进了帐。
    傅诤稍一沉默,转头去追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岑睿,走近发现她把灯笼在身后几处,停在那弯腰看着什么。
    “你看,”岑睿拉下傅诤袖子小声道:“南方这个时候都有流萤了。我告诉你啊,这个流萤是冬天化入土里的腐草变成的。”扭头望见傅诤当真皱紧眉观察着,以为骗到了他,兴奋道:“你当真了?”
    傅诤看着小人得志的她,满腹言语到了嘴边终改了口:“《礼记》为夫还是读过的,‘季夏三月……腐草为萤。”
    岑睿听他不冷不热的开腔初有些不爽,又听他厚颜无耻地自称为夫,想怒又忍不住笑开了,贴上他耳边悄声道:“不是在军中就好了……”眸中水波盈盈,欲语还休。
    若放在之前,岑睿主动说出这句话来他定欣喜非常,可现在他看着脸红似火的她,心里沉甸甸的忧虑化为一声低语:“知道是在军中还来撩拨我。”
    “看这样欲求不满的你比较有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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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被岑瑾控制的门下省发出诏书,百姓能看懂的通俗版本是这样子的:你们的皇帝陛下病入膏肓,无力回天。驾崩前感念先帝仁德,归位于先帝长子岑瑾。追帝谥号为靖节,特昭告天下,让你们明白你们的新皇帝是谁。
    民间嘘声一片:这不扯淡么,造反就造反,没看皇帝陛下早立好太子了嘛!
    “这什么破谥号?”秘行赶入京城的岑睿在马车上气极反笑:“咒我死就不说了,还靖节,这谥号是在讽刺我不坚贞、没节操地丢下皇位逃之夭夭?”
    “草原失利,南疆军淤行不前,岑瑾由主动陷入被动,他急了。”傅诤拿过岑睿手里的文书撕了个粉碎,抛到车外:“如此一来我们只须打着勤王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入京即可。”
    “他手上毕竟有御林军在,若是拿着京城百姓做人质,死守京城怎么办?”
    “他手上只有南衙十六卫那一半的御林军。”傅诤纠正她的说法,眸里闪过冷光,一字一顿道:“帝王之路,从古至今无不以白骨铺就,鲜血洒祭。他若以京城百万人作要挟,那么他的皇帝梦就彻底灭了。”
    岑睿为他话里的冷酷深受惊撼,遍体生凉,她紧握住双膝。她想问傅诤,如果是这样,踏着那么多人尸骸入京的她与岑瑾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她不能问,因为她知道傅诤说的是正确的。她首先是个帝王,然后是个普通人,最后才是个女人……
    傅诤理解岑睿此刻挣扎的心情,也明白她对他的不满,但他也什么都不能说。老师说得对,岑睿为帝一天,他就必须凡事先以谋臣的角度为她精打细算。可对岑睿,他总无法彻底狠下心来,扳开她攥紧的双手,他低声道:“你放心。”
    岑睿因为他的话心里仍有个疙瘩,但他能说出这句话已让她熨帖很多,握起他的手贴在脸上:“我懂。”情人间的相处不会永远都只是甜言蜜语,摩擦、分歧、争吵如影随形,却也在同时磨合着双方棱角。何况傅诤是为了她好,并先示了好,她也不需矫情地摆脸色给他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皇位之争,岑瑾的继位诏书一发出,金陵王即以勤王讨逆之名号召各路藩王拱卫京畿、护卫太子,率江宁郡十万大军直袭京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京城九门紧闭不开,按傅诤的指示,王师在京郊三十里外扎营不动,军营里悠悠哉哉地生火做饭,没一分即将开战的紧张。这让岑瑾稍稍放松下来,只以为他忌惮城中百姓,便有恃无恐地派出使节,正义凛然地斥责了金陵王不奉诏命,贸然率兵进京才是逆贼之举,望其速速退兵。而后又送上岑瑾手书,上面涕泪俱下地与他回忆早年情分。
    哪知向来心软好说话的金陵王看完信后面无表情地对使节道:“没有先帝亲笔遗诏,恕本王难从这退兵之令。”
    使节回去向岑瑾一字不落地转告了金陵王的话,不久果真带着“先帝遗诏”又来了。金陵王双手接过遗诏,突然将之丢入火中,转眼明黄诏书被火舌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金陵王拔剑怒喝:“尔等竟敢以假诏书蒙骗诸位藩王,可知其罪!”一剑斩下使节左手:“我本顾念兄弟情义,只盼长兄尚存着一点道德纲常,悬崖勒马。现在看来,只怕没那么个必要了。你告诉他,限他三日之内出城受降,莫要作困兽之斗,连累无辜百姓!”
    “唆使他人堂而皇之烧了诏书这种事你还真干的出来。”岑睿抽着脸听金陵王洋洋得意地复述当时场景,对傅诤道:“你就不怕落人口实,说我们心虚吗?”
    “被岑瑾说死了的皇帝陛下好端端地在我们这边,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傅诤不以为然道:“心虚的应该是他。心思缜密是好事,但他败也败在这一点上。瞻前顾后,还想博个清白光显的身后名,拖拖拉拉,不成气候。不过这种激将法他定是不吃。”转向金陵王:“王爷多派些人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越多人知道,我们耗的时间就越短。”
    金陵王欣然点头,即出帐吩咐下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岑睿低低道,忽而一笑:“你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只是不明白,岑瑾若有心争夺帝位,又为何在当初会因痴迷书画而被先帝贬为庶民?他以明王冤案设得局,难道他真是明王后人?”岑睿喃喃道:“不会吧,以我老子的疑心病,被人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
    帐内没有声响,岑睿偏头看傅诤,却发现他凝神研究着战报,便也安静地卷起本书,不再打扰他。
    这一拖就将近拖了一月有余,两边隔空打打嘴仗,时不时拉出兵阵互相示威一番,谁也没有前进一步,谁也没有退后一步的迹象。但岑睿知道,京中仓储供给有限,拖延下去的结果只能以岑瑾的失败而告终。虽然那时,京中或许已经饿殍遍地,尸骨成山……
    在死而复生的卫阳侯突然重现军中,率军击退南疆叛军的消息传来后,岑瑾议和的书信几乎立即送到了王师大帐内。岑睿看都没看那玩意儿,这皇位本来就是老子的,再说这战还没打,议个屁和。
    傅诤让金陵王拖,一直拖到魏长烟将南疆料理得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地传信给岑瑾“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吧”。
    “他若不来怎么办?”岑睿问。
    傅诤闲闲作答:“这点气度他还是有的。”
    重光门开启的那日清晨,地点设在京外十五里处,离两边距离相当。
    岑瑾由祝伯符领兵一路护至议和大帐,帐内傅诤与金陵分两边而坐,没有任何携带武器的兵士,而帐外也仅有一队兵卒守着。岑瑾扫过傅诤背后的屏风,那里隐约现着个端坐人影,他大致猜得出是谁来。岑睿果然还活着……
    两边不痛不痒地交流下意见,当然没什么实质性进展。陷入僵持阶段后,金陵王突然盯着岑瑾问道:“长兄,你……真的是明王之子吗?”
    岑瑾浮出抹嘲讽笑意:“这是当然……”
    “放你娘的狗屁!”风尘仆仆的魏长烟架开祝伯符的长剑,一挑帐帘大步入内。胡子拉碴的脸朝四面转了一圈,显然也看到了岑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最终牢牢定格在傅诤身上:“明王后人确实存在,但却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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