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用朝食时,梅茹又见到那小孩。个子小小的,还没有椅子高,安安静静的被意婵牵在手里。这孩子昨天捡到时脏兮兮的,今天已经洗干净了,露出的小脸上有点皴,模样乖巧又战战兢兢的害怕。梅茹让意婵拿面脂替她抹了抹脸,问道:“你叫什么?”
    小丫头昨天被吓住了,只知道傻傻摇头。梅茹随手拈了个包子给她,又问:“你几岁了?”
    她看了看梅茹,面色缓和许多,接过包子慢慢吃起来,却还是不会说话。梅茹也不再问,只转头吩咐意婵将孩子交给石冬,送去本地的衙门。小丫头听懂了,急急忙忙跑过来拽住梅茹衣摆。小手有点油,她连忙松开,在自己身上胡乱擦了擦,复又揪住。梅茹低头看过去。那张小脸委委屈屈,轻轻唤了声“娘”。
    意婵吓坏了,忙跑过来板着脸教训道:“可不许这么乱喊。”
    梅茹滞了一瞬,摸摸她的小脑瓜,道:“我不是你娘亲呢。”
    那小丫头还是拽着她的衣摆,不肯撒手。梅茹叹道:“让石冬去衙门里打听一下,看看她还有什么亲戚。”这天梅茹一行在此耽搁了半日。石冬中午回来说,衙门里派人去查过,这丫头的亲人都没了,就她一个。望着面前只会掰着手指头玩儿的小孩子,梅茹道:“那先带回京吧。”
    他们一行从陕西进入山西境内,又走了两天,这天傍晚赶到平阳府。
    刚入城门,马车便停下来。梅茹只觉得奇怪。他们是出使西羌的使团,极少被拦下盘问。梅茹颦眉,正要询问外面发生何事,车帘突然就被掀开了!
    梅茹愠怒,不悦地望过去——
    只见外面天色已暗,迷蒙而晦涩的夜里,一道颀长身影立在那儿。梅茹看不清这人的面容,可她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男人那双漂亮的眸子漆黑而亮,宛如遥远的星子,又像一簇火。他就这么定定看着她,目光直直的,毫不掩饰。
    在他的视线里,梅茹呼吸滞了一滞,她低下头。
    静琴从马车里退下来,坐到后面去。
    一切好安静。梅茹跪坐在那儿,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面前的几案上。她手里还握着笔,可写不下一个字。梅茹双颊微微发热,下一刻,傅铮坐在了她的旁边。
    依旧没有人说话,他只是将她手中的笔抽出来,然后不发一言的握住她的手。
    梅茹的脸还是烫。她低着头问:“殿下,你怎会在此?”这人不是应该在辽东么?他应该开春才能回京的呀。梅茹好奇。
    傅铮淡淡回道:“这儿有些军务,我过来看看。听说你们一行快到,便在平阳府略等了一天。”
    梅茹“嗯”了一声,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
    他的热意一点点渗过来,梅茹悄悄抬眼觑了觑他,傅铮亦望着她。四目相对,他的眸子还是好亮啊。傅铮俯身过来,梅茹避了避,尴尬道:“殿下,在外面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耳根子烫的不得了,整个人又像是要被煮熟了。
    傅铮搂住她的肩,将她拥进自己怀里,吻了吻女人柔软的乌发。
    这日夜里歇在平阳府驿馆,傅铮扶着梅茹下车,二人并肩往里面走,忽的,身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娘——”
    傅铮顿住身形,蹙眉回过头。
    这人视线总是冷的,意婵又被吓到了,她连忙唬道:“别乱喊!”
    拂了眼意婵牵着的小丫头,傅铮依旧拧眉。梅茹解释道:“在路上遇到的,爹娘都没了。”傅铮沉声问:“打算带回府里?”梅茹道:“路上都乱着呢,没地方送,先带回京,到时候给她找户人家吧。”
    傅铮收回视线,问梅茹:“叫什么?”
    梅茹说:“衙门只说姓陈,也没个名字,今年两岁。”
    傅铮沉默地点点头。那小丫头瞟了瞟他,然后怯怯低下眼。她明显怕傅铮,跟玥姐儿一样。
    梅茹这次从西羌请了几位大家回来,这会儿一一引荐给傅铮。梅茹想过的,傅铮以后要成大业,她也帮不了他什么,替他结识些这样的人物倒是可以,也许将来有点帮助。
    这天傅铮与那几位聊到很晚才回院子。他到的时候,那捡来的小丫头正立在梅茹跟前,依旧怯生生的。
    就见梅茹递了块点心给她。她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吃,小脸鼓鼓的,吃得极慢,还冲梅茹笑。梅茹也笑了,眉眼柔和。
    看着这一幕,傅铮稍稍有点恍惚,他忽然特别想知道,自己与梅茹的骨肉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其实前世梅茹有孕之后,傅铮有想过乳名的,只可惜从来没有用上。
    这日夜里,他拥着梅茹睡下,手臂的力道有些紧。
    这人虽然答应过不勉强她的,但梅茹还是有些怕他。悄悄往外动了动,梅茹脸红提醒道:“殿下,今日在驿馆。”驿馆人多不便,再想到被此人揉来捏去来回折腾的经历,梅茹腿儿就打颤,腰肢也酸。
    傅铮暖着她的手,道:“我知道。”
    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怀里,一直就这么暖着,不舍得松开。
    二人从平阳府回京。路上到处天寒地冻,雪飘如絮,冷极了。车里点着碳,却还是冷。傅铮将梅茹拥到自己怀里,裹在大氅里,慢慢暖和着她,然后低头慢慢亲吻。马车行在官道上,外头有人说话,还有马蹄达达响,车轱辘碾在雪上,更会吱嘎吱嘎。可他就是这么肆无忌惮的喜欢着她。在外人面前冷得可怕,在她跟前就是无耻至极。梅茹缩在他的怀里,脸红极了。
    因为下大雪,岁除这天他们没赶得及回京,二人在外头守了夜。又走了几日,一行人方抵达京城。
    梅茹要先去延昌帝跟前复命。她这个从五品少卿年后就得正式走马上任。有傅铮在身边,梅茹应付的从容。从延昌帝那儿出来,二人又去李皇后处。自从“镇魇废太子”一案后,废太子从长宁宫搬了出来,而皇后的坤宁宫亦解了封令,如今还是李皇后执掌六宫。
    见到这二人,再想到秋狩时的过节,李皇后心里自然不痛快,面上却依旧含笑。她问梅茹:“听说你这次从外头捡回来个孩子?”
    梅茹回道:“已经找了人家送去了。”——那小丫头有点依赖梅茹,傅铮并不想带回府。他早早便写信回京,让管事儿的去找户可靠稳妥的人家,然后早点送过去。小丫头走得时候,还扯着梅茹袖口要喊娘呢,一对上傅铮冷冷的眼,就憋着嘴不敢了。这是傅铮独有的占有欲,那是他和梅茹骨肉才能喊得,外面的人通通都不行,都要赶走。
    李皇后闻言点了点头,倏地又叹气,提醒梅茹道:“你如今好容易才从外面回来,就少操心外面朝堂之事。与燕王成亲这么久,也该早日替燕王开枝散叶。”
    梅茹最怕听到子嗣一事,这简直是她死穴,这会儿低着头,只含糊的“嗯”了一声。
    “母后,”傅铮在旁边替她解围道,“这事儿不怪阿茹,倒是儿臣常年在外,亏欠她不少。既然阿茹喜欢,又能替父皇分忧,儿臣自然是高兴的……”
    听到傅铮这样说,梅茹有些意外,她愣了一愣,望向身边的人。
    那人身形沉峻,立在那儿,依旧是一座高高的山。他的胸膛结实,他的背脊笔挺,他会将所有麻烦通通都拦在自己跟前,不舍得她受半分委屈。
    面前这人待她是真的太好了,梅茹眨了眨眼。不受控的,那曾经在暗夜被浇灌的嫩芽又悄悄抽出一片新叶,拂在心尖,只觉得无比柔软和缱绻。
    这日回府,马车里傅铮还是抱着她。梅茹定定望着他。迎着她的视线,傅铮问:“你看我什么?”
    他的眼还是漆黑,像滴了墨一样。那里面就只有她一人,小小的一团身影被他宠着,就是他给她的世界。梅茹原先根本不敢想,可如今就在跟前,她的心轻轻跳了一跳。
    傅铮还是亲了亲她的头发。
    他的唇是软的,梅茹偏头望着他,傅铮就亲了下来。
    这日夜里两人歇在立雪堂。因为之前都是在驿馆,傅铮忍了好几天,没想到梅茹这天夜里突然小日子来了,疼得又缩在那儿,疼的额头冒汗,脸色苍白。傅铮叹了一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替她暖肚子。
    夜色静谧,傅铮跟她商量道:“正月府里要不要宴客?正好将你府里的人请过来,陪你说说话?”以前傅铮是从来不过问这些事的,现在多了个人,就不一样了。
    梅茹确实想爹娘了,她欣喜抬头:“可以么?”
    “自然。”傅铮笑了。好看的眉眼舒展开,容颜清隽动人。捉着她的手亲了亲,傅铮说:“你高兴就好。”
    他说过的,只希望她过得高兴。
    在他的怀里,抵着男人坚实的胸口,梅茹忽然觉得一丝安稳。
    宴客这事儿准备的稍微匆忙了一些,燕王府定在正月十四。梅茹这日起得早,丫鬟们早早过来替她梳妆。
    妆奁里有一个彩锦如意的小盒子。
    梅茹沉默的看着。这是傅铮前年春天离京时给她的,贺她及笄之喜。如果梅茹没有记错,他送过她两回,其中一次还被梅茹退了回去。那天他更是说,她若是不要,就扔了吧。
    怔楞良久,梅茹终于打开。
    里面是一对珍珠耳坠。那两颗珍珠晶莹圆润,闪着柔和的光,像是男人无数次注视过来的眸子。他为她红过眼,为她受过伤,还为她支起一方自由自在的天地,替她遮风挡雨,只是盼她过得高兴……梅茹心紧了一紧。凝睇良久,她终亲手戴在耳边。
    那对珍珠在耳畔轻轻的摇啊摇,衬着她的耳垂越发小巧白嫩。
    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一道绯红慢慢爬出来,梅茹脸有些烫。
    傅铮恰好从外头进来,梅茹起身迎过去。立到他的跟前,梅茹有些窘迫,她不自在的低下头。
    女人乌发云鬓,让人看着便心软了。傅铮目光温柔的拂过她的眉,拂过她的眼,她的唇瓣儿,最后落在青丝间偶尔露出的珍珠上面。耳畔的珍珠轻摇,划出轻轻的会勾人的弧线。傅铮愣在那儿,怔怔看了好半晌,他笑了:“真好看。”
    被他夸了,梅茹耳朵也跟着发烫。
    捉住她的手,傅铮垂眸拂了拂梅茹雪白的手腕,他说:“我送你的镯子怎么不戴?”
    梅茹窘迫的碰了碰耳坠,低头说:“你不喜欢?”
    “不。”傅铮摩挲着她的耳垂,笑道,“阿茹,我喜欢极了,也高兴极了。只是——”他顿了顿,轻声央道:“下次也戴戴那个镯子吧。”
    梅茹只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她不解地抬头。傅铮捧着她的脸,微微俯身便吻住她,又亲了亲她的耳垂。
    温柔而缱绻的一个吻,梅茹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第 129 章
    这日宴客,梅府来得最早。乔氏想女儿想得紧,她好几天前就开始跟梅寅念叨循循,今天更是早早就醒了,根本睡不着。一见到循循,乔氏才彻底踏实,心里又装了有好多话想跟女儿说。梅茹也高兴,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杜老太太领着乔氏、小吴氏诸人给梅茹请安,梅茹连忙免礼赐座,大家坐下说话。萍姐儿坐不住,没一会儿工夫就去别处玩。这两年萍姐儿长开了,她的模样与梅蒨有六七分相像,标致的很。只是她没有梅蒨身上惹人怜的病弱,反倒泼辣的很。如今萍姐儿也到了相看的年纪,趁她不在,梅茹询问起她的亲事,杜老太太回道:“范阳卢家有个九郎……”
    老太太话刚起了个头,梅茹就打断道:“老祖宗还是再挑挑吧。”前世萍姐儿虽是泼辣又厉害的角色,但那位卢九郎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最后见国公府没落潦倒,便直接休妻,这种姻缘能要么?梅茹实在不喜此人。
    老太太听明白梅茹的意思,心中有数地点点头。顾念着她们母女俩好久没说上体己的话了,老太太领着小吴氏几人去后面歇一歇,赏赏景致,再吃杯热茶。
    这边厢乔氏拉着梅茹左看右看。见循循眉眼里卸去做姑娘家时的娇蛮,透着好几分稳重与历练,她心中宽慰。只是想到子嗣的事,乔氏不免着急:“听说你在外头捡回来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这件事前些天李皇后就问过,梅茹颦眉:“不过一个小丫头,怎么闹得大家都知道?”
    “多少人盯着燕王殿下呢?”傅铮在朝中越来越好,这燕王府自然就越来越热,恐怕有人愿意不计名分,进来当个姨娘侍妾什么的。乔氏捉急道:“循循你再不生一个,可仔细着些。”
    一听到子嗣的事,梅茹就脑袋疼,她随便糊弄道:“知道知道。”
    见梅茹这样应付自己,乔氏就来气:“蒨姐儿肚子里的都好几个月了,你这边迟迟没有动静,娘怎么不替你着急?”
    对于娘亲的不依不闹,梅茹只能拿哥哥出来做挡箭牌了,“娘,哥哥现在如何?”她问。
    这话果然戳中乔氏心头的火,哼了一声,乔氏不满道:“你哥哥也是个不省心的,各个都说好,其实各个都没看上,他根本就没有成亲的心思,全在糊弄我呢!”
    梅茹拧了拧眉,问道:“哥哥还去那儿么?”这话中的“那儿”指的是董氏那儿。因为中间多了一个死缠烂打的哥哥,梅茹自忖尴尬,她有一年多光景没见过董氏,还不知道瑶姐姐过得如何。
    乔氏立马道:“他哪儿能惦记人家啊?那姓胡的去年正月就死里逃生回来了,现在留在京城大营,两口子日子过得好着呢,好像又怀上了。”说到最后,乔氏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那边被休之后儿子都生了一个,肚子里又怀着一个,再看梅湘膝下才一个庶女,乔氏怎能不着急。
    听闻胡三彪没死,梅茹大为惊讶:“真的?”
    唬了她一眼,乔氏道:“为娘能骗你?那个留京的职位原本是你哥哥的……”这事儿梅茹有印象,那会儿傅铮还递信向她解释了,只是信中含糊其辞地说什么有其他的事。梅茹没想到居然是胡三彪回来了,梅茹更没想法傅铮居然替哥哥瞒着事……她还在暗自思量着,对面的乔氏话锋一转,板着脸道:“你别想糊弄娘亲,看看你的肚子,再看看蒨姐儿的肚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话间孟老太太、梅蒨和孟蕴兰就到了。——小乔氏去了孟政那儿,并不在京城。
    梅蒨已经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子,这日穿得银色滚边袄子,整个人富态不少,气色也红润许多,哪儿还有原来的病气?可把乔氏羡慕的。倒是孟蕴兰闷闷的、怏怏的,明显有些不高兴。这可不像平日的她,梅茹不由好奇:“兰儿身子不舒服?”
    “哪儿啊?”孟老太太叹道,“这丫头今天原本不愿意来呢!”
    梅茹更加疑惑了,望着孟蕴兰道:“到底怎么了?”
    孟老太太道:“这丫头定是在跟我这个老太婆生气呢。”
    孟蕴兰跺了跺脚,不说话,跑去后面找萍姐儿玩了。
    孟老太太摇摇头,直接跟梅茹倒苦水:“王妃,您逮着空可说说那丫头吧。她一连几个月都这样,也不说究竟什么事儿,真能把我这个老太婆给急坏了,偏偏还说不得了。”
    梅茹闻言不由暗忖,莫不是是因为傅钊?傅钊今日也是要来的,蕴兰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梅茹暗暗好奇。但这事儿她不好说,更不好问,梅茹思量着今天晚上跟傅铮提一句,让他去探探十一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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