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校长的目光这时落在了她身后的窗外,“他也同样教会了你很多,不是吗?”
    她顺着冯校长的目光看向窗外,看到了此刻正在和病人说话的列侬。
    他的表情永远是这样的沉静默然,却无端地会让人感到可靠和心安。
    “冯校长,”她看了一会,收回视线,“即使明知是会让我痛苦的结果,我依然需要去挖掘吗?”
    他回视着她,“你需要,因为不知道结果,你就永远都不知道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即使痛苦?”
    “即使痛苦。”
    她静坐了一会,慢慢地站了起来。
    “静静,”冯校长的目光里蕴涵着淡淡的温柔,“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从失去我太太的痛苦中走出来,但是等我走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是她给了我力量,让我选择来到这里,继续我剩余的人生。”
    “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更坚强,所以你一定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祝静听完,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她即将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冯校长看了看窗外,微笑着对她说,“他们两个,真的很像,不是吗?”
    “是啊。”她说,“真的很像。”
    **
    入春之后,冯校长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嗜睡,很多次祝静进入他病房再离开时,他都没有发现自己。
    主治医生给了她一些反馈和信息,她一一听了进去,却从未在和冯校长对话时提过。
    中午,她从科室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徐戚烨。
    这个轻浮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往日散发荷尔蒙的模样,只是他不再对她进行言语上的调戏,而她其实也一直在内心默默地感谢他,作为一个近乎天才般的人物,他几乎对义务帮助他们的事情从未置过一词,却在医院和岭站中学每日穿梭奔波。
    “吃饭了吗?”他与她并肩而行,问道。
    她摇摇头,“没时间吃了,接下去马上就有一台手术。”
    “我科室里放了一盒饼干和蛋糕,你过来吃一点。”徐戚烨挑了挑眉,“你的身体不是钢铁做的,如果因为不照顾好自己病倒,那反而是本末倒置,给我们添麻烦。”
    如果按照她一贯的性格,她会拒绝,可是看着他难得的肃容,她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走到徐戚烨的科室,他打开门,从柜子里拿出了饼干和蛋糕,递给她,“你就在这吃吧,列侬现在在手术中,不会回来。”
    她接过,道了谢,在列侬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吃了一个蛋糕,指着列侬桌子上一个造型奇怪的东西,问道,“是钟表吗?”
    徐戚烨咬着梨子,瞥了一眼,伸手拿了起来。
    “是的,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着干什么,花里胡哨的。”
    因为是单手拿着,他的手忽然一松,那个钟表顺势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落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咔蹋”一声,下一秒,那个钟表从中间打开,有一样东西也从里面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藏得那么严实……”
    徐戚烨拿起那个小小的东西,眯了眯眼,“好像是戒指?哟,还挺好看的,是四叶草形状的……”
    而祝静从看到那个戒指的第一眼起,浑身的血液就凝固了。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徐戚烨把玩那个戒指,就像魔怔了一样,过了半晌,她猛地从椅子上起身。
    “你吃完了?”徐戚烨说着,把戒指放回了钟表里,“我得赶紧装好,被他发现我动过我就完蛋了。”
    她没有说话,放下手里的蛋糕,起身夺门而出。
    第39章 第三十七夜
    **
    走廊里病人和医护人员来来往往,而祝静却始终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神情木然地望着手术室的大门。
    过了一会,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彭然。
    往常的这个时候,她早就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学校,可是今天,她却找了彭然帮忙先过去照顾孩子们。
    发完短信,她收起手机,继续纹丝不动地等在手术室的门外。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她的双手始终放在膝盖上,像是在给自己支撑的力量。
    不知又过了多久,手术室的大门才终于缓缓打开。
    医生推着手术车从手术室里出来,她起身,看着一个个医生往外走,终于看到了走在最后一个的列侬。
    而列侬也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在了一起。
    “有空么。”她注视着他,说。
    他微微颔首。
    两人一起并肩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祝静站定在了路边,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山脉,他则停步在了她身后。
    彼此无话,两厢沉默。
    “给你讲个故事吧。”
    过了许久,她率先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以前,应该说是一个整天生活在负面情绪中的人,从未敢于直面自己,我胆小、怯懦,却自认为自己已经全副武装,坚强无比。”
    “人的改变很多时候都是源于一个特定的人,我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他来到了我的生命中,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我。”
    “我在他之前,只遇到过一个男人,我应该算是爱过那个男人,但是后来那个男人背叛了我,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结婚了,我原本心怀不甘、还想玉石俱焚,是他解救了我。”
    “我从小失去了至亲的爱,曾憎恨我的父亲长达十多年,用尽每一分力气给我父亲难堪,后来我的父亲去世了,是他帮我宽恕了我自己,也让我宽恕了我的父亲。”
    “他给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人给过我的,包括我之前的那个男人,任何人都没有给过我这些。”
    “其实我从最开始就明白他是个身处在黑暗中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从他身上看得到光芒。”
    “但是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我,我也知道,我应该要离开他,去寻求一个所谓更【安定】的人,因为我们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后来,他离开我了。”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故事说到这里,应该算是结束了。”
    列侬看着她,眸色平静而幽深,倒映着远方夜晚的山脉。
    她回望着他,半晌,轻轻解开了自己衣服领子的扣子。
    然后,她慢慢将自己佩戴在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拿了出来。
    终于,他的眸色在落到那条项链上时,逐渐变得深不见底。
    她沉默下来,他也不发一词。
    四叶草形状的项链在黑夜中闪烁着光芒,仿佛倒映着雪色的时光流转。
    “很漂亮,对不对。”过了不知多久,她轻声开口。
    他没有说话。
    祝静收起项链,转过身与他擦肩而过,折返回了医院。
    …
    这一天的深夜,她从躺下来开始,就一直觉得心悸。
    呼吸并不舒服,心中也一直慌神,她平躺着,听着屋外的风声,闭着眼睛,始终睡得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
    睁开眼,她看到了列侬黝黑如夜空般的眸子。
    他站在她的床边微微俯身,他握着她的手臂,静静地看着她。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却在一瞬间就读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
    她沉默地起身,穿上外套,跟着他一起出了门。
    等来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了。
    彭然、徐戚烨以及罗医生他们,全部都聚集在手术室外,罗医生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而彭然的眼角还挂着未褪去的眼泪。
    “病人家属的电话没有接通,根据病人生前的口述,这里应该只有你能够代表病人家属,”主刀医生拉下口罩,看着祝静,“病人冯毅由于突然发生严重颅内大出血,抢救无效,在今天凌晨3时25分停止了呼吸。”
    整个走廊里连风声都静止了。
    听到这句话,彭然原本静止的眼泪再次悄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徐戚烨站在她身边,伸出手,将她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罗医生背过身去,很快,传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尽人事,听天命。”
    片刻静默后,祝静的声音平静得吓人,“谢谢你,方医生。”
    方医生叹了口气,朝他们点点头,疲惫地离开了。
    “你们都回去吧。”
    她此时转过身,看向其他人,“彭然、徐戚烨,你们都回宿舍去,罗医生,你快回家,你女儿还小,晚上如果醒来看到你不在会害怕的。”
    “冯校长的户口不在这里,明天我会去派出所了解后续事宜的处理。”
    她自始自终,都冷静地说着话,目光清明而澄澈,“现在是凌晨,干不了任何的事,聚在这里也没有用。”
    她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
    说完这些,她转过身,慢慢地朝医院外走去。
    ……
    今晚的夜空里看不见星辰。
    祝静坐在医院外的石阶上,抱着自己的膝盖。
    过了一会,列侬来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冯校长以前是一位非常有才学的大学教授,他的太太去世后,他就一个人来到这里,建立了岭站中学,一呆就是二十年,义务教育山区的孩子,陪伴他们成长,如同他们的家人一样照顾他们。”
    她看着夜空,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慢,“而他的子女都在国外生活,很少来关心他,在我和他相识的这些年里,也从来没有来看望过他,我知道他想念他们,但是他从来不说,每一天都将自己的全部心血投入到这所中学的每个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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