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你和你爹一样,都很会做生意,知道么?”他说道,“其他人的罪责,谁?指那道士还是丫鬟?我放走你,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如何给你爹一个交代呢?”
    “赵霄,少拿他们威胁我。有一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现在说与你听。”
    我指了指门外夜色,天空中星光璀璨,皎月如钩。
    “过了今晚,段云就要将自己炼度为招魂幡,湮灭于世。”我故意夸大情况,只为让赵霄急中失策。
    “她干什么这么做?”
    “因为贾辛咯。”我看见赵霄的眼瞳陡然放大,“你手上的剑穗不就是贾辛之物么。你应该知道他早被人害死了吧?前几天出现在客栈,救走吴空的怪物就是贾辛,变成僵尸的贾辛。”
    “他变成僵尸……那和段云有什么关系?等等,不会的,不会的。”
    “你既然懂道术,该知道招魂幡的用途——以命换命,一人生,则一人死。她正要用自己的魂飞魄散换贾辛的轮回。”
    赵霄似乎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之中,我便继续施压:“你还在这儿犹豫不决?那厢说不定已经准备好炼度仪式,一旦启动,到时候可没有回头路可走。”
    说完,我转身跨出门槛便走,被赵霄厉声喝住——“别走!”
    “方烟,我知道了。我马上安排,不,我现在就去……去把雀儿的离魂咒解开。很快的。然后你立刻带我去找段云,就我们两个人。”
    我回头看他,颔首道:“好。”
    他靠墙渐渐滑倒在地,想喊人无法发声,身体发软,并不十分有气力的样子。我从懂事起认识他,第一次见到他眼神如此慌乱。
    我去扶起他,说道:“你这副样子,届时我想走,恐怕你也拦不住。”
    他不说话。我将他扶至床边。
    我继续说道:“你知道段云多恨你吧?贾辛就算不是你杀的,看样子也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去见段云,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他躺倒在床,双手抱头,闭目不语,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头疼的怪病又发作了。
    我走出房外,站在客栈天井中,朝大桃山某处看去,前几日,段云才带我躲在那里偷看客栈里的情况。未曾想到,星移物换,我又深陷局中。
    今日下山,我原本计划用袁豹留下的认罪书要挟赵霄,换得自由。纵使此计不成,被捉回到方府,将赵霄迷恋舞姬一事告知父亲,借此抗婚,既能不嫁,再寻时机脱身。
    可是事情并不如我所想,一步一步,命运再度将我带到段云和小道士面前。
    夜风拂过,吹散萦绕不绝的血腥味。抬头仰望,空中飘来层层叠叠羽翼般的薄云,遮月蔽空。与天象相称,我心中疑窦丛生,又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杀死贾辛的真凶是谁?赵霄为什么会知道信物是剑穗?段云明明没见过赵霄,何时令他情根深种?
    “王、权、富、贵”等级森然,只听过“富”来攀“权”,没见过“权”来就“富”。赵霄既然不打算娶我来攫取方家财产,他为何听令于我父亲?我爹是不是有他把柄?我爹在威胁他?
    如果赵霄放过小道士是因为认出他师从玄妙观,那他的道术也是出自玄妙观?赵霄到底是谁?他的怪病为何从我离家之后突然出现?
    桃花坞啊,桃花坞。生养我母亲之所在,困住段云之所在,害死贾辛之所在,是同一片土地。从十三年前教坊司大火开始,不,或许更早,就死死笼罩着厄运与不详气息。
    来到桃花坞的第二十四日,我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也许一切的不详会在今晚了结。
    第34章 人面桃花(上)
    隔了半个时辰,赵霄悠悠转醒,立即应诺去西厢房为雀儿解除离魂咒。
    雀儿的母亲徐巧娘身穿素缟麻衣,先是把体弱的徐阿婆劝回房休息后,便与我一道在门外静静等待。或许因为看到赵霄这回如此积极,巧娘心中大石落地,反倒不急不躁,还对我施礼道谢。
    “方姑娘,谢谢你……”
    她大概四十出头,身材壮实,方脸高颧,长发盘于脑后,十分干练。一双杏眼大而有神,与雀儿极为相似。因年岁增长,眼尾处生了三两条淡淡细纹,反而平添柔和。
    恍惚间,我以为看到自己的母亲回来了。明明她们两个长得完全不相像啊。
    我连忙扶起她,感慨道:“我娘要是还活着……也会像巧娘对雀儿一样对我么?”
    “你不知道夫人多么疼惜小姐。”她伸手似乎想要摸我的脸,可到半途想起什么,忽然变得不好意思而收回手,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臂膀,“她那时候成天把你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来,总是说‘烟烟,烟烟,真好……’,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好久没听过有人叫我烟烟了。”我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巧娘,你再叫一次好不好?”
    我怕她不肯,猛地双手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和母亲撒娇时一样,“你不说,我就不放手,巧娘……巧……娘!”
    徐巧娘既惶恐又慌张,但还是学着我母亲的口吻一面哄着我,一面拍我的背:“烟烟乖啊,烟烟乖咯。”
    过了好一会儿,我擦干眼角,才放开巧娘的怀抱,说道:“我听娘亲说过,她怀我时只有你在身边帮她。要不是你肯接济她,可能世上就没有我了。”
    巧娘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我只好继续说道:“巧娘,其实我知道娘亲当年未婚有孕,为乡邻不齿,又因为执意生下我,遭宗家抛弃。娘族任氏才搬离桃花坞,留下我母亲一个人自生自灭。”
    巧娘讶然:“方老爷严令禁止任何人在府内谈及旧事,哪怕是无意中一句多嘴,都要重重受罚。小姐,你从哪里听来这些?”
    “母亲还在世时,当然无人敢在我面前嚼舌根。可自她去世,方咎不仅转头另娶,还将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仆从都赶走。府里的人个个精明势力,跟红顶白,你也不在,谁还真心顾我?”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巧娘,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你可知道我的生身父亲是谁?或者记得他长什么样儿?”
    巧娘先是一愣,继而摇头,语气诚恳:“小姐,我并非故意瞒你,别说生下你之后,夫人未曾透露过半点口风。就是十七年前,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那时明明是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即使出行也必定有一大堆人随行伺候着,怎么突然就……就……别说这个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就是高矮胖瘦,恐怕除了夫人自己,再无人知晓。”
    我低下头,心口涌起一阵难过,关于我身世的最后一点线索,终于还是断了。
    巧娘见状,有意调解安慰道:“小姐,有些事情恐怕你不知道。那几年,方老爷对夫人的情谊是千真万确,有目共睹的。他迎娶夫人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想来是有意叫全州晓得他有多在乎夫人,谁也不能轻慢她。老爷对小姐你,至少我看得出来,是当亲生女儿一般。夫人身子不好,我亲耳听到他说有烟烟已足够,不必忧虑生养。”
    “后来夫人重病卧床,老爷夜夜亲自看护,整个人瘦了、老了一圈。任谁看了他那副样子,都会感慨,面对心爱之人无能为力时也不过如此。”巧娘拍了拍我的手,“他将我们这批老人赶走,虽是迁怒我们没有照顾好夫人,里头也有几分是不愿见到我们时,再度想到夫人罢了。小姐,你如今都知道了,就不要再和老爷置气了。”
    “那他为何连头七都熬不过,就把赵姬娶进家门?”我想起他如今衣不解带在照顾的女人早已从母亲换做赵姬,嫌恶之情如巨浪翻涌,不禁嚷道,“什么情意 深重,人啊,变脸快如变天……”
    哪知还没说完,忽然一阵怪风从房间里吹来,同时伴随一句细弱蚊蚋的叫声——“小姐啊……”
    巧娘见我神色有异,似乎有所察觉,不安问道:“你怎么了,烟……方小姐?”她瞧了瞧雀儿所在的房间,焦急道:“赵大人进去时间不短了,还没有好吗?”
    我本欲敲门问询,又担心惊扰里面的仪式,于是将右耳紧紧贴在门缝之上。没有听见任何念咒声,反而捕捉到一下轻微的“扑通”撞击声。
    “赵霄!赵霄!”我开始拍门,“里面怎么了?”
    喊了两回,仍是不见赵霄回应,我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赵霄倒在地上呻吟不止,两眼翻白,身抖如筛。此刻顾不上他,我一脚跨过发病的赵霄,连忙去看床上的雀儿。
    “她的脸比之前红润了不少,是不是,小姐?”
    巧娘自然随我其后冲至床边,先摸摸雀儿脉搏,接着是额头,再把头靠她左胸听心跳,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雀儿的心跳,啊呀,砰砰地响得不得了!你也来听听看。”
    看到布衾之中的雀儿呼吸平稳,两颊如桃花粉红,我这才长舒一口气,留下巧娘陪床看护,出门喊来王礼把赵霄抬回东厢房。
    等王礼把赵霄安置好,我招手让他过来,掏出怀中的符纸,说道:“这些是镇尸符,烧成灰与煮熟的糯米饭拌匀,敷在伤口上可以治尸毒。”
    然而他只是一脸恭顺地听着,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我只好补充道:“上次僵尸在客栈攻击你们,我猜肯定有人流血受伤,若不及时医治可就麻烦了,你还不拿去?”
    王礼听完,道了一声谢,才把符纸收入袖中,十分谨慎地问我:“不知道小姐这次有什么吩咐呢?”
    “什么‘什么吩咐’?”我笑道,“对我来说,今夜这些符纸都派不上用场,所以顺手赠你,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哦对了,还有我包袱里的金银珠钗,若我直接给巧娘,她肯定不要。请你在今晚过后,代我转交。”
    王礼愣了一瞬,低声道:“方小姐心怀怜悯,慈悲仁厚,今夜一定能够万事顺意。”
    我见他快步离开,心里却在琢磨:怜悯?慈悲?我方烟?只不过是偶一为之,顺水推舟发发善心而已……等等,我这样也算是帮到别人了?还是不求回报的那种?
    小道士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我赶紧拼命摇头,我和他不同,我才不是滥好人。
    “方烟……”赵霄在房间里扯起嗓子嘶吼。
    我回去看见赵霄明明十分虚弱了,仍是执着道:“带我去找她。”
    “雀儿的离魂咒真的解除了么,为什么她还没醒?”我反问道。
    赵霄强撑起身子坐在床边,开始解释:“我刚才的确如约在为雀儿施法破除离魂咒,可是就在最后关头,我突然……浑身疼痛无比,好像要被撕成两半。如今我没有必要骗你,那个丫头,也许会醒,也许永远不会醒来,全凭天意。”
    事已至此。
    “时候不早了,方烟,快点带我去见段云。”
    纠缠无用。
    我没有回答,而是拿起挂在床头,一把剑刃扭曲,且锈迹斑斑的长铁剑。我认出这是段云的长剑,上回刺杀赵霄反被他两指折弯,现在失去了魂力加持,显出了原形。我抚摸到剑柄处有一个细孔,就是这里曾经挂过一枚白色的剑穗。
    我一边学段云,笨拙地将手中剑转出一个剑花,一边问道:“你今晚头疼很频繁啊。”
    赵霄点头。
    “第一次出现头疼是在十二天前,对么?”
    他再次点头,奇道:“方小姐冰雪聪明,恐怕已经找到我头疼的原因了?”
    “我知晓你头疼的原因,但不知道你头疼的本源。这个本源只有你自己清楚,我还不清楚。”
    赵霄的脸色变了。
    我把剑尖抵在赵霄的喉间,但并不用力。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带你去找她。”
    “快问。”
    “你找回段云之后能如何呢?段云和贾辛痴心如此,死后也不过相守数日,何况现在的你和段云,终究人鬼殊途,又能怎样?”
    “我要带她走。”赵霄红了眼眶,“我没有下辈子可以等,方小姐。哪怕不择手段,逆天而行,我都不能让她……”
    他低下头,似乎在强忍一种我看不到的痛苦,说道:“让她为贾辛魂飞魄散。我不准许。我答应过,要带她离开桃花坞。”
    这最后一句,同样勾起我的一些往事。
    真奇怪,段云也好,我母亲也好,为什么非要在桃花坞苦等某个男人把她们救走。诶,此前的我是不是也在……算了,我不会再等了。
    我把剑收在身后,开玩笑道:“你也答应过我,事成之后,送我渡过明珠河的,可别忘了。也别死了啊。”
    第35章 人面桃花(下)
    教坊司的废墟残骸蛰伏在夜里,如同一只半睡半醒的黑猫。偶尔亮出一线绿莹莹的瞳色,杀意凛然。夜风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怪声,像极了野兽为示威而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低吼,我知道那不是小猫咪的呼噜,是贾辛。
    僵尸贾辛。
    不过一瞬,段云已站在我面前。
    她看了看我挂在树枝上的护身符,转头问我:“方小姐今日不辞而别,吴道长很伤心,他笃定你不会再回来了。现在你又把我喊过来,想必有一些话要交代?”
    我只问道:“段云,贾辛今晚的招魂失败了,是不是?”
    段云片刻失神,低头道:“不错。我们把科仪地点从山神庙换到教坊司,还是不行。”
    我说道:“贾辛的招魂恐怕不会成功,你和小道士都是白费力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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