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生着一双瑞凤眼,闻言若有似无地扫过芜姜:“凤仪,他说的是这样吗?”
    芜姜简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口气兀地决绝起来:“他那人可坏了,哥哥休要听他胡言,一定又是想见我,故意装病呢。”对仆从道:“那你叫他把东西放着,让他回去好了。”
    仆从犹豫:“还给阁主也带了一份礼物。”
    呵,那天还险些与自己拔剑相向,今次倒送起礼物来了。
    想到萧孑必然已与芜姜行过之事,杨衍雅隽的面庞上都是冷意。芜姜在他的心里纯得就如同一张帛纸……那个小子,他比她大了九岁。他十三岁浴血沙场之时,她才是个娓娓踱步的四岁小女童。他下得去手?
    杨衍压着嗓音:“什么礼物?”
    阁主从来清幽和气,几时有过这样的阴冷。仆从躬着身子,略有些慌乱:“说是寻到一方战国时薛公所用的墨玉棋盘,晓得阁主喜欢博弈,特地化了几天功夫找了送来。”
    薛公好弈,所用之棋盘皆为世间灵气之物,棋道中人得之,除非情非得已,皆舍不得出手。几天之内能叫他把东西化来,除了用那财迷老头留给他的万贯家产,还能用甚么?
    杨衍微扯唇角,看向芜姜:“凤仪想见他么?”
    芜姜想不到萧孑五六天不见人影,竟是悄没声地给太子哥哥找礼物去了。心底里自是有点小甜蜜的,难得他那样嚣张跋扈的一个人,也会为着讨好自己的亲人而收敛。对阿耶阿娘也是,虽然总不习惯与人交道,到底一直拘谨客气着。
    心里其实还是想他,只是脸颊儿上的红云散不去,又恼他不行。
    芜姜扭头看着桌子腿儿,作一副薄情无心:“我还好啦。哥哥要是不见想他,我们就不理他。”
    杨衍却一眼就洞穿了女儿家的情思,罢,也已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了。便叫伍叔扶着自己落椅,往甘泉楼下抬去。
    ☆、『第九四回』博弈
    车轮子轱辘轱辘,伍叔推着杨衍沿湖边走来,芜姜随在他的身侧。
    湖畔杨柳垂枝,小亭石径,风景秀丽。这座府邸很大,低调的装潢中彰显着主人的用心。进府时看着不过是个街边平常的宅子,绕到二重门后方才知里头别有洞天,却鲜有人知晓家主的来历,对外一直以伍叔的名义在打理。
    黑熊抱着个大长枕在树下翘首等待,旁边三两个将士手上亦提着大盒小盒。等了半时辰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不由嘀咕道:“该不会是不来了吧?杨衍与梁人有仇,准是把妹妹留着不给了。将军这门亲事只怕要黄。”
    萧孑着一袭左衽白襟葛青长袍,墨发在风中轻扬着,就像个清削的江湖剑客。闻言转过头来,冷冽地睇去一眼:“她若舍得不来,休怪我挖地三尺将她掳走。”
    将军有芜姜在身边和没芜姜在身边的时候简直两样。芜姜在的时候,他连说话语气都会特别耐烦一些;芜姜一不在,他就又变回从前那副寡冷的阎王模样了。肃沉着一张脸,像一只随时被激怒的狼。
    吕卫风连忙踹了黑熊一腿:“少说点风凉话,小芜姜心软,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准儿今天就哄回去了。”
    啧啧,造孽哟,将军一颗心都被芜姜吃掉了,没那小妞不成活。看这大舅哥生生把姻缘拆散的。
    “心软才怪,那小妞的心肠没人比她硬。”黑熊嘟囔着,看了一眼萧孑,这才赶紧闭嘴。忽而抬起头,见对面湖畔走来三道身影,连忙又指着道:“快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来了!”
    将士们的视线顿时转过去。
    萧孑抬眸,便看到芜姜过来了,一抹烟粉提花的齐胸襦裙,发插花簪,耳饰珠环,在阳光下打着盈盈的光泽。几日不见,又似哪儿变得说不出的更妩媚起来,还有一点娇矜的生疏。再不似别雁坡上那个纵马驰骋的西塞小胡女。
    小妖精,真是渴念她渴念到要死了。他想起她的好,一时有些目不能移,只是凤目濯濯地凝注她。
    那一缕目光似电,芜姜便察觉萧孑在看自己,她忍不住睇了一眼,又怕被哥哥发现,假作泰然地收回来。
    两个人隔着湖岸看来看去,他迎她躲,情愫交织。杨衍自然尽收眼底,这个小子,从前少年时恶满天下,更与慕容煜传出绯闻多年,怎样也想不到最后会和自己的小皇妹扯在一起。
    那抚着轮椅的手搐了搐,问芜姜:“凤仪刚才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唔?”芜姜忙不迭收回眼神,抿了抿朱红的唇儿:“我还好啦……一般般。是他更喜欢我多一点。”
    但她的眉间难掩甜蜜,分明是一颗被追求中的少女椿心在萌动。
    杨衍轻扯嘴角,无奈何地说道:“但现在还不是成亲的时候。哥哥不会故意拆散你,可他将来要做皇帝,是皇帝即会有三宫六院,如同我们的父皇。他生得如此英俊皮相,现在与你浓情蜜意,皆因着到底年岁新鲜;等到年华消淡,必会有新的颜色惹动他的情,承他的恩宠……你要想好,舍不舍得,分不分得出去。若是善妒不容,只怕到时反要招他厌恼,将昔日恩爱反目成仇。若然如此,倒不如此刻继续等待,将来亦会有别的男子来爱你。”
    从前晋宫之中,三千佳丽莞尔,父皇唯对母妃一人独宠。彼时芜姜尚年幼,被阖宫娇宠如若珍宝,看不懂嫔妃们目中的艳羡与寂惶,此刻却蓦地想起来。
    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又或者说偶尔从心中掠过,顷刻就被萧孑骇浪般的疼宠给淹没了。她想说将来别的男子给的爱一定和萧孑给的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想要,可她也无法想象萧孑把疼爱自己的那么多,用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叫别的女人受。
    一席话只听得心间沉重起来,不由点了下头:“哥哥说得对,凤仪会考虑好的……他若是答应我的做不到,我便从此刻起就不跟他了,一辈子也不要嫁人。”
    杨衍默了一默,也不去劝她,只沉哑地道一声:“好。”
    一路绕湖走,到得跟前,萧孑与杨衍抱了一拳:“凤城主别来无恙。”
    自小一个名扬天下的才子,一个杀伐果决的天生魔障,本是从不相交的角色。杨衍微眯着瑞凤眼:“城与路都给你过,你还来做什么?”
    “出发之前刚打完几场仗,军中事务繁多,不二日便要启程回去。走之前来想看凤仪一眼。”萧孑不亢不卑地回应着,转而看向芜姜:“我不在,这几天过得习惯么?给你带了些爱吃的酸果儿。”
    精致唇角上扯,言语中不遮不掩着宠溺。又听见黑熊在后背嚷嚷:“吓,别忘了还有这个!”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上的长枕。
    那蚕丝枕头粉白而舒软,做得娇憨可爱。从前满心桀骜不驯的坏家伙,最近是越来越会买东西哄人了。
    芜姜睇着萧孑俊逸的脸庞,想到哥哥方才所说的那些,又想到他那么招惹小姑娘,心里就抓抓挠挠的。明明刚才还在甜蜜呢,此刻却酸不溜秋,好像他早晚都要移情叛变似的。
    便作漠漠然地瞥开眼神,应道:“我还好啦,哥哥这里什么也不缺。你这几天都在干嘛?”
    果然靠这个小妞缓和关系是没指望的,不过隔了五六天便已倒戈,连眼睛都不敢正视自己了。薄情又善变。
    萧孑心凉腹诽,微咳了咳嗓子:“我病了。”
    他的目光像一只鹰,只是幽郁地凝住芜姜娇嫩的小脸儿。芜姜一看,那眸底有青影,确然是憔悴了不少,不自禁又心疼:“让你夜里不好好睡。”
    “是相思病。你不在身边,我们将军孤枕难眠,大半夜还点着灯!”黑熊大嘴巴管不住,被吕卫风打了一下。看见杨衍不甚好看的容色,赶忙又闭住。
    芜姜顿时臊得小脸儿通红,这下是什么也瞒不住太子哥哥了——连整个军营都知道自己和他晚上也在一起。暗暗用眼睛嗔萧孑,叫他快点儿出言解释。萧孑却并不反驳,只是凤目熠熠地盯着芜姜,扯唇冷笑。
    她猜他一定又在心里恨着自己了,这人可坏,逼着自己随他回去呢。芜姜便又羞又恼,瞪着黑熊道:“大黑熊你又乱说,下回再问我借银子我可不管你了!”
    杨衍扫了一眼,兀自语调淡漠道:“既是人也见了,若无事就先回去。南苑清幽避暑,这便要带她去赏鸟儿。”说着牵住芜姜的小手,准备绕过萧孑离开。
    萧孑看着二人轻握的手指,心中便百般不是滋味,伸出胜邪宝剑在轮椅前一挡:“殿下慢行几步,前日得了一个棋盘,久闻殿下棋艺高超,今日想趁此机会请教一番。”
    说着命人把棋盘盛过来,在石桌上一放。
    湖边晓风轻拂,树下光影绰绰,杨衍低头看,只见那墨玉棋盘虽不起眼,却通身幽盈,扁圆的棋子颗颗精致黝光,掩不住古色古香的韵息。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便抬眼冷笑:“萧将军倒是有些手段。这棋盘落在那油盐不进的老吝啬鬼羽净手上,恁给多少银子也不肯出让,你竟也能化得它到手。也罢,且与你博一盘。今日若是你输了,你与凤仪的亲事,那便自此搁浅。”
    芜姜虽幼小流亡西塞,此后骑马弯弓,早已对琴棋书画生疏,却也记得太子哥哥当年的棋艺,便是连天珠派的大弟子都略逊他一畴。不由蹙眉道:“喂,你不要自不量力。病了就先回去,得空我自会出去看你。”
    呵,此刻倒晓得担忧自己了。
    萧孑扯唇冷笑:“不下又如何知道我会输?若是我赢了,今日便要把你带回去。”
    却受不得她眼中对那衍太子的崇拜,可知他少年时在清规中修度,又饱读过多少诗书与兵法?那棋上之术不过纸上谈兵,他根本就不屑放在眼里。
    当下兀自撩开袍摆,在石桌旁坐下:“凤城主多年琢磨大梁,想必已然把大梁气数了然于掌。今日这盘棋,你为梁,萧某为叛将之駆,国中无主,我独以車攻。”
    仆从将棋子落盘,两个对面而坐。杨衍只应他:“可以。”
    ☆、『第九五回』树下
    七月下旬的天气,一到晌午日头便渐热起来,湖畔周围很安静,除却蝉鸣,便只余棋子起落的声音。萧孑与杨衍在树影下对坐,俊逸的脸庞上皆是冷肃,忽而一阵风拂过,老远都能闻到低压的气息。
    芜姜绕湖边骑马儿,看着他们一青一白的侧影,就觉得头很大。两个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偏就注定势不两立。还以为萧孑进府来是要与哥哥求好,差点儿都被他甜化了,不想却是来挑衅。个跋扈不羁的萧阎王,这下看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待见他。
    “挡路了。”听见杨衍一声沉哑的嗓音,像是吃掉了萧孑哪颗棋子,芜姜的心弦儿不由悬起来。
    “驾。”纤长的小腿夹紧马腹,干脆绕开不想看了。由着他们厮杀去。
    黑熊蹲坐在树影下啃西瓜,看芜姜蹙着小眉头,不由囫囵道:“小芜姜,你这都骑了几圈?再这么绕下去老子头都给你绕晕了!”
    芜姜瞪了他一眼,撅着嘴儿道:“绕晕了活该,叫你们一个个刚才乱说。”叫黑熊过去骗萧孑,就说扶风城来了消息,催他赶紧回客栈商议,别让他接着比下去。
    “我不敢。回头被将军知道了,准罚老子仗毙!”黑熊把头摇得像颗拨浪鼓,睇了眼芜姜风中轻扬的鞭子:
    “你是怕我们将军下输了,衍太子不认他做妹夫?没把握的仗我们将军可从不打,从前雁门关驻军营地三面架子都摆满了他的书,要论这些摆兵布阵的伎俩不比你哥哥差。你就等着他把你带回去吧。接下来还有好几场仗要打,没你跟在身边随军伺候,将军那一身煞气可没人能给他消。”
    “啪——”被徐英盖了一脑瓜皮:“大嘴巴子什么时候能安静点。”
    他才恍然自己又说漏了嘴,晓得小芜姜脸皮儿薄,一羞窘就挥鞭子打人,赶紧看天看地岔开话题。
    芜姜本来还没听懂,被他这么一支吾,顿时明白过来。知道营帐里的那些动静都被这群笨兵听见了。双颊不自在地漾开红云。
    西瓜皮被黑熊掀去地上,红红白白的,她看着莫名有些泛酸。也许是早上葡萄干吃得太多了,蹲去湖边干呕了两声,回过头来凶道:“休得胡说!他赢不了我哥哥,便是果然被他赢了,我也不会随他走。这下我都不回去了。”
    “叫你多嘴。”徐英气恼地剜了黑熊一眼。
    黑熊吐吐舌头:“驻军的营房就那么屁点大地儿,将军恁般喜欢她,三更半夜静悄悄的,能瞒得住谁。”
    “噗——”又一大块西瓜砸过来,他捋了一把满脸的西瓜籽儿,看见小辣椒舞着鞭绳呼啦啦地走了。
    湖畔晓风流淌,将少女烟粉的裙裾吹来拂去。齐胸的襦裙最是勾勒人身段,那锁骨下的娇迎若隐若现,盈盈纤腰在风中如若柳条摇摆,迈一步都是旖旎风情。萧孑在树底下瞥见,忍不住多凝了一瞬。
    杨衍将他眸底的眷与恋尽收眼底,冷声提醒:“下棋不专,不如不下。萧将军既是无心对弈,那么就请先回去,这一盘棋只作消遣。”
    小妞,又是谁人惹了她,这般气羞羞的。
    萧孑好笑地回过头来,扯了扯唇角:“棋盘以楚界分南北,红衣为兵,墨衣为卒,换一种染料,万变不离其宗。就譬如这天下时分时合,明君起而昏君陨,终不离我炎黄子孙。古有孙膑弃魏投齐,助齐君称霸;后有李玄反昏庸炀帝,始建大渊朝。谁人道侍一国主,就不能反之?太子殿下说萧某骨中淌的是梁人之血,有朝一日我若颠覆大梁,淌的又是哪国之血?如今敌人一致,不知殿下为何定要与我泾渭分明?”
    “这里没有晋太子,萧将军想说的是甚么?”杨衍兀自端坐在轮椅上,淡漠地挑眉。
    萧孑凝了芜姜一眼,掂着指尖的棋子:“在那场屠宫之前,大梁与晋国多年交好,我萧孑的手,从未沾过一滴晋人之血,手下这些士兵,亦没有屠过一名晋国百姓。背信弃义的是癸祝,这笔血账毫无理由算在我头上。萧某愿用他的人头与天下做聘礼,还望殿下能成全与凤仪的亲事。”
    他凤目濯濯,眼底都是认真。杨衍凝着他清俊的脸庞,少年时只听说恶贯满盈,天下女子无不入他的眼,见到他亦无不惧如鬼叉,不料最后却独独被小凤仪吃得死死。
    杨衍微勾唇角:“这就是你今日与我下棋的真正目的?”
    “不错。你是凤仪至亲的皇兄,萧某无意挑衅。本是目标一致,我正在做的亦是你想要的,不信殿下当真无心共谋之?”萧孑顿了顿,忽而促狭一笑:“否则癸祝告诏天下绞我性命,殿下大可以把萧某行踪交出去。凤凰阁向来有钱就接不是么?既是未交,想必也不无纵容之意。”
    好小子,心思倒是洞察分毫。早前癸祝确然找过凤凰阁这桩生意,彼时萧孑正自乌鸦寨兑第一笔千两银票,身边仅余二十七个受伤的将士。近在咫尺的距离,要抓到他只是弹指功夫,但杨衍却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子也是大胆。
    他的确是纵容相帮,更或者是故意把凤仪留在他身边,激将他的反意。只料不到短短几月的功夫,小凤仪一颗心却已尽数被他掳去,再也收之不回。
    杨衍隽雅面庞上无风无波,只冷声笑笑:“我帮你,只是各取所需,这与凤仪的亲事无关。”
    “既是无关,却为何因此成为这门亲事的阻碍?我想你该知道我对她的真心,若非因着她,这天下萧某本不屑争夺。”萧孑龇牙反问。
    “唔……”湖边传来少女的轻呕,看见芜姜轻扯着裙裾蹲在草丛里,手心捂着胸口,似是难受。
    两个人相视了一眼,杨衍凝眉不语。
    芜姜站起身,脸色有些白。见那边厢哥哥与萧孑不下棋了,两张俊逸的面庞对峙着,阴压的气氛一触即发,连忙大步走过来。
    一名仆从站在石桌跟前,似是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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