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言之有理。”
    舒梵失笑。
    之后几日,他们一直在这处驿站休息,她闲来无事时还会去逛逛集市。
    到了第三日,能逛的地方也逛遍了,舒梵便留在驿站歇息。原本商量好了明日和谈,瑨朝那边却有人过来传话,说他们大人想见她。
    舒梵蹙眉不解,问为什么,对方却笑着说:“公主去了便知道了。”
    形势比人强,舒梵到底还是去了。
    清晨的仲华园鸟语花香,阳光在树影间筛落片片光斑,如起伏跳跃的碎金。舒梵穿过一个月洞门,到了一处花厅,几个侍女正在角落里拾掇一盆兰花,见了她齐齐行礼问好。
    舒梵正诧异这帮随性的侍女都这样知礼,侧边的帘子已叫人挑起,露出张熟悉的俊脸:“梵娘,好久不见。”
    竟是多年未见的裴鸿轩。
    他年岁渐长,在官场中沉浮,如今气质沉稳内敛,见了她便很自在地走到案几旁,俯身替她煮一壶清茶。
    茶香袅袅,是雨前龙井。
    嫩绿的叶片在沸腾的水面上翻滚,俄而便将枝叶尽数舒展,裴鸿轩熄了火,将倒出的茶水搁到她手边,见她还坐着,忙请她坐下。
    “好些年没见裴大人了。”舒梵笑道。
    他们二人也算绑在统一战船上过,除了少时情分,还有共同铲奸崔陵的情谊,也除非一般人可比。
    聊了会儿,舒梵终于刺探起瑨朝这次关于和谈的态度。
    裴鸿轩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她在楚国过得怎么样。
    如此滴水不漏,舒梵也没有办法,聊了几句便借口告辞。
    裴鸿轩却道不急,说有位故人想要见她。
    舒梵一开始只是怔了一下,旋即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头突兀地跳动了一下。
    可很快又暗自笑了,笑自己风声鹤唳,三年过去了瑨后已崩,这个消息各国都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人贵为君主,怎么会来到敌国的地盘深入虎穴?
    想通这些,她在裴鸿轩指引下坦荡进入内室。
    这儿是个茶室,地上铺着厚厚的粘毯,脚踩上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角落里是一片人工挖凿出来的假山石水,曲水流觞,琴音袅袅,是个雅处。
    不过室内并没有人。
    舒梵正疑惑,视线一转,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擦着假山石,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侧。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和,有种历经岁月洗礼的磁沉性感,可那份看似平和的表象下,似乎又蕴藏着波涛,就这么问她:“梵娘,别来无恙。”
    这一字一句的,分明的冷淡舒缓的,却好似字字敲砸在她心尖上,震得她心口麻痛,手脚都好似冻僵似的失去了知觉。
    老半晌,她才镇定下来:“您认错人了吧,我并没有见过您。”
    他倏然一笑,唇角微勾,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舒梵心里却是猛烈一跳。
    深吸一口气,她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脸上。
    他和两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一样的英俊逼人,气质凛凛,站在那边便是一道风景,很给人距离感。
    只是,舒梵这一刻总有直觉,他应该是恨她的,不然不会如此平静。
    这人惯常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看上去越平静,底下蕴藏的风暴越是猛烈,如一股暗中燃烧蓄势的大火,要将人焚毁殆尽。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好似有人拿一柄小锤子不断在敲她的脑袋。
    “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这潭州距离卞陵路途遥远,长途跋涉的,我有些水土不服。”舒梵冷冷道。
    她又不欠他的!
    再多的龃龉也早就过去了,他害死她师父,她坑骗他一把,他们两清了!
    他又凭什么在这里高高在上地审度她?凭借他瑨朝君主的身份码?不过是以势压人罢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交接,如电光火石,星火迸溅。
    一个静谧一个仇视,她倒暂时也没有落于下风,只是一颗心乱得不行。
    舒梵自知强弩之末,别开了目光,借着落座和他错开了视线。
    李玄胤亲泡一壶狮峰龙井,茶水落在盏中,叶片浮沉,没有溅起一滴。
    “尝尝,我从长安带来的茶叶。”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
    舒梵本想讽刺一句“难道楚国就没有好茶了吗”,想想还是作罢,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和他争吵,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口。
    “怎么样?和以前的味道比起来呢?”
    舒梵心绪翻涌,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
    她承认,她没有他这份城府。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跑到潭州来,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若是想要攻下南楚,直接动手便是。
    若是想要和谈,为什么不直接开始?
    可如果她真的这样开口了,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这场和谈便是还未开局就处于下风。
    她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您有话可以直说。”
    李玄胤笑了,低低的,笑得更是意味深长。
    “……您笑什么?”她头皮麻麻的。
    李玄胤端起茶盏喝了口,云淡风轻道:“刚才不还说不认识我吗?梵娘,这么快又想起来了?”
    舒梵背脊僵硬,没想到自己这么不注意。
    和他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情就没有平复过,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
    她只好道:“我曾远远见过您,自然知道您是大瑨君主。”
    死不承认你能奈我何?
    这无赖作风似乎也逗乐了他,李玄胤低笑,轻轻点头,算是认了,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再与她纠缠。
    舒梵也知道他不是个没事找事无的放矢的人,大老远赶到潭州,不可能只是得知了她的消息专程过来一趟,他必然还有别的目的。
    “您有话可以直说。”这是她第三次相邀。
    可惜他不上套,低头浅浅又抿一口清茶,反问她:“若是战,你觉得你们楚国有几分胜算?”
    舒梵哑然。
    李玄胤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宇,哪怕是苍白的,亦或者是强装镇定的,都如毒药一样疯狂地吸引着他,在他心里点燃一把思念的火焰。
    但心里同时也是带着满腔怨愤的,恨她一走了之,抛夫弃子女。
    无情的女人,有时候让人想要把她的心剖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石头做的。
    他无声地冷笑。
    舒梵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他给她挖的坑,是谬误和假设。
    若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气势上便输了一截。
    于是她提起心神,施施然一笑,反问她:“若是战,陛下觉得能攻下楚国吗?”
    “朕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何况是区区一个弹丸小国?”
    舒梵又笑了:“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开战呢?可别说是为了我,我自问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他也笑,望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也坚定:“为什么不呢?舒儿,你有这么大的魅力。”
    那一瞬,舒梵心神摇曳,几乎就要破功。
    但她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戏谑,好似猫捉老鼠那样的戏弄。
    仿佛有一巴掌无形中扇到了她脸上,让她晕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
    “陛下说笑了。本宫虽然有几分姿色,但对于您这样的君主而言,实在是我不知道。何况若是您真的想要我,直接攻下楚国不就是了。”
    他状似思忖似的沉吟了会儿,笑道:“说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舒梵觉得自己快要维持不了脾气了,却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又道:“您不下令立刻进攻,无非只有一种可能。”
    “说来听听。”氤氲的茶气中,他敛了笑意,神色漠然到好似寒铁,神鬼不侵。
    她清了清嗓子,也冷漠地望着他:“你当然可以集结重兵围城,但兵法有三策,围城是下下策,耗时久、损伤大,不到万不得已你怎么会用?”
    李玄胤是用兵奇才,怎么会不知道攻城的利弊?哪怕侥幸攻下,也必然伤亡惨重,得不偿失。
    且楚国四周多丘陵地带,易守难攻,又容易隐匿身形,若是攻到最后楚国的皇帝心血来潮弃城而逃、带着人往山里一躲,岂不是前功尽弃?
    以他的性格,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
    于是才有了这次和谈。
    楚国也不是毫无优势。
    然而,翌日的和谈却让舒梵大失所望。
    楚国这边的使者毫无底气,不但一见面就对裴鸿轩阿谀奉承,献足了谄媚,和谈时也不敢提什么意见。
    裴鸿轩今时不同往日,可不像以前那么厚道了,洋洋洒洒一大堆苛刻的丧权辱国的条约一列,舒梵已经气血上涌,很想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抽一顿。
    可是她不能,别看她在李玄胤面前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其实毫无底气。
    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大军压境,虽然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灭掉一个楚国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第一次瑨楚和谈中,双方缔结了友好条约,结为兄弟之国,楚认瑨朝为大哥,每年向瑨纳贡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金银器物万余。
    不过,这只是保得一时平安,只因当时周边还有其他小国未灭。
    瑨帝回去后便集中兵力先后灭了越、宋二国,以蚕食策略逐渐吞并了其他国家,历时不过半年,便将楚围困在关中,楚一时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于是楚国朝中又在投降和主张之间展开了一场空前争执。
    因楚帝先后派出的两支兵马都如摧枯拉朽般大败,原本坚决抵抗的心也逐渐变得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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