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往上数三代都在蓉城做官,算是本地第一大望族,谢家所居虞园,匾额还是由清廷皇帝御笔所提,后来谢信周在谢洛白的帮助下,打下这一方江山,又将园子扩了好几处,是以方圆数里的白墙之内,都是谢家老宅的地盘。
    小汽车开了许久,才到正门,跟着谢家人进了这园子,溪草才算是见识了那书上所描绘的江南庭院之精致。
    虽是盛夏,可虞园里一路行来林木葱茏,藤萝垂碧,侧目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掩映着白墙绿柳,俯水可见游鱼穿梭于荷叶,满怀满襟皆是清凉之感。
    溪草悄悄扯了扯谢洛白的袖子,感叹道。
    “早听说江南山水养人,没想到原来是这般温润水灵,难怪蓉城的男人女人,都比别处生得精致秀气。”
    谢洛白就俯身笑道。
    “那你觉得二爷如何?”
    溪草回想起自己乍见谢洛白第一面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名号,谁想得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竟然生得这般月朗风清模样,若没有身上那股军人的杀伐之气,就说这是哪位阔太太养的小白脸,只怕也有人信。
    后来目睹了他那些血淋淋的手段,溪草就在心中腹诽,这家伙的皮囊,就好比那些食人植物的花,美丽的花瓣之下,藏着利齿正等着一口吞了你。
    想到这些往事,溪草有些好笑,她认真地点评。
    “你?你是空长了张江南美男子的脸,骨子里还不是土匪强盗!”
    谢洛白对这评价很是满意,他对自己这遗传自谢夫人的精致皮相其实不甚满意,好在血液里还是蒙古人的彪悍居多,她的小妻子真是一针见血。
    说话间,谢洛白见谢旌文兄弟俩招呼着搬运行李的护兵径直往前走,便叫停了他们。
    “我记得凝碧阁在水亭左边,究竟是你们糊涂了还是我糊涂了?”
    凝碧阁是他少年时的居所,此次回来,自然也是打算宿在故居的,谢旌文和谢令文连忙陪笑。
    “表哥这次带表嫂回来,又有一双侄儿侄女,一大家子人,凝碧阁实在局促了些,所以我们特意叫人收拾了留香榭,地方又大又宽敞,离姨妈也近些。”
    偏偏谢洛白眉头一皱,摇头道。
    “不必了,还是自己住惯了的地方自在。”
    搬运行李的护兵闻言,不等谢旌文兄弟说话,就连忙一齐掉头往凝碧阁方向去了,谢旌文和谢令文虽面有难色,却都不敢当面忤逆这位表哥,自然是他说什么就照办,只得命人赶紧将备在留香榭的卧具等日用物品腾挪过来。
    谢夫人就悄声埋怨谢洛白。
    “你呀!还是这么不通人情世故,住哪里又有什么要紧?白让你两个表弟忙活一阵。”
    谢洛白只是笑笑,溪草也没有作声,她认识的谢洛白,向来对衣食住行并不挑剔,没条件的时候,稻草堆也睡得,拒绝那兄弟俩的好意,或许是有原因的。
    凝碧阁乃是口字形小院,除了正宅是两层小楼,供下人住的耳房都是平房,地方不大,但背靠一大片竹林,格外的清幽。
    谢旌文和谢令文送到此处,尽了表面上的义务,寒暄几句就离开了,佣人还在赶着打扫布置,处处手忙脚乱的,谢夫人怕惊扰了熟睡的长缨和长安,让奶娘抱着孩子跟她回她的住处去了。
    只有谢明苒没走,陪着溪草闲聊一些蓉城的风土人情。
    溪草也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了,是虚情还是假意她自然不难分辨,谢明苒不同于她两个哥哥浮于表象的套,她的亲切体贴并非刻意,特别看谢洛白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小妹对长兄的崇拜,因此心中对她也就多了好感,彼此聊起来也十分轻松热络。
    佣人们将厅和卧房收拾妥帖时,溪草已经得知谢明苒今年刚满十七岁,在蓉城女中念高中,九月就要毕业了,成绩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尤其物理方面非常优秀。
    “成绩这么好,可以继续念大学啊!现在不同从前了,念大学的女孩子也很多,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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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上流社会的名媛,出国留学是很时髦的事情。”
    溪草不过随口一提,却说到了谢明苒的心坎上,提到大学,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都充满了光。
    “听说表嫂是很传奇的女性,果然见识是不一样的,其实以我的成绩,不需要家里资助,学校也可以保送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我们国家,在科技上落后西方太多了,很缺物理学方面的人才,所以我想继续深造,只是这个想法,我还没有和姆妈阿爸说过……”
    本来只是觉得谢明苒单纯含蓄招人喜欢,但听说她有如此理想后,溪草不免对她刮目相看了,她郑重地道。
    “明苒,你得勇敢,华夏需要你们这样热血澎湃的年轻人,别说舅舅和舅妈,就是我和你表哥,也一定会支持你,说实话,我实在很羡慕你,我当初,若有你这样的条件,说不定也会试一试。”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溪草从小就受宣容格格熏陶颇深,她又很有学习天赋,如果忠顺王府没有出事,她一定会和宣容一样,留学深造。
    可惜这计划,从她被买进庆园春就破灭了,遗憾的同时,溪草又有点庆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误打误撞遇上了谢洛白,这也算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吧。
    妯娌俩人聊得正投机,谢旌文安排厨房送了饭菜过来,谢明苒早已吃过晚饭,不便留下,只得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溪草拉住她,打开行李箱,寻出只酒红丝绒面的盒子递给她。
    “这里头是特别款的派克金笔,是专程托人从美国定制的,本来是打算送你两位哥哥一人一支的,可是我觉得,你更配它,至于原本准备送给你的裙子首饰,我现在倒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谢明苒满脸惊喜,一则是因为定制款的派克金笔确实罕有,二来是溪草并没有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闺秀看待,甚至尊重更比两个哥哥多,她有种遇到知音的感动,推辞了一番,还是郑重地收下了。
    刚将谢明苒送走,谢洛白就从偏厅里走过来,圈住她要亲,表情似笑非笑。
    “太太真厉害,这才刚家,椅子还没坐热,就把我的小表妹收服了。”
    溪草抬手隔开他的脸。
    “什么收服,你可别污蔑我,我是真欣赏明苒,难得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有这样的胸襟抱负,我鼓励她是发自内心,可没掺杂别的。”
    “是我说错了,快过来吃饭,飞机上颠簸了一天,你都饿瘦了。”
    说着,拖气她的手就往偏厅走,溪草听着这荒唐话,哭笑不得,跟他在檀木桌前坐下一看,是四五样小菜和一道汤,他们飞机到的钟点不定,厨子做菜时间也赶,并没有什么费事的大菜。
    江南菜,炖、蒸、焖居多,注重调汤,味道鲜美但口味偏甜,外地人吃多了腻,所以那些红烧狮子头之类,溪草尝了几口就搁下了,谢洛白就伸手把一碟春笋咸肉千张包抬起来挪到她面前。
    “这个不甜,你尝尝,明个儿我叫小四找个外地厨子来,我们单独在这院子里做饭吃。”
    溪草摇头。
    “算了,你就别生事了,先是劳师动众换院子,现在又要单独开小灶,像是怕被人下毒似的,岂不是让舅舅觉得你越发轻狂了?”
    谢洛白笑道。
    “不瞒你说,我之所以不去他们安排的地方住,是因为我在这旧居里,悄悄修了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别人都不知道,等吃完饭我带你去看。”
    果然如此,溪草听闻越发好奇,一时吃毕,佣人进来收拾了碗筷,夫妻俩一同进了卧室,古色古香的布置,连床也是楠木垂花的拔步床,床边是一整面镶嵌在墙上的落地穿衣镜。
    谢洛白走过去,手覆在镜侧的雕花扳弄起来,溪草才发现,那些木雕的花鸟竟然是可以活动的机括。
    咔嗒一声,机括弹开,镜子便如同门一般打开了,溪草走近一看,发现后头竟是望不见尽头的台阶。
    “我刚从德国回来的时候,锋芒太盛,舅舅手底下那些将领,看我很不顺眼,暗杀的事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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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过,所以我命小四何湛他们带人从外头挖了这个密道,算是一条保命的后路。”
    溪草沉默半晌,才合上镜子。
    “希望咱们这次用不上它。”
    凝翠阁后接竹林,非常凉爽,两个孩子又被谢夫人带走了,没人吵闹,溪草躺在谢洛白怀中,一夜好眠,第二天才要正式去见谢家人。
    温夫人在水榭的宴会厅给他们准备了接风宴,蓉城不像雍州那么时髦,穿旧式衣裙的人居多,谢洛白换了家常长衫,溪草亦是一身绣金丝桃的对襟袄裙,挽着蝴蝶髻插着簪。
    打点谢家亲眷关系这种事,何须谢洛白提点,溪草这般玲珑通透,早已准备妥当,她根据每个人的喜好,都备了礼物,连谢信周的几个姨娘都没落下,姨娘们收了进口的珠宝首饰,表情都很欢喜,似乎觉得这位表少夫人很会做人。
    只有谢信周夫妻表情十分平淡,谢信周坐着轮椅,他旁边那个和谢明苒眉眼有几分相似的贵妇人便是温氏,溪草向舅舅、舅母行了礼,才发现谢信周穿着双非常肥大的拖鞋,有几处的手指关节红肿得好似萝卜。
    听说谢信周犯的病是痛风,看样子不止手指,他的脚趾恐怕也已经肿得非常严重,这病一般不致命,可是犯起来却是疼得打滚,若是到了骨质腐蚀的程度,肾脏也可能受损,危及生命。
    “痛风不算什么病,可实在是折磨人,我身边倒是有个姓郑的大夫,是前朝御医,在淮城这一年也算小有名气,不少达官显贵都争相找她治病,不如我让她替舅舅开个方子试一试?”
    谢信周和溪草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提谢洛白提亲被拒之门外,而那时她的身份还是陆云卿,谢信周虽然恼怒,但对自己的侄女总是心软,谁知后来情况反转,他才得知溪草的真实身份。
    “这个前朝小格格,混迹过青楼,当过洛白的间谍,搅得雍州华兴社天翻地覆,又和漠城的保皇党周旋,着实不简单,这样厉害的女人娶回家,降住了是助力,若生了异心,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妻子温氏曾在谢信周耳边频频感叹,而谢信周也把这些话听了进去。
    至于大姐谢信芳对溪草的喜欢,他则不以为然,这样的女孩子,口蜜腹剑的本事还小得了吗?单纯的大姐,太容易被骗过了。
    “不必了,我已经请了蓉城的名医来看过,吃着他开的方子,那大夫说,药吃杂了不好。”
    谢信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溪草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在带兵打战方面,谢信周是极其信任谢洛白的,可在某些事情上,他和谢洛白政见却不一致,比如当初谢洛白插手东北和淮城的事,谢信周就很不赞同,可侄儿却把他的反对置若罔闻。
    然这仅仅是闹得不太愉快,令谢信周真的心生警惕的,却是楼奉彰准备复辟时,蓉城和雍州联合发表的那份起义声明。
    那声明,并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同意,那时他正犯痛风,躺在床上忍受疼痛,黄珍妮拿着谢洛白拍来的电报求见,却被温氏以大帅突发顽疾无法见为由,拒之门外。
    淮城那边事态紧急,其他军阀都在观望蓉城谢氏的态度,黄珍妮也是个刚猛的性子,居然越俎代庖,不请示谢信周就私自发了通稿,事发后,谢信周气得几乎要枪毙黄珍妮,又是谢洛白拍来电报,说黄珍妮乃是奉了自己的命令才如此胆大妄为,舅舅要算账,就算在我头上好了。
    谢信周又气又无奈,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到底不能拿谢洛白如何。
    毕竟蓉城的半壁江山,都是他这个大侄子打下来的。
    温氏就适时地道。
    “大帅别忘了,历史上曾出过个杀兄弟夺父位的李世民,我担心某天洛白也……我们的儿子再不成器,你这当父亲的,好歹也得保他们一条命啊!”
    于是就在谢洛白准备回蓉城的不久前,谢信周替儿子谢旌文作主,和参谋长施铭的长女施莹订了婚,而谢令文,则和蓉城商会会长的女儿交往了。
    局势在悄然改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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