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晋王真有心闯宫,就算安排上八九十人也拦不住,实在没什么必要。
    为首的御林军只同撄宁行了个礼,简单说明不能有人陪同进殿便放她进去了。
    大约是来得太轻松了些,守卫打开殿门时撄宁还是懵的。她原以为想见宋谏之一面就跟唐僧西天取经似的,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谁成想这么容易。
    上阳宫是众皇子旧居。
    自从崇德帝沉溺炼丹求仙以来,后宫十五年未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年龄最小的十二皇子分府后,上阳宫已闲置了两三年,但殿内常有宫人打扫,入目十分整洁。
    撄宁顺着正堂往里走。
    正是晌午时分,满殿赤金的光泽。
    殿内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撄宁弯着腰小心翼翼往内室看了眼,并没有宋谏之的身影。
    她心中暗暗敲起了小鼓,那厮不会胆大包天到偷逃出宫了吧?
    那她怎么办呀!
    皇帝要是发现人没了,她可就成帮凶了!
    撄宁的良心进行着艰难的斗争,犹豫要不要把船上另一只蚂蚱给告发了,忽然觉得头皮一紧。
    她呆呆的回过头。
    宋谏之那厮手里正拽着她一缕头发,将明笙给她编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发髻拽散了。见她回过头,他才懒洋洋的掀起眼皮。
    “哪来的小贼?敢来皇宫偷东西?”
    他俯下身子,温热的吐息尽数扑在呆兔子的耳朵上:“贿赂贿赂本王,本王考虑放你一马。”
    第94章 九十四
    撄宁虽然被他唬了一下, 但刚要顶嘴回去又想起他当下的处境,直觉这厮不过是强装着镇定罢了,实际上说不准早就慌了神儿。这般想着, 撄宁的心境竟也诡异的平和大度起来, 不再计较他薅自己头发此等小事, 看向宋谏之的目光里流露着同情。
    真真是倒反天罡, 竟然有她救活阎王的一天。
    撄宁努了努嘴, 站直身子大发慈悲道:“我来看看你。”
    宋谏之闻言微挑了眉, 赤/裸裸的目光一寸寸刮在撄宁脸上, 像是要看出点什么一样:“看我做什么?”
    他虽被看押了一夜, 身上还是那件进宫时穿的蟒袍,但面上半点不显憔悴。日光映照清了他白皙如玉的面孔, 微挑的眉给他添了两分少年的逸气, 更衬得人眉目如画。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厮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这幅鼻子插葱——能装象的模样。
    撄宁的目光愈发怜爱, 好像看到了路边野生鸡崽儿的老母鸡。
    “我来帮你呀,我晨起去了一趟贤王府,贤王妃同我讲了, 你是因为何仲煊自戕的事才被皇上扣在宫里的?”
    说来也怪, 她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思, 见到宋谏之人后却莫名平定了下来。
    宋谏之没应话, 只神色平平的走到内室坐下了。
    上阳宫最东边这间,本就是他年少时住的, 他离宫后也未曾住过旁人, 是以大到床榻屏风,小到香炉花瓶, 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见他如此熟稔的坐到床榻上,撄宁也紧巴巴跟了过去。
    “你怎么不理我?”如今她的胆子养的可比将要出栏的猪还壮,理直气壮地追问道:“那些账簿你可给皇上看过了?”
    她话说的有些急。
    当着邹莹的面,尚且知道假惺惺的唤一句‘父皇’,当着宋谏之的面,却是装也懒得装了。
    “他看与不看,结果都一样。”
    宋谏之垂眸看着攮到自己眼皮底下豆子脑袋,唇角勾起一点轻蔑的笑:“装聋作哑的事,早就见惯了。”
    撄宁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一点,又感觉和真相之间隔了层薄薄的纱窗,雾蒙蒙的看不分明,她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呀?你说话别绕弯子,我听不明白。”
    宋谏之没有接话,他慢斯条理的卷起了袖口,右手小臂内侧那道尽十寸长的疤就这么显露在撄宁眼前。
    那疤痕是浅淡的褐色,长长一条,几乎是比着筋脉来的。
    撄宁见过他这道疤痕,不过是在被人折腾到进气多出气少的时候看见到,还以为是他在战场上受的伤,也没有问过。
    “我八岁的时候,和太子因为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起了争执,老六把我从门口石阶推了下去,”宋谏之开口时眼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讲旁人的事情:“就是你方才走过的石阶。”
    撄宁方才走过上阳宫的石阶,粗略估摸得有二十几层,比寻常石阶更高些,每层一尺有余,从下向上看格外气派,爬起来却有些吃力。
    难以想象他幼年还有这般可怜的时候,撄宁呆了呆,眼神儿先是落在那道旧疤上,又滴溜溜的黏在宋谏之脸上。
    “那,那后来呢?”
    宋谏之嗤笑了一声:“后来?太子带着老六,趁父皇和大臣议事的时候,在御书房门口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不许人通禀,说老六年纪小不懂事,责任在他,是他这个兄长没及时约束引导。”
    “结果如何?”
    “父皇嘉奖太子有担当,对他大为赞赏。”
    “再后来呢?”撄宁好似变成了鹦鹉,只会愣愣地重复这一句。
    “没了。”
    太子主动告罪,认打认罚,体面到不能再体面,崇德帝哪里又能苛责他,六皇子也不过落了“禁足半月”这等不轻不重的惩罚。
    宋谏之话说的风轻云淡,撄宁却听得整张脸都皱巴起来。
    她幼时虽然也时常挨训,但因为是家中独女,父母从未与她动过手,最不济就是罚她抄书跪祠堂,两位兄长都是护着她的。
    宋谏之母亲越贵妃去世得早,崇德帝是所有皇子的父亲,又偏心太子。他小小的年纪在这深宫里,无人可依,性子又冷又倔,不讨人喜,不知受了多少磋磨算计。
    撄宁垂着脑袋,心中慢慢的算起了帐,六皇子年长四岁,宋谏之八岁的时候,他也一十有二了,哪里是一句不懂事就能开脱的?此事很明显是太子怂恿的,但架不住崇德帝偏心,也无人愿为宋谏之申辩。
    装聋作哑,可真是这座皇城里常见的事。
    心底替宋谏之生出了一点不忿。
    撄宁这厢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出着神,额头被人狠狠弹了一下。
    “你在苦大仇深什么?”
    她呆呆的伸出两只手捂着泛红的脑门,忘了要生气,落在宋谏之身上的眼神都酿着一点点苦。
    宋谏之俯身低着她的额头,墨黑的眼底添了点熟悉的狂悖邪气:“老六禁足半个月,我也养了半个月的伤,他重回上书房的第一天,我用匕首还了他一道更深的伤。不过太子跑的快,没来得及跟他动手。”
    他那时只是个半大孩子,太子见他的凶相有了防备,再加上宫人护着,想动他也难。
    说完,宋谏之顺势捏了把撄宁的脸蛋。
    如此睚眦必报,倒和他现在一样。
    撄宁顾不上自己的脸蛋,只觉得他报复的十分合理,于是眼巴巴的追问道:“那你也去御书房门口跪了吗?”
    以退为进的招数,虽然烂,但确实好用。
    她小时候闯了祸,都会回家先可怜巴巴的跟阿娘哭诉一番,等阿爹想罚她时就多了个帮手。
    不过这招太子用过了,宋谏之再用,约莫也没什么用,何况他是明晃晃的蓄意争斗。
    宋谏之懒洋洋的半眯起眼:“我用得着学他们?”
    话里的狂妄可见一斑。
    “那你岂不是会被罚的很惨?”
    宋谏之抱臂靠在了拔步床的床架上,微敛着眼,眼底隐隐透出一点厌倦:“也没什么,父皇说我野性难驯,不敢再将我和他人归在一处,让定国公领我教养,倒也全了我的自由。”
    他神色平淡如经年的山石,好似不论发生何事,不论多猛烈的风暴雨雪,都无法动摇他、摧毁他一丝一毫。
    撄宁的眼神在他脸上打转,心中更忍不住为他叫屈了。
    不知宋谏之是受了多少委屈和算计,才长成现在这幅性子。
    她之前还总觉得他心硬的像臭石头,水泼不进油淋不进的。可他若真生了副软心肠,面对父皇的偏心、兄弟的算计、可能还有宫人的冷待,这些年间,又要难过多少回呢?
    撄宁的眼神不受控的黏在宋谏之脸上,又在他看过来时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嗓子眼好像被噎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
    殊不知,天生冷心冷肺的晋王殿下瞧着她这幅神色,唇角无声地翘了翘。
    他太了解撄宁那豆腐一样软到稀烂的心肠了。
    从让十一回府报信开始,他就给这只心软的兔子下好了套,等她恍若救世主一般钻进圈套里,再顾左右而言它的提起幼年的事。
    每句话都是故意的。
    这傻妞果然就忘了一开始追问的问题,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
    她不知道,宋谏之天生天长的反骨,从未把那几个所谓‘兄弟’的针对当回事,这区区一道疤又算得上什么?旁人的眼神怎么配左右他?
    可现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示弱机会了。
    宋谏之从未做过以退为进的戏,不是不会,是不屑,但要能推撄宁往前一把,他不介意用些自己看不上的小伎俩。
    撄宁那厢正垂着脑袋,头顶微微散乱的发髻随着她蹬腿的动作一晃一晃,再日光映照下愈发毛绒绒的惹人手痒。
    她还记得和宋谏之的初遇,就是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又是他舅舅,想来对宋谏之也不会差。
    心里这样想着,撄宁长长的舒了口气,笨拙的劝慰他:“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quot;那你现在要怎么办?quot;她的目光重又落到宋谏之身上。
    “你来帮我,为何还要问我?”宋谏之反问道。
    撄宁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的红了脸,分明是来帮忙的,却被人架在了原地,她也没察觉出不对劲,干巴巴的挤出句老实话:“那我没有你聪明嘛,你那么聪明肯定有主意的,我们有证据可以说明真相,总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
    说完她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对这番话颇为认可。
    宋谏之看撄宁这幅认真的模样,手里发痒,于是顺从本心捏上她软嘟嘟的脸:“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钻进撄宁的耳朵里,敲得她有些懵。
    “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会如何?”
    他轻飘飘的给撄宁抛了个钩子。
    撄宁摸了摸被捏红的脸蛋,转着脑筋思索道:“太子会被……废掉?”
    说到后面她紧紧捂住了嘴巴,乌溜溜的圆眼睛惊疑不定的和宋谏之对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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