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
    蜡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李小龙的下半身完蛋了,上半身还能动弹,他把哮喘喷剂衔在嘴里,依靠两只手往前爬行。
    只要天没亮,他还有机会回到蜡像馆。一路爬出城区,回到荒凉的公路上。有个残疾的乞丐,也是只剩了上半身的,躲在桥洞底下睡觉,蓦地被爬行的蜡像惊醒,同情地给了李小龙一杯水,浇灌在他的嘴里。
    妈的,还是开水!
    蜡像的嘴巴要被融化了,李小龙干脆把哮喘喷剂吞进肚子。继续在公路上艰难爬行,两只野猫过来,在背后狂抓一番,叼走了他的两只耳朵。坚硬的柏油路面上,蜡像的十根手指全部断光,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在凌晨五点回到了蜡像馆。
    老头还活着,命悬一线。
    《精武门》的李小龙版陈真却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他只剩下不到二十斤重。火伙儿从他的身体里,取出了救命的哮喘喷剂,往老头的口腔里喷。
    天亮了。
    老头苏醒,所有蜡像恢复原位,唯独不见李小龙,两侧的狄龙与梁小龙,面露悲伤之色。
    他发现有堆破碎的蜡像材料,早已不成人形,像是被汉尼拔分尸的残骸。哎呀,看到全新的哮喘喷剂,老头终于明白了,不禁大哭一场,在后院埋葬了破碎的蜡像。
    蜡像馆的悲伤事件却由此接踵而来。
    有辆小货车开到蜡像馆门口,放下来几个壮汉,将紫霞仙子蜡像扛在肩上带回了城区。蜡像馆老板也在现场,穿着一身伪唐装,看起来很像《百家讲坛》的某名流。城里有个开煤矿的土豪,是老板的好朋友,心血来潮参观蜡像馆,正好撞见紫霞仙子。他是《大话西游》的超级粉丝、朱茵的忠实崇拜者。在紫霞身边驻足流连,哈喇子都掉下来了,便花了十万元买下蜡像。
    蜡像馆老板心中窃喜,这鬼地方开业七年,若非地方政府给他送地皮,早就要关门大吉了。而他的这些个蜡像啊,全是最低价收来的次品,个个丑逼,居然有人不嫌弃,岂不快哉?
    管理员老头哆嗦着嘴唇,看着紫霞仙子被抬上车,好像自家闺女出嫁到窑子窝。老板塞给他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两百块啊两百块,作为卖掉蜡像赚钱的奖励。
    深夜,紫霞住进新家,市里最贵的别墅小院。土豪为她在三楼设了个洞房,按照古代的样子布置齐全,亲手将她扛到床上,戴上红盖头,紫青宝剑挂在床头。
    土豪开始还有绅士风度,没有对紫霞动手动脚,而是心满意足地回到二楼睡觉。
    原来,他是想要等到黄道吉日,再行亵玩之美事。
    七天后,“吃唐僧肉”的好日子到了。土豪灌了三瓶五十多度的白酒,来到洞房,扯了卡拉ok的线和麦,怒唱一首《最炫民族风》。他剥去紫霞的衣裙,从上到下抚摸,很有东京电车痴汉的味道。但蜡像比不得充气娃娃。他给紫霞换上一身女仆装,戴了护士帽,穿上空姐的丝袜,齐活儿了。
    土豪玩得起劲,紫霞眼里流下泪水,喃喃自语:“我的意中人是一个大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说罢,房里出现了第二尊蜡像——不知是谁为至尊宝改换了装扮,这回他变成了《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手里还抄着一根拖把改造的木棍。
    两个钟头前,蜡像馆的小伙伴们,给至尊宝开了饯行宴,为他换上木箱子里的旧戏服。他说每晚梦到紫霞在哭,确信她遭受虐待,必须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至尊宝变身为孙悟空走出蜡像馆,陈凯歌《荆轲刺秦王》中的张丰毅版荆轲,唱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子夜,他长途跋涉到城里。至尊宝怎能忘记紫霞的气味?他凭借嗅觉找到这间别墅,闯入三楼的洞房。
    又来了个蜡像,按计划土豪本该当场吓晕。不想这家伙早已喝高,把自己当作了牛魔王,随手抓起陶瓷台灯,重重砸在至尊宝头顶。
    蜡像啊蜡像,如何经得起这一台灯猛砸?
    至尊宝也好,孙悟空也罢,化为几百个蜡块,撒落在紫霞洞房花烛夜。
    土豪看着满满一地板的周星驰,对着床上的紫霞说:“他好像一条狗耶!”
    一秒钟后,紫青宝剑刺人土豪心脏。
    土豪至死都没想明白——这把剑居然是真的?
    第二天,人们发现土豪的尸体,胸口插着紫青宝剑。房间里碎了一地蜡像,还有套丑陋的戏服。紫霞仙子完好无损,穿戴着原本的衣裙,地上散落着女仆装,护士帽和丝袜。
    土豪之死,在公安局仍是个谜。土豪开煤矿出过多次矿难,手里死过上百人,难免有人上门寻仇结案。
    紫霞仙子的蜡像嘛,被认定不吉利,最终给土豪陪葬,跟着纸人纸马纸豪车纸别墅纸大奶纸小三同时烧了…一
    只有蜡像馆的老头,悄悄去给至尊宝收尸,从土豪家的垃圾箱里,扫出几十斤的蜡块,拖着平板车回去埋葬了。
    老头哭了,像死了个闺女,又死了个儿子。
    蜡像们心有戚戚焉。那么多年,老头呵护着每一个蜡像,不管有多丑,全当作自家孩子——唯独阿诗玛例外。
    老头第一次遇见她,还是一九六九年,过完冬至的深夜。二十岁,像现在一样嘴上没胡子,头发却茂盛得像七月杂草。他是“老三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那一晚,他裹着军大衣,挤在贫下中农里头,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看了场露天电影《五朵金花》。罕见的彩色片,副社长金花,字幕里看到杨丽坤的名字。他主动申请编入电影放映队,常年流动在穷乡僻壤,十来部电影翻来覆去放映,总算找到机会,弄到“大毒草”《阿诗玛》的拷贝——女一号还是杨丽坤。
    一九七○年,他开始给杨丽坤写信,寄往云南省歌舞团,次次石沉大海。三年后,他偶然得知,杨丽坤早被下放到地方劳动改造,最终关进了糟神病院,远在湖南郴州。过年他没回家,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赶到郴州精神病院。这家医院闻名全国,《人民日报》上有篇《靠毛泽东思想治好精神病》说的就是此处。精神病院里的杨丽坤,目光呆滞,满头乱发,仿佛三四十岁的老女人。有人告诉他,杨丽坤今年刚结婚,死心吧。他献上路边采来的山茶花,悄然告别。
    “文革”结束,他被分配到电影院,担任电影放映员的工作。而他的女神杨丽坤啊,也从精神病院出来,与老公孩子一起去上海电影制片厂度过余生,此生却再没碰过电影。
    而他一辈子没结婚,打光棍到老,至今还是个老老实实的处男呢。
    电影院的老伙计们开玩笑说,你算是讨了电影里的女明星做老婆了。但是呢,无论山口百惠还是波姬·小丝,抑或林青霞,有哪一个比得上阿诗玛杨丽坤呢?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那些片名,什么《人性的证明》《砂之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黑郁金香》《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就连童自荣配音的佐罗的台词,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真的亲手放映过一百遍啊一百遍。
    告别小清新的八十年代,毫无防备地被扔进九十年代。先是流行录像带,后来是vcd和dvd。电影院经营惨淡,经常只有一个观众,还是来借空调睡午觉的。最后,电影院关门大吉,整个拆掉盖起洗浴中心,老员工们都下岗了。
    洗浴中心的大老板,是他外甥女的婆婆的干儿子的拜把兄弟。电影放映员,就此改行给人搓澡为生。
    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杨丽坤在上海去世。五十八岁的短短一生,流星般辉煌过后,大半淹没在沉寂的海底。老头就快要成老头了,专程赶到上海,在龙华殡仪馆,看了她最后一眼。他献了一个大花圈,包了个一千块的白包,这在那年已是很高的标准。
    七年前,洗浴中心老板出国去伦敦参观了杜莎夫人蜡像馆,看得那是津津有味。回国适逢本地开发旅游,便向政府拿了块地皮开发,建起了山寨的杜莎姑娘蜡像馆。
    蜡像馆刚开业那个月,生意火爆得不行,全省人民纷至沓来。到了第二个月,蜡像馆就闹鬼了。管理员都是二三十岁阳气十足的小伙子,却被吓得屁滚尿流。以后啊,蜡像馆出再高的薪水都没人敢去。
    唯独洗浴中心搓澡工老头、前电影放映员,听说蜡像馆里能看到无数电影明星,就自告奋勇应聘去当管理员,只要一千五百块的工资。
    偌大的蜡像馆,只有老头一个人。每逢傍晚,出纳会来收现金。老板则每周来视察一次,多半是陪同领导参观,或者带个小秘书来亲嘴。
    老头搬进来没两天,就发现真的闹鬼。他也想过办法驱鬼,但毫无用处。他发觉那些蜡像半夜里就会活了,也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各自说话聊天吵架撕逼。他对于蜡像并不恐惧,无论它们有多丑。老头装作不知道,每晚打扫完毕,还能呼呼睡大觉,哪怕蜡像们开万圣节的联欢晚会,在他床边打德州扑克赌钱。
    而他终于相信——任何物质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拥有与本体相近的灵魂。
    自从成为蜡像馆的管理员,老头心里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能看到阿诗玛杨丽坤的蜡像。
    他好多次向老板提出这建议。老板回答:“阿诗玛啊?五朵金花啊?现在的年轻人谁晓得?孤零零的蜡像放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来合影,你让人家阿诗玛在阴曹地府里不害臊吗?”
    “如果我自己花钱呢?”老头固执地问。
    “就算是那些丑逼蜡像,最最便宜的工厂里做的,每个至少也得两万块钱,你买得起吗?”
    于是,老头决定自已攒钱做个蜡像。
    他悉心学习了蜡像制作,自费几千块买原材料,用三年时间,终于造出一个阿诗玛——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三脚猫,手艺不精,蜡像丑陋到极点,简直就是容嬷嬷。不巧恰逢盛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作坊里没有空调和风扇,劣质的蜡像很快就熔化了,先掉下来两个眼珠子,接下来是阿诗玛的胸,然后是整个脑袋,“啪”的一下在地上摊成大饼。
    老头抱着被斩首的阿诗玛大哭一场。
    他想到城里的老房子。反正他一直住在蜡像馆,老屋只有二十平方米,借给一对摆夜排档的农村夫妇,每月收三百块租金。他咬咬牙,老房子以两千块一平方米卖了出去,换来四万块钱。有了这笔钱,他请假去了趟广东,在全世界最大的蜡像工厂,定做了一尊极品。
    三个月后,杨丽坤版的阿诗玛,被运送到蜡像馆。老头拆开包装一看,惊为天人,几乎兴奋得犯了哮喘病。
    没错,在整个蜡像馆,并在有史以来的蜡像界,这是最漂亮的一个,无与伦比,没有之一。
    阿诗玛身上的衣服,都是老头亲自去云南石林买来的,最正宗的彝族撒尼人装扮。耳环是真翡翠,腾冲淘来的,虽说品质不高,但也花了七千块。他并不担心翡翠耳环失窃,因为戴在蜡像的耳朵上,没人会觉得那是真货,就像没人相信紫青宝剑可以杀人。
    老头每天只睡不到六个钟头,死人般沉静,无梦。黎明,冬天还是黑漆漆的,夏天已亮了鱼肚皮。无须闹钟,脑子里某个器官,定点在五点三刻唤醒。老头在被窝里蜷缩五分钟,不少一秒,亦不多一秒。值班室里有电饭煲,他给自己煮锅粥,只要天别太热,可以连吃两日。偶尔,他会去城里买几个包子,吃碗牛肉粉。他不看报纸,不听广播,没有电视机,连手机都不用,值班室有台座机就够了,平常接导游们的电话。除了出纳与老板,他无需跟任何人联络。吃完早饭,他到蜡像馆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梁上君子光顾,老鼠家族又做了什么恶事。整个上午,客人不多,更不会有散客,他开始修补残损和弄脏的蜡像。午饭还是喝粥吃馒头,然后就去和阿诗玛说话。他有一副老花眼镜,平常很少戴,却是精心呵护阿诗玛的工具。老头用商场买来的化妆盒,不时为她化上淡妆,永远保持银幕上的容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洗衣服。无论盛夏寒冬,他都用冷水擦身。在洗浴中心做搓澡工的那几年,让他对于泡澡这件事深恶痛绝。日落之后,游客退散,蜡像馆重新成为他的私人领地,他开始漫长的清理和检查,特别保护阿诗玛不被老鼠骚扰。老头知道其他蜡像很嫉妒,他对蜡像馆每个居民都做了警告——谁要是敢欺负她,就会被扫地出门,被野狗叼走,被农民打烂,被污水腐蚀……
    可惜,他从未见过阿诗玛的蜡像动过一丝一毫,也没听过她的歌声,哪怕只是一句低声而客套的“你好”“谢谢”之类。
    好像她才是整个蜡像馆里唯一没有灵魂的物体。这是老头这些年来唯一的焦虑。
    虽说野百合也有春天,纵然是蜡像的世外桃源,终究逃不过千万劫中的一次。
    有人给旅游局写了封投诉信,说无良黑导游强制购物,把游客带去世界上最丑的蜡像馆,讹诈了每位游客一百元。信里还说,进入这样的蜡像馆,见到如此尊容的电影“明星”,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呢?
    这封投诉信被转载到了网上,在微博上转发了两万次,在微信上阅读了十万次以上,旅游局和市政府顶不住压力,下达一道红头文件,为恢复本地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限令在一个月内拆除蜡像馆。
    老板拿到几十万补偿金,拆掉也不可惜。何况政府答应在城北再给他批块地开鬼屋乐园。他接到管理员老头的电话,问能不能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蜡像馆,把所有蜡像完好无损地搬过去。老板拒绝了,没有地皮可用,就算有地也得多花上百万。这还不是关键,据说有位风水师,是给建造市政府大厦出了不少主意的世外高人,他说现任书记之所以长期得不到升迁,源自本地有一群妖孽。风水师夜观天象,昼算八卦,确定这些妖孽就是邪恶的蜡像。经过媒体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这里有丑逼蜡像,很有可能引来明星们的投诉和官司,只有灭其存在,才能保一方太平,护父母官的仕途,并且永绝后患。
    蜡像馆的死刑判决,挑了中元节的“好”日子,化身为一纸拆迁通知书下达下来。拆迁队只携带简易工具,准备先把房子洗劫一空,凡是能用的东西,窗户啊木梁啊,全部运走卖钱。再来一个总破坏,用最原始的方法,就像传说中项羽火烧阿房官,古罗马人毁灭迦太基,成吉思汗夷平花剌子模。风水师特别关照,最好在废墟撒上盐,确保来年寸草不生,让蜡像中的邪灵永无葬身之地,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十二壮士,起个绝早,气宇轩昂,怀着保卫家乡的崇高使命,刚撞开蜡像馆大门,就落入深沟陷阱。老头手持一把冲锋枪,就是在《第一滴血》里史泰龙版兰博的武器,身上披挂子弹带,高声呵斥入侵者们,胆敢再踏进蜡像馆一步,就要扮演电影里的尸体了,一辈子!
    老头手里的家伙只是道具,但起码能吓唬后生们。掉进坑里的拆迁队员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蜡像馆安全度过一个星期。大门早被堵死,围墙后面布满陷阱和壕沟,灌满粪便这种“生化武器”,以至于成为苍蝇的集中营,远近二十公里臭气熏天。拆迁公司掐断了水电,老头自行开挖水井,在值班室储存了两个月的面粉和干粮,还有手电筒、蜡烛、汽油等守城物资。
    深夜,拆迁队以鬼子进村的方式,爬上梯子越过围墙,好几个掉进了粪坑。但他们早有预案,用木板搭桥越过陷阱,闯入蜡像馆一楼。他们带好手电筒,各自提着榔头与锤子,面对一个个丑陋不堪的蜡像,好像进了人肉屠宰场。虽然害怕,却必须执行命令。第一个要被砸碎的是周杰伦的蜡像。有人刚抡起家伙,周董就唱起饶舌的《本草纲目》,孙俪穿着甄嫘的清官盛装,平举双手一跳一跳过来。女儿国国王唱起了“女儿美不美",武媚娘挺着酥胸在拆迁队员背后吹气。楼上的吃人博士汉尼拔,舔着牙齿走下楼梯。《碟中谍》的阿汤哥版亨特特工飞檐走壁,眼看要将入侵者全歼。
    妈呀,邪灵真的出现了,拆迁队的小伙子们,魂飞魄散,丢盔卸甲,越过粪坑和跳板,救出挣扎的同伴们,越墙而逃。
    蜡像馆保卫战的第二次胜利。老头从角落出来,与他的蜡像伙伴们击掌庆贺。
    这一晚过后,倒是验证了风水师的预言,蜡像馆煞气重重,布满凶险的恶灵,若不祛除,必定后患无穷。
    现在难题来了,谁都不敢再接近此地。附近的地价都跌了许多,高尔夫球场也宣告停工。领导挠头之时,只能派遣蜡像馆老板出面,毕竟还是他的产业。
    老板选择在阳光灿烂的正午,离蜡像馆五十米开外,举着大号喇叭和广场舞级别的扩音器,以震耳欲聋之势喊话。还是那套陈词滥调,先是表扬老头的忠诚,说他是史上第一敬业的管理员.也是公司最勤恳的老员工。再上“胡萝卜”,只要老头投降,交出蜡像馆,立即给他发放三千五百块年终奖——他没说这是工资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边
    上的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两声,老板心领神会地提高了奖励额度,从三千五升到五千五,最后在领导的手势下,报出一万八的不二价。等了个把钟头,原本期待的白旗并未看到,老板便从“胡萝卜”转到“大棒”,依次祭出城管、协警、公安、特种兵、法院、监狱,直到注射死刑等等法宝,但最厉害的是精神病院。
    蜡像馆中的老头,听到“精神病院”这四个字,想起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郴州,初次与杨丽坤相逢的情景。他怒不可遏地推出《鸦片战争》林则徐的大炮,灌满粪便往门外来了一发,正好击中老板口沫四溅的嘴巴。
    最后的“侵略”,定在中秋节,月圆之夜。
    晚上八点,拆迁总指挥下达总攻令。大疆无人机,先行盘旋侦察一圈,确认没有重型武器。八盏探照灯打开,将蜡像馆照得如同白昼。九十九台挖掘机由蓝翔毕业的高才生驾驶,宛如库尔斯克原野上的坦克大战……后面跟着一支重金聘请来的专业驱魔队伍——和尚、道士、仁波切、古曼童齐出马,联合成为“蜡像馆终结者”。
    轰隆巨响之后,第一道墙被推倒。紧接着是土方车,倾倒大量碎石填平粪坑和陷阱。接着是蜡像馆本身的墙体,抵抗了不到两分钟,就在无数推土机的强暴下化成渣渣。几个蜡像还试图反抗,李连杰版黄飞鸿和《警察故事》中成龙版陈家驹,他俩还来不及亮出绝招,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老头躲在蜡像馆房顶,被埋入瓦砾堆的刹那,看到阿诗玛也被绞进了挖掘机的履带下。
    他凄惨地呼唤心爱的人儿名字,却意外地听到她的回答,阿诗玛的绝唱——
    马铃儿响来哟玉鸟儿唱,我跟阿黑哥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不忧伤嗨啰嗨啰不忧伤。蜜蜂儿不落哟刺蓬棵,蜜蜂落在哟鲜花上,笛子吹来哟口呀口弦响,你织布来我放羊,我织布来嗨啰嗨啰你放羊……
    一生中最后一次的中秋之夜,老头第一次听到身为蜡像的杨丽坤的歌声。她的嘴唇在动,口型饱满,表情像电影里一样欢快。他终于相信,她也是有灵魂的,从未离开过他,自蜡像塑成装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只是她始终保持沉默,哪怕手指都不移动分毫,只为绝不泄露这秘密。
    但她一定知道,他是有多么爱她啊。
    八月十五,城外的月光好美,像个圆规画出来的银盘,照着每一个魂。无论人,或蜡像,老头想。
    清晨,蜡像馆变成废墟,停着几十辆挖掘机与推土机,似刚被苏军攻克的柏林。
    杨过与小龙女.jack与rose,唐僧与女儿国国王,贾宝玉和林黛玉,永尾完治跟赤名莉香,都敏俊与千颂伊,全都埋葬在残垣断壁下,粉身碎骨,各自变成泥土,再也无法分开….
    抗拒拆迁的管理员老头,被认定在当晚失踪。无人发现他的尸体,这也是事实。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以下的秘密——老头的血肉之躯,跟蜡像们混合在一起,距离他的dna残渣最近的,是阿诗玛的翡翠耳环。
    第27夜 春运赶尸列车一夜
    多年以后,坐在寂静无声的极速悬浮列车上,王小石将会回想起二○一五年春节回家的那个遥远的夜晚。那时的火车站宽阔而喧嚣,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不锈钢与玻璃立面的候车大厅沿着铁路线一字排开,星空被雾霾装饰成了水墨画,城市灯火耀眼得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火光。那可是一个辉煌的大时代,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头奔波忙碌——在无数荒芜的土地上造起钢筋水泥的森林,在山岭中打通隧道,河上架起高桥,自古不通的地方转瞬连接在一块儿。还有几亿人不惜背井离乡,远离父母亲朋或抛下另一半。到了农历新年前夕,这些人就会踏上回家的路。如果按照人次统计,已超过这个国家总人口的三倍。这是人类史无前例的伟大迁徙,未来几万年也不可能重现。
    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王小石的情人节,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和火车上度过的。
    凌晨,他偷偷溜了进来。这里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尚且柔软,有的已经硬邦邦了。墙边角落,集中停放着十二个死人——昨晚刚被推进来的,等到天亮,就要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哥哥。
    王小石找到哥哥的遗体。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身板比弟弟壮了两圈,看起来相貌堂堂,仿佛随时会跳起来打篮球。但从哥哥痛苦的表情来看,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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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2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18官网只为原作者蔡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蔡骏并收藏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2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