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对于都中城来说又是新的一篇,唯有是非福祸,只能留到千百年后由人评说。
    这一天到底是叛乱还是众望所归?到底是福至还是祸临?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
    时间才是唯一能证道的方式。
    听说,东宫的大火着了整整一夜,待大火自然熄灭后,丽贵妃的尸骨已经烧成了灰渣,被风吹散大半,那只秋千和满园的玉兰花都随葬在火舌之中,这个世界,种下它们的人早已不在,喜欢它们的人也随之而去。
    都中城里满地青霜,像一个刚睡醒的美人,还带着残妆,只等着洗去铅华才能重焕容光。
    天已大亮时,钱珞瑾才从梦里惊醒,她又梦见了穿越来的那一天,赶紧向四周看看,还是一副古色古香的摆设,这里还是她的皇子府没错。
    钱珞瑾抱着自己的绣花枕头狠狠亲了一口。
    “夫人,三殿下请您午时去宫里一起用膳。”
    “噢,”钱珞瑾挪挪屁股坐在床边,等着下人给她穿鞋:“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有两刻钟到午时。”
    “还两刻钟!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秀喜委屈,是六皇子临走之前叮嘱让夫人睡到自然醒,谁知道她家夫人这么有实力,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不够。
    钱珞瑾慌慌张张梳洗打扮一番就往皇宫里赶,还好来得及,三皇子和慕从锦还在大殿里会见珩奚族的王子。
    钱珞瑾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起来了,听说这位珩奚王子几年前被人行刺,被人大刀砍脸毁了容,钱珞瑾就好奇他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探着身子往里面偷看。
    门口站岗的太监都看不下去了,又不敢惹六皇子夫妇,人家两口子可是三皇子面前的大红人,只好假装看着别处的风景。
    钱珞瑾正在窥视,珩奚王子从大殿内走了出来,正和钱珞瑾打个照面。
    钱珞瑾尴尬地挺直身板,早不出来晚不出来,怎么专等她偷看的时候出来,倒搞得她像个刺客似的。
    珩奚王子身材瘦高,光从外貌看和普通的关中男子无异,只是脸上多了个古怪的青铜面具。虽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面具之下露出的嘴唇薄而柔润,便是那淡淡的一抹浅红,也能让人看得痴了。
    钱珞瑾眼睁睁看见那张嘴似有微笑的弧度,珩奚王子略微抬起手腕,温暖的大手盖在钱珞瑾的头顶,像是奖励小动物一样揉了两下。
    钱珞瑾眼睛瞪得大大的,要不是跟在珩奚王子身后的几个护卫都穿着珩奚族的经典服饰,她险些要以为那个人只是个关中的温润公子。
    他刚才做了什么?是不是摸了她的头顶?
    似曾相识的动作让钱珞瑾回忆起往昔,那是很多年前的故人,总是慈爱地摸着她的头顶,只不过那个人的手总是瘦得快要断掉,覆着她的头顶也只像一片飘落的羽毛。
    奇怪的男人。
    钱珞瑾盯着珩奚王子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终于还是移开了目光。
    一个陌生的背影罢了。
    ☆、第 89 章
    劫难之后的都中城,百废待兴。
    钱老爷把商人的触角马上伸到了都中,复兴皇城人人有责,不仅能大赚一笔,还能得到三皇子的感激,稳钻不赔的买卖。
    谢谡元已经许多年没在家住过,谢夫人领着一大堆下人打扫镇国公府,虽然累,心里却满心欢喜,只是打扫到那四间空落落的女儿闺房,未免剪不断怀念,曾经那里并排住着她府上四位千金,虽然性格各异,却都是世间难得的珍宝。
    各家各户都是当家主母负责打理家私,到了六皇子府里就换了情况,堂堂一个皇子,玉树临风的少年,领着一堆仆役做家务。
    就连钱珞瑾的贴身丫鬟都进言:“夫人,殿下是个男人,哪能让他做那些!”
    慕从锦首先表示无所谓:“现在别累着她,以后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身体要紧。”
    慕从锦的视线让钱珞瑾浑身哆嗦,一定有阴谋!
    陆陆续续,漂泊在外的人都步上了回家的路。
    花逸文在一群南鸦族人的护送下踏上归途,被一群壮硕魁梧的南鸦汉子围着,更显得花逸文像一朵惹人怜爱的娇花。
    南鸦女王还特意给花逸文准备了马车,女王的深意是,长途跋涉,骑在马背上颠簸会伤了花逸文白嫩的屁股,唯有马车加上八张狼皮缝在一起的垫子才能保护花逸文娇嫩的肌肤。
    刚开始,能重回故土,花逸文很兴奋,渐渐的,他又没那么高兴了。马车里放了很多糕点,都是他在南鸦时最爱吃的,粗糙却美味。
    吃着,他又总回想起那个女人,粗暴,也温柔。
    像花逸文这种出身名门的风雅男子,对南鸦女王的评价逃不开两个字——野蛮,她的房里摆满了兵刃和兽头,杀伐决断比男子更甚,可这样一个女人也有搂着他的胳膊笑的清甜的模样。
    花逸文陷入了沉思:“慕从锦说我是抖m,到底什么意思?”
    再说南鸦女王,前脚刚安排好人手送花逸文回家,后脚就后悔了,晚上睡在毛茸茸的白虎皮上也觉得冷,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错,女王不开心了。
    离南鸦族最近的常平郡县令被派去出使南鸦,这场战役中,南鸦族出力不少,功不可没,三皇子当然要好好嘉奖,还了这个人情,于是派人来问,不管是关中的食物、技术还是金银珠宝甚至土地都好商量。
    三皇子说的那些,南鸦女王都已经提不起兴致,对使臣说:“我要一个人。”
    使臣从南鸦族回去的时候脸上还一脸懵逼,这叫什么事儿啊?从来只听过公主和亲,这……这男的到底算是什么!
    安广侯一家子在返回都中的路上也遇到了新情况,正巧和珩奚王子回程撞在一条路,迎面浩浩荡荡一片异族骑兵,可把安广侯吓坏了,而且这珩奚王子还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安营扎寨,不知道想干什么,安广侯不断在心里祈祷,东西随便抢,可千万别伤了他们的性命。
    珩奚族副将来到安广侯面前,粗声粗气地说:“我家王子请安广侯及家人共进午膳。”
    安广侯来不及想珩奚王子怎么知道他的身份,他全身心都在担心家人的安危,也不知道那位珩奚王子是个怎样的人,会不会滥杀无辜。
    心里不管怎么瞎想,王子的邀请肯定得赴宴,安广侯带着一家老小是以赴死的决心来陪珩奚王子吃这顿饭。
    其实安广侯不必过分担忧,珩奚王子虽是外族,却和关中男子一样温文尔雅,应该说,比皇城里的太学生还要博学而富有才情。
    安广侯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对珩奚王子的态度很快就从惧怕变成了惺惺相惜,连带着宴席的气氛和缓了不少。
    安广侯夫人尤其高兴,珩奚王子很捧她的场,喜欢听她讲都中城里的八卦,尤其是她的亲家——都中城里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镇国公府。
    珩奚王子脸上带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从面具中透露出的目光,温柔中又带着骄傲。
    “镇国公府的嫡出长女就是我的儿媳,因怀有身孕未能同来,贤惠自不必说,全身上下就没有我不满意的地方,更难得能和我儿一直感情和睦,琴瑟和鸣。”
    “他家二女儿是庶出,一早嫁给了三殿下做侍妾,将来……怎么还不得是个嫔位?就是多少嫡女,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要说三女谢梦曦,那可真是名声在外,不知王子路上有没有听说‘谢三大人’的名号?就是说她!小小女子,也能闯出名堂,我是怎么也想不到。”
    “镇国公府还有个表小姐,虽是表亲,也一起住了好些年,父亲是卫陵首富钱方圆,虽出身商贾,却嫁了六皇子为皇子妃,六皇子和三皇子那是同胞兄弟,以后的荣华,王子您肯定都明白。”
    “只可惜镇国公夫人统共就生了一个儿子,谢谡元那孩子,小时候我还觉得他不学无术,当真是我老糊涂了,眼拙,小小年纪就去镇守西北大营,如今也是少将军了,倒让我想起以前的老镇国公,不知这带兵打仗的才能是不是也能从娘胎里带出来?”
    珩奚王子没有接话,倒是举起了酒杯,很是高兴的样子,敬了安广侯夫人一杯。
    他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在他的记忆中,她们还只是一个个肉团子似的小人儿。
    “二舅舅,以后我们到你屋里习字好不好?”
    “二舅舅,我也给你写一封祷文,祷你早日康复。”
    “二舅舅教了我这么多,要是不肯收,我就坐这里哭,不走了。”
    “二舅舅,我还有好多字不会写,你什么时候教我?”
    “二舅舅,珞瑾来这里是让你开心的事情么?”
    “二舅舅……不要死……”
    ……
    那个总是粘在他身边耍赖打诨的小外甥女如今也是皇子妃了。
    就算离开都中很远了,珩奚王子仍时常回想那一天,他从皇宫大殿往外走便看见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头上戴着繁杂的发饰,显然是一品命妇的品级,她长大了,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那副淘气的模样和记忆中不差分毫。
    走过她的身边,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还是那个久病之躯的二舅舅,她还是那个粘人的肉团子。
    看到一切安好,不枉他来都中一趟。
    ☆、第 90 章
    谢梦曦的返乡之旅遇到了大困难,这个困难就是慕远衡。慕远衡想尽了办法不让谢梦曦离开林城,一会儿说现在人流迁移,她一个女子独身上路危险,一会儿说天气不好,风太大会吹乱她的面纱,一会儿又拿林城的老百姓说事儿,说老百姓们舍不得她走,乡亲们盛情难却,怎能忍心伤害。
    林城的老百姓都被慕远衡动员去挽留谢梦曦,每个去给谢梦曦洗脑的人都能获得一袋米,反之罚一吊钱,林城守将也纵容着慕远衡胡来,谁让人家有个好爹呢,洛州离得又近,林城守将不得不低头。
    虽然老百姓确实舍不得谢梦曦,心里还是有疑惑。
    “刘婶,咱们不让谢三大人回去和家人团聚,算不算恩将仇报?”
    刘婶陷入沉思:“可世子也是咱们的恩人,该听谁的?”
    还是林城最德高望重的孙老太太解开了众人的疑惑:“我孙子的发小的二哥在都中安广侯府上养猪,听安广侯夫人说啊,世子和谢三大人在都中时就有过节。”
    众人恍然大悟,那就能解释通了,世子人挺好,就是太瑕疵必报,两个人天南地北的,就在都中碰在一起一段时间,能有多大的仇,连家都不让人家回。
    一帮子中老年妇女在一起磕着瓜子唠了半天,纷纷觉得此时正是报恩的时候,一定要帮谢三大人逃离世子的魔爪。
    这几日,谢梦曦心里乱得很,一方面她很想念都中的家人,另一方面,她又眷恋着每一日和慕远衡的相处。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心长在她的身体里,却不被她自己掌握。
    谢梦曦以为自己只会仰慕风流名士,很显然,慕远衡称不上才子,他没有让人敬仰的学识,琴棋书画也样样输她,可她就是喜欢。
    “我这算堕落么?过尽千帆皆不是,偏偏是他……”
    手里的书也没心思看了,歪歪斜斜地摆在一边,正打算剪灭火烛褪衣睡去,听见有人敲她的房门。
    谢梦曦揪到心尖,这个时辰还会来打扰她的一向只有没礼貌的慕远衡,心里竟有点期待,快步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几个壮硕的妇女,二话不说就把谢梦曦架起来走,七嘴八舌地说话,好像一群呱噪的大白鹅。
    “谢三大人,出城往右走,我们给您备了马。”
    “千万别回头,这里尽管交给我们。”
    “放心,世子爷已经被我们支开。”
    ……
    谢梦曦只听见一堆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呜嚷呜嚷地响着。
    “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谢三大人您放心,不用担心我们。”
    谢梦曦和大妈们的思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她文弱的身躯在体能上更掀不起波澜,就跟小鸡崽似的被一群大白鹅拱着走,一直走到快出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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