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包着泪。
    细柳将他上下一打量:“你怎么更胖了?”
    “哟,小胖子变大胖子啦?”
    惊蛰忽然出现,一把搂过来福的脖子,来福这是时隔几年第一回 见他,当下脸上便露出喜色:“惊蛰!”
    “看着不像记恨我的样子啊。”
    惊蛰说道。
    “记恨你做什么?”
    “我当初把你赶出去,还踢你屁股来着啊……”
    来福摇头:“我知道你和细柳大人是不想连累我……哎哎哎你怀里那是什么!”
    说着说着,来福就破音了。
    “大惊小怪什么?我养的小玩意,”惊蛰按下衣襟里碧绿的蛇脑袋,故意吓他,“你小心点,惹恼了它,它铁定咬你屁股!”
    “你不是被蛇咬过屁股吗?你不是怕蛇吗?”来福不敢置信。
    “胡说!我什么时候怕过?”
    惊蛰死不承认。
    “惊蛰,有烧鸡!”堂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很快,门口出现一个浑身缀满银饰的少女,她招招手,“你再不来,要被阿叔抢光了!”
    “走走走吃烧鸡!”
    惊蛰赶紧搂着来福进去。
    水面枝影横斜,细柳看向堂内,姜变一身常服,正举着杯子在劝陆雨梧喝酒,陆雨梧无奈地笑,抬起眼帘,与她相视。
    他朝她招手。
    很多年,细柳没有好好看过八月十五的月亮,今夜淋雪堂中好多的人,无边的热闹,乌布舜和舒敖都喝醉了,被陆骧等人带去近处的松香轩歇下。
    姜变走的时候也摇摇晃晃的,细柳与陆雨梧将他和花若丹送至园外,再回到淋雪堂,惊蛰也喝倒了,正抱着个酒坛子咂嘴。
    雪花踢了他一脚。
    他却纹丝不动。
    陆雨梧让陆青山安排好他们的住处,整个淋雪堂中的宴席散尽,已是深夜,茏园里静悄悄的,偶尔虫鸣。
    澄然阁是细柳幼时的住处,澄然阁旁便是那棵她母亲程芷柳亲手种的山枇杷树,细柳坐在亭下石阶边看它,说:“我记得它十月才会开花,花有三期,要到次年的二月才会结束,结果则要等五月到七月。”
    “嗯。”
    陆雨梧坐在她身边,嗓音裹着几分朦胧醉意:“你从前爬树给我摘过枇杷。”
    “摘过吗?”
    细柳转过脸来看他,她不是什么都事无钜细地记着。
    “摘过。”
    陆雨梧抬眼,那棵山枇杷树比从前要蓊郁,月华穿梭于它的枝叶缝隙,落在地上都成了散碎的影:“我记得很甜。”
    “我不记得了。”
    细柳说。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陆雨梧双手撑在阶上,“我们等明年的六月,到那时,我摘给你。”
    “圆圆,你等一下。”
    他忽然又说。
    细柳看他站起身,走到亭子里没一会儿又走下阶来,四下灯火昏昧,而月华清莹,细柳看见他手中竟多了一棵小树苗,根须还带着泥土。
    “你的生辰礼。”
    陆雨梧说道。
    细柳接过树苗来看了又看,却认不出,只好问他:“这是什么树?”
    “桂花树。”
    他说。
    四周唯余风吹叶动之声,两把细柳刀,一把在她手里,一把在陆雨梧手里,他们两个在那棵山枇杷树旁边刨出来一个土坑,将那棵小树苗放下去。
    身旁一盏灯笼光拉长两道影子,细柳紧土的手不经意与他指节相触,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才发觉彼此脸上都沾着些泥土,不由相视一笑。
    小小的桂花树苗立在高大蓊郁的山枇杷树旁,细柳伸手捏了一下掉出衣襟来的那只玉兔,她发现,也许再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事了。
    天上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圆的月亮。
    它拥有它的兔子,还有一株桂花树。
    终有一日,这棵桂花树会长大,会变得茂密蓊郁。
    两个人在亭子下坐着看着小树苗很久,细柳才发觉陆雨梧已经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了,他双手撑着脸,浓而长的眼睫时不时地垂下去。
    一张原本苍白的面容因为酒意而微有薄红。
    “陆秋融。”
    细柳戳了戳他的肩。
    “嗯?”
    他的声音裹着困意。
    “它什么时候才会开花?”不同于父亲,细柳不太懂这些花草树木。
    “很快。”
    他眼睫动了一下,那双浸染醉意的眸子看了过来,黑沉的眼瞳里映着粼粼的灯影:“每年六月我都会在茏园,陪你摘枇杷,等这棵桂花树长大。”
    两个人的手沾满泥土,却始终牵在一起。
    夜更深,澄然阁中四下无人,细柳沐浴完出来,外面虫声微小,她抬起头,见对面廊上窗棂半开,一盏灯烛未灭。
    她走近在窗边站定,就见靠窗的书案后,陆雨梧一身单薄的雪白衣袍,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还有些湿润。
    他半张脸枕在臂弯,已经睡去。
    细柳发现他手肘边压着一卷书册,她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后探手过去,将那书册一点点从他手肘处抽出来。
    书册封皮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但她翻开来,稚嫩的字迹顷刻闯入眼帘。
    “丙子年十二月初五,大雪。
    天大寒,师不起,误学。酉时祖归,阅之,受笞而饮泣。
    至茏园见盈时,分食乳糖,辄止。”
    这似乎是陆雨梧的日录,但他并不是每一日都会记录,所以这么多年来,也仍旧是这一卷而已。
    儿时的事,他并不常记,从建弘六年开始,他的记录才变的多了起来。
    “建弘六年秋,八月十五。
    周家大难,父不敢殓,遂以压祟钱行方便,收葬周家一十三口,其中无盈时。”
    “建弘七年秋,八月初三。
    淙淙彻暮,檐雨若绳。姜修恒来,小窗兀坐,煎鱼烹茶,留灯夜话,仍无盈时音讯。”
    “建弘八年秋,八月十五。
    又是中秋,盈时不在。”
    “建弘九年秋,八月十五。
    盈时不在。”
    ……
    细柳将泛黄的纸页翻过一页又一页,她仿佛可以窥见她忘记了一切,而他始终独自坚持着寻找她的那些年。
    灯烛摇晃,映照书案上熟睡的人那张秀整的脸。
    细柳的眼眶逐渐湿润,她翻到最后一页。
    “永嘉三年夏,七月十一。
    梅子黄时雨,我终再见盈时,我要带她回家。”
    是汀州重逢那日,鸳鸯楼下,烟雨朦胧,那是找回记忆的周盈时与陆秋融真正的重逢。
    多少年如一日,
    他始终想要找到她,始终想要带她回家。
    细柳眼中泪意模糊,廊内灯笼映照一片花木疏影,一道轩窗相隔,陆雨梧伏在案上,呼吸声很轻,纤长的眼睫在眼睑底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细柳俯身,一个吻很轻很轻地印在他脸颊。
    景宁五年秋,八月十五。
    圆月如镜,桂树新生。
    天上地下永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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