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泰谨慎道:“这东西是个皇后娘娘吃的,你确定要咱们喂服?要不要给御医们鉴定一下,到时候责任可就不用你一个人担着。”
    “东西又不是我给的!你们要找也找郭都使。这丹药是我……是仙人炼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丹!”小娘子说得很干脆,“你们看着办罢。反正郎中也不是很管用,染了一点风寒、肚子吃坏了找郎中也治不好,让人家死掉的事,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找我来,不就是郎中治不好你们皇后的病吗,不然干嘛求道士?我们本来就不是治病的!”
    小娘子不说话的时候很呆也很安静,但说起话来,又轻又快。
    宫妇听她说死掉,忙道:“小娘子,说话可得好好说。”
    有鹌鹑蛋那么大个,要整个吞服,大家费了很大劲才让皇后好不容易咽下去,又急忙喂了她一些温清水。
    众人一番捣鼓,按照小娘子的意思把柜子搬上了床,下面垫的毛毡棉絮和毯子也掀了,铺上了一床草席。然后无可奈何地折腾皇后扶她坐起来,好几个人抱着她才能坐得住。
    小娘子脱掉鞋,也不顾袜子脏兮兮的径直就爬上了床,手里还拿着麻绳,二话不说就拿绳子往皇后身上罩……曹泰大惊:“你要作甚,如此做是对皇后大不敬!”
    小娘道:“她坐都坐不稳,你们打算这样扶着她两天两夜?这套吐纳之术催外丹,两天两夜整整二十四个时辰才能见效,好不好也要等两天两夜!”
    曹泰无奈之极,说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尊贵无二,你若是治好了娘娘便罢,治不好又让她这样受辱,到时候看你如何开脱!”
    小娘子眼睛一转,忙委屈又无辜地说道:“都是郭都使教我这样做的,你要治我,那我不敢了。”
    “罢了罢了!”曹泰叹了一气。
    这时符氏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让大伙儿屏住呼吸才听得清:“你别多嘴了……无论会怎样,本宫恕他们无罪……过阵子我有点力气的时候,还会写下来做凭据,免得大臣们为难他。”
    于是只有仍由小娘子清虚折腾,清虚麻利地让皇后背靠柜子,然后用绳子五花大绑,帮得还比较结实。她是怕皇后乱动错了方位……反正书上是这么写的,面朝拿个方位都有详细解述。
    过得一会儿,尊贵的皇后已经被折腾得不堪直视了,竟然被人绑在床上的柜子上。本来就是夏天,大伙儿怕皇后受寒气才给她盖薄被,衣服可穿得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棉中衣。还好小娘子有所顾惜、不想让皇后难受,绳子刻意避开了胸前,却在周围把衣服勒住了,变得紧绷绷的,身子线条的轮廓因此被凸显出来,倒碗一样的形状弧度却是很美很流畅,有种叫人感到面红耳热的美好。在场的人大多是宫女,曹泰也是个老宦官,只不过皇后这副样子着实很没仪态,太辱没她了。
    小娘子清虚居然直愣愣地盯着皇后的身子,翘起嘴小声喃喃道:“真是气人,为什么你的能长那么大,而且你都瘦成这样了……”
    清虚故作深沉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这样子像一个老头的动作,估计是和她师父学的。
    她摆好罗盘,又叫大伙儿帮忙稍稍移动柜子,带着皇后的身体转动方向。忙活了半天,清虚擦了一把汗嘘出一口气:“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教皇后怎么吐纳,很简单的。嗯?你们平时让她吃什么?”
    曹泰忙答道:“娘娘只能喝一点从静海镇(越南)进贡的精米熬制的白粥。”
    清虚道:“经常保持空腹最好,白米粥不错,加点盐……不过,你们能不能给我准备点好吃的,不挑。”
    众人无不应允,吃点什么完全没有问题,如果清虚真能治好,别说吃什么好吃的,就是顿顿山珍海味曹泰都觉得是小意思。
    “等两天罢,现在都下午了。”清虚掐着指头一算,“后天傍晚,就知道结果了。如果一点好转都没有,那我也没办法呀……我再查查,应该什么都没弄错的。”
    ……
    曹泰走出去,见郭绍还在院子里,和御医们呆一块儿。皇帝已经走了,淮南前线又有急报来,皇帝坐立不安急着就离开了陈州。
    曹泰打量了一番郭绍:“城里有客栈,郭都使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再来。歇一歇也没事,现在皇后娘娘不能被任何人打搅,要后天傍晚才知道结果。”
    郭绍忙拜道:“多亏了曹公公。”
    “杂家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郭都使可不能这么说。”曹泰道。
    郭绍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阳,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这个时代的环境真好。现在,他能做到的都尽力做到了,就只有听天由命等着结果了。
    他遂告辞了曹泰,离开这座院子。
    心里依旧急迫,急切想知道丹药有没有作用,但经过了一番折腾郭绍渐渐有点冷静下来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回忆起刚才的境况。似乎在皇帝面前做得有点过火了?急切地表忠心,却搞得像是表白似的……皇后怎么样,那是人家柴荣的老婆。想想不禁有些后怕,毕竟在这个君权至上的集权时代,惹怒了龙颜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男人具有攻击性,常常有莫名其妙的畸形自尊。柴荣也许会不高兴,如果他真的很在意符后的话……郭绍想起差点连献丹都不能,也很不爽;若是皇后没听到了谈话声、派人出来请恩,这丹药必定献不上去。
    但是自己爽不爽,有什么用,谁管你?
    郭绍心中泛起一股疲惫和无力感。出门见到京娘、杨罗等人还眼巴巴等着,忍不住说道:“辛苦大家了。”
    大伙儿并不在意,罗猛子道:“大哥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大哥那么着急,兄弟心里也急。”
    郭绍挥挥手:“咱们先找家客栈住下来沐浴更衣。”
    杨彪问道:“皇后怎样了?”
    郭绍道:“听说病得很严重,现在还不知道丹药有没有效果,说是要等后天傍晚。你们只管好好睡一觉,后天再说。”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称是。
    一行人缓缓从大街上走过,沿途的路人也常常议论淮南战事,人人都在关心这场大战。可是郭绍现在竟然对此无多兴趣。
    第九十九章 微笑
    两天后的傍晚,东风紧凑,乌云涌动。夕阳将乌云的边缘镀上了一道金边,是太阳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光。
    一阵风骤然刮来,宦官曹泰单薄的身体一颤。旁边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曹公公,是不是应该请内殿直武将派兵去把那家客栈围了,先控住人别跑掉了,谁担这个责?”
    曹泰冷冷道:“皇后娘娘只是晕过去了,你慌什么?再说郭都使位居厢都指挥使,他会跑?”
    尖声说话的宦官胖乎乎的,名叫王忠,一张白脸却毫无血色,比曹泰还有阴气。这家伙虽同是内侍省宦官,但和曹泰不是一条路的人。
    刚刚不久前,皇后突然呕出一口污血,可是有一阵惊慌,然后皇后就晕了过去。是凶是吉?
    王忠道:“那小娘可不能走……官家的意思,要把娘娘抬回东京,在滋德殿调养。”
    “你慌什么!”曹泰也有点怒了,“能不能消停一点?”
    “哼!”王忠一甩袍袖,转身走了。
    其实不用围客栈,郭绍已经自己送上门,到了外院和御医们呆在一起打听消息。
    ……
    晚上一副要下雨的样子,也看不到星星。不料过了一夜,天气倒晴了。果然俗语还是很有道理么,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符氏渐渐睁开了眼睛,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陈州。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转头看时,两个宫女趴在床边上就睡着了。纱橱外面,有一个宦官和几名宫女趴在一张圆桌上正睡得香。
    刚刚露头的朝阳的阳光从敞开的门里、窗里透进来,细微的尘埃在光线里轻快地飞舞,整个屋子就好像掉进了湖水里的笼子,四面都在漏“水”,那光就是水线。
    符氏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新生的童年。已不知在什么地方,记忆里有这么一个场景:她和爹下午从一家客栈下楼,午饭时间已过,晚饭还没开始准备,店小二们都趴在桌子上午睡……多么静谧和简单的时光。
    “诶……”符氏唤了一声趴在床边的宫女,宫女的脸埋在臂弯里,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没人应答,符氏便缓缓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宫女的肩膀上掀了掀。宫女抬起头,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很快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符氏被一群人围着,宦官曹泰激动道:“娘娘,您可把咱们吓坏了!娘娘想要什么?”
    符氏轻声道:“我要漱口,肚子很饿。”
    “快……快!”曹泰手足舞蹈。
    她居然能自己坐起来,吃米粥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一连吃了两小碗,这才摇摇头轻声说“不要了”。所有人都注视着皇后的脸,穆尚宫的表情最夸张,瞪圆了眼,皇后张嘴她就张嘴,然后好像自己也在吃一样,聚精会神忘乎所以。一群人简直是神经兮兮的了,他们服侍了病卧的符氏好长时间。
    接着符氏又不听劝,要下床看看天空,她说很想看看这个世间。
    后门外面,鸟雀不知在何处发出“吱吱呀”“叽喳”的叫声,还有蟋蟀也在凑热闹,乍一听很静谧的院子,又似乎十分热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季节里争相享受着生命。
    符氏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一缕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在阳光下泛出了美丽的光晕。她仰起头,感受着微风吹拂在脸上,仍由风吹拂着她从耳边掉下来的几缕不整齐的青丝。本来圆润的脸,此时瘦的变了形,成了真正的瓜子脸,眼窝也陷了,嘴唇干涩……但她的嘴边微微露出了笑意。
    ……
    “郭都使,告诉老夫,你在华山找的谁?莫非你见到了扶摇子陈抟?”皓首穷经的老御医拽着郭绍。周围围了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吵着。
    “那个小娘子是谁?”
    郭绍挤出人群,说道:“十几岁的小娘能是谁,我买来的。”
    他不理会御医们,径直走到月洞门口,向里面望了一会儿。告诉他消息的宦官没有带出皇后的片言只语,皇后应该什么也没说,宦官才无话可带。清虚也还在里面,不过既然皇后无事,他们应该不会难为清虚的,迟早送出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皇后没有说要召见,甚至一句感谢的话都没带出来,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过宦官曹泰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皇后好转了,还详细描述了情况,应无大碍。不管怎样,皇后好了,总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一件事。郭绍不再计较,高高兴兴地出了院子,然后返回客栈将好消息告诉随从。
    蓦然回首,阳光明媚。
    郭绍心中的激动愈来愈烈,似乎浑身都充满了生气,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汹涌澎湃,无处发泄!他对杨彪等人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时候不骑马,如何尽兴?走!”
    一行人到客栈马厩取了带过来的军马,翻身上马,飞驰出城,完全不顾城中的规矩。人们也不计较,这种事这段时间见得不少,见到这等阵仗,路人远远就急匆匆地向道旁避让;战争远在淮南,但战争的气氛早已弥漫全国,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有什么紧急军情。
    一行四骑先在驿道上奔跑了一阵,郭绍觉得不痛快,又奔向一处荒地,在原野间驰马乱跑。
    “啊……呜!”郭绍仰头大声嚎叫起来,双手放开缰绳,展开双臂,一时间就好想拥抱这个世界。“哈哈!”杨罗二人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开怀地大笑。
    周围不见人迹。郭绍又大喊道:“全天下任我纵横!飞翔啰!”“感谢老天,感谢王母,王母无所不能,为所欲为……”
    京娘“哧”地发出一声蔑视一般的冷笑。
    郭绍和杨彪、罗猛子面面相觑,正好跑了不少路,便勒住战马,相视哈哈大笑。郭绍胸中一阔,长舒了一口气,见着两个兄弟开怀的笑脸,醒悟过来,他们两个人本来都不关心符皇后,只不过追随自己、替大哥高兴而已。
    郭绍心情好,当下便有些激动道:“咱们兄弟在一起,应该干更大的事,有更大的目标!”
    杨彪听罢神色一凛,罗猛子也渐渐收住了笑意,连同京娘也同时注视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才是更大的事。气氛奇怪地冷场了。
    心里那股子热血一泼出来,郭绍也慢慢陷入了沉思。他心中有个朦胧的念头,但一时又觉得还不够现实。人世间充满了许多不测,想得太远了也许并没有太多作用。
    他的心思重新回到了符氏的身上……虽然她病好转之后的冷漠表现郭绍不计较,但他还是被微微刺痛了。自己那么关心她;前阵子,很多时候都有一种冲动,为了她真的可以命都不要!
    也许只是自作多情罢!恩情、功劳,只能停留在这个层面,符氏会给自己回报的,而且肯定很丰厚……但这就是郭绍拼了命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吗?
    她是皇后……虽然郭绍早就知道,但这时候才似乎真正醒悟什么是皇后,皇帝最宠爱最重要的女人。
    隐隐之中,郭绍想起了前世的往事。姐姐和姐夫刚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有一次他们俩口子走在前面打情骂俏,“郭绍”走后面完全插不上嘴,感觉很尴尬。他不是吃姐夫的醋,但实实在在有种局外人一般的感受。
    和现在的感受何其相似。
    向符氏表个忠心,还担惊受怕的,生怕皇帝震怒。郭绍忽然强烈意识到他们是两口子,真是无法想象符氏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撒娇邀宠,你侬我侬的情形……但郭绍连气愤、不满的权力都没有,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变态,很不对!人家两口子的事,与我何干?
    他还是很不舒服,也许是自己太沉迷了。最开始向皇后示好,就是为了有一个靠山;正因为她是皇后,才能成为郭绍的靠山。究竟是什么时候,心思开始转变的,开始走偏的?
    人的情绪真是变得比变天还快,不只是女人。
    刚刚还天下任我行的激动和开怀,没一会儿他就再次感受到了无力……如随波逐流的无根之萍,可以挣扎,但激不起什么浪花。
    太无力了,太软弱了!
    郭绍抬起头,看着南边,那里也许正在战火连天。身边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杨彪淡淡地说道:“咱们还没赶上征淮南之战哩。”
    “咱们兄弟南征北战,究竟为了什么?”郭绍随口道。
    这个问题太难,杨彪罗猛子京娘都没法回答。
    太阳初升,如一团娇艳的红颜色,万丈光芒之下,山河依旧破碎。但这破碎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有人论断。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也许是郭绍熟悉的,也许是陌生的。他有些惶恐,更多的却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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