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媱笑道:“我都知道。这几日你们和媛媛倒是没少花心思哄我,你放心,除夕日,我不会给陛下脸色看的。”完了又问春溪:“长公主府的丧事办完了么?”
    每回听她提到长公主府,春溪的心必会蹦到嗓子眼儿,大过年的说那些丧事多不吉利啊。春溪道:“办完了,前个儿出殡了。”她看见郑媱的神情又有些崩溃,忙道:“娘娘节哀吧……别总往从前看,您得向前看……”
    郑媱咬着唇颔首,侧过脸去,累累珠玉又从脸旁滑落。殿中一时寂静,只闻她有一声、没一声的啜泣,春溪不知劝过多少次了,她听不进去,因此后来当她哭的时候,春溪便不再劝了,或许越劝她心里就越难受,哭一哭不把伤心和怨气憋在心里也好。小公主们在外玩得嘻嘻哈哈的,笑声透过窗纸渗进殿中,兽金香炉里吐出醇香的烟气来。
    郑媱觉得殿里有些闷,起身走出去,站在庑下透气,外面都是清冽的雪气,果然一嗅便神清气爽。燕绥和柔嘉在蜡梅下欢乐地堆雪人,发梢上沾了些细碎的冰晶,春溪要上去拉她们进殿,被郑媱阻止了。盛开的蜡梅密密地攒了满枝,满树黄澄澄的,发着幽幽的冷香。望着女儿们乐不思蜀的模样,郑媱不知不觉扬起了唇。
    宫门处渐渐起了脚步声,郑媱移目一看,是妹妹郑媛,上前问道:“媛媛去哪里了?最近怎么总是出去?又总是在这个时辰回来?”
    郑媛眨了眨眼睛,支支吾吾道:“我,我去看……雪梅了。”连忙拥着她进殿:“外面冷,姐姐快别站在外面。”
    郑媱半信半疑,也没再多问。
    春溪早就看出了异样,昨日秘密地跟着郑媛,这小娘子,竟是往陛下的寝宫去了!春溪特意去查了彤史,并没有侍寝的记录。等那姐妹俩说完了话,春溪便找到郑媛质问她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姐姐的事。
    郑媛道:“没有,你不要疑神疑鬼的,我做的,都是为我姐姐好。”
    春溪有些气了,语气十分激动:“你跑去陛下的寝宫干什么?你敢说没做对不起你姐姐的事?为你姐姐好?在你姐姐和陛下感情有隙的时候插一脚是为了你姐姐好?你太无耻了!”
    郑媛委屈地流起泪来,公孙灏并不让她把实情告诉任何人。因而她就像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说不出。之前听到燕绥的哭声,郑媱跑出来察看,碰巧就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瞬间心如死灰。事后问春溪是怎么回事,春溪便告诉她:那日她亲眼看见郑媛进陛下寝宫了,进去了很久才出来。但是去查彤史,发现没有侍寝的记录。春溪说完又看郑媱的脸色,发现她十分平静,平静了会儿,她道:“他肯定是不打算记录的……媛媛也傻,不懂事……”
    听她语气似乎没有责怪郑媛的意思,春溪十分不快,心里一直埋怨郑媛。
    很快便到除夕了,按照祖制规矩,帝后忙了一天,晚上又一道飨宴群臣,宴上,两人执手相握,眼神甜蜜,感情看上去好得像刚刚大婚那会儿。众人心里暗暗好奇:帝后什么时候和好的?春溪看着都以为他们俩和好了。尤其是郑媱,和昨日的反差也太大了。然而筵席结束后,春溪方明白过来,面上的甜蜜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宾客散去后,公孙灏走到郑媱身边,顺手来抱她:“挺着肚子忙了一天,一定很累吧……”
    郑媱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触碰:“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公孙灏看着她,僵硬地笑了笑:“正好,我也有。”屏退了众人后,道:“你先说吧。”
    郑媱端凝他一眼,掀起裙裳忽然冲公孙灏下跪,公孙灏诧异地后退了两步,目视她伸出双手摘下了头顶那座沉甸甸的凤冠递到他跟前。
    公孙灏低目去看,凤冠的金光熠熠得刺眼,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臣妾失德,请陛下废后。”她眼睫一眨不眨地说。
    他真想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公孙灏张了张口,翕动着唇,半晌才发声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十几年的感情,朕跟你十几年的感情,敌不过那样一个人吗?”
    “陛下不懂。”她继续漠然地重复“十几年的感情……”她说:“若真的在意我,你又为什么会杀他呢?”
    公孙灏双手别去了身后,心神难定地来回踱步,踱了几遭后猛得坐下去,举起玉碗中的琥珀光一饮而尽,他仰面向后倒去,望着横梁的彩绘,流泗抽涕,声音轻如鸿毛:“郑媱……我就是太在意你了……”又一骨碌坐起身来,一杯酒接一杯酒地灌给自己。
    郑媱去看他,他眼角湿湿的,脸上全是酒水,一杯接一杯。
    郑媱静静地看着,摔碎的空坛玉樽已于地上堆成小山,他指着她,醉态醺醺地笑,口里不停重复:“我就是太爱你,我就是太爱你……”
    我就是太爱你,不知道说了多少遍,郑媱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道:“我知道。但是你杀他却是你不对了,你明知道他是我的恩人,你留他一命怎么了?你这样却让我们夫妻的感情难以为继了。”
    难以为继?他一听,激动地扑过来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压迫着她的呼吸,浓浓的酒气萦怀,她也不敢挣脱,知道他喝醉了,挣脱纠缠着怕伤着了孩子,他捧起了她的脸,这时候的表情一本正经,完全不似喝醉的,接下来讲的话也很正常,她都以为他装的了,可一开口就是扑鼻熏人的酒气:“今天累坏了你,早些休息,初一还有大礼呢,穿厚些,披上狐裘,大雪还要连着下小半个正月呢,年初二,回你大哥府上一趟吧,你大哥有话想跟你说,他早就想入宫来见你了,初二,你就当作回娘家省亲,顺便去看一看郑朗……”
    “我知道了,”郑媱伸手推他,“你也早些休息。”
    公孙灏还是不放手,抱着她,滚烫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脸,他问:“如果你没有忘记他的恩情,让你重选一次,你还会不会选我?”
    郑媱愣愣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滚烫的呼吸扑在她脸颊上,慢慢向她的唇移动,他的唇凑到她唇边,欲吻又滞住。“你若真的讨厌我不想见到我的话,我以后,就离你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初二之后,你若想离开我,我也成全你……但是孩子们都不能带走……只要你舍得你的骨肉,你就走……”
    郑媱睁大了眼睛:“你……”有些话憋在心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公孙灏松开她起身便走,郑媱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让媛媛去你寝宫都做了什么?你让她侍寝却不记彤史……她万一有孕了怎么办?你给她一个名分吧!”
    他的身子踉跄着一晃,转过一张含着阴郁笑意的脸,眼睛红的可怕,抬手用力地捏住她的下巴,醉态毕露,骤然打碎那一排瓷器琳琅,泠泠破碎的声中夹杂着他粗俗不堪的喝音:“你听好了,朕就只上过你——”
    ……
    大年初二,雪霁天晴,天气却格外地冷。春溪早就把一切都打点妥当,给郑媱披上狐裘,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皇撵,上辇车,随行的还有郑媛。
    春溪一路没给郑媛好脸色看。郑媱也不停打量郑媛,憋着一肚子话。这些,郑媛都看得出来,郑媛觉得必须在路上找机会告诉姐姐真相,不然姐姐一定会误会自己的,想着这些的时候,郑媱已经先开了口。
    “媛媛,你老实告诉姐姐,陛下有没有让你侍寝?”
    郑媛慌得握住她的手,跪到她跟前道:“媛媛怎么都不会背叛姐姐的,姐姐对媛媛这么好。姐姐放心,陛下没有让我侍寝,他不过是问我关于姐姐的事……”郑媛把公孙灏吩咐她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郑媱,完了怕郑媱不相信,咬着唇道:“姐姐若实在不信,回头可以让宫人为我验身。”
    验身是多么屈辱的事啊。春溪还是心怀芥蒂,道:“验身倒是可行。”郑媛暗暗嘟唇瞥着春溪。
    郑媱斥了春溪一句,想到公孙灏那晚气愤的神情,又看看媛媛惶急的神色,的确是没侍寝的了,抚摸她的脸道:“验身完全不必,姐姐相信你。呆在后宫里有什么好哇,姐姐不希望你入宫,以后一定会给你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人。”
    郑媛开心地勾住她的脖子亲她:“姐姐对媛媛最好了。”又靠到她肩头撒娇,对春溪扮一个鬼脸,春溪咧嘴笑了下。
    辇车很快适郑府。
    郑觉站在府外迎接她们,入了府,郑媱看见府里的嬷嬷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可不是阿朗么?阿朗这时还不会讲话,只会在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已经会走路了。
    当初有人弹劾郑觉说郑觉窝藏厉帝子嗣,郑觉对外宣称阿朗是他的儿子,说阿朗有详细的出生年月和时辰,孩子母亲的身份是真实可查的,一个边疆的女子,他去东|突厥的路上认识的,孩子的母亲因为生孩子而难产死了,编得天衣无缝,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皇帝都亲自参与其中帮助捏造身份了,肯定是滴水不漏的。
    阿朗似乎还认得郑媱,一见郑媱喜悦地张开手臂要郑媱抱。郑媱抱着他亲了几下,盯着他认真打量,孩子眉眼之间有点像公孙戾,不过现在看来和姐姐郑姝更像,因而也有几分像大哥郑觉的。就是不知以后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模样,郑媱只希望他努力长得像他的母亲,不要引起外人怀疑了。
    郑觉怕孩子乱踢伤了她的肚子,忙吩咐嬷嬷们把阿郎抱下去,阿朗不答应,哭得眼泪汪汪的。郑媱也道:“不碍事,我抱抱他。”
    “大哥有话和你说。”
    郑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嬷嬷抱着痛哭的阿朗下去了。跟着郑觉进了中堂,谁料郑觉踌躇了下却道:“罢了,天黑了再和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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