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们同年入伍的一批兵中,除了我们上海兵、江苏兵和福建兵外,还有一批广东兵,包括那时还没有独立建省的海南岛,其中就有和我一个班的战友黎男雄,一个来自海南五指山脚下的黎族士兵。
    黎男雄长得一副标准的黎族大汉模样,魁梧的身板,大而圆的脑袋,黝黑的脸庞,操着一口浓重的粤语普通话,听上去挺费劲,战友们常和他开玩笑,说他是归国华侨,因此原本话就不多的他就更少了。
    结束新兵连后我们一起被分配到团后勤连队,成了一名种田的庄稼兵,相比我的极度失望和悲观,黎男雄和其他几位来自农村的战士一样淳朴和简单,而且始终保持着艰苦朴素的本色,和我这个被大伙称之为少爷兵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对比。因而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冤家,对他恨之有加,也使得我们俩的关系一度紧张到极点,好几次就差干一架了。
    到达连队报到的第一天,连里为每位新兵重新配发了一整套崭新的洗漱用具,包括搪瓷脸盆、茶缸、牙膏牙刷和白毛巾。虽然觉得才用了三个月的洗漱用具就这样换掉觉得有些不舍,但是当看到那些新的用具后,立马把手里提着的一套旧的往地上一扔,接过新的就走来。可是黎男雄就不一样,他看见我扔掉的旧用具,嘴里嘟嘟哝哝地直说“太浪费了,不是要学习同志吗?怎么能这么浪费。”说完一手拿着新领的洗漱用具,另一手依然提着已经用了三个月的旧用具。
    据我观察,黎男雄这小子大概是我们连饭量最大的。按照规定,早饭一般给每个战士发三到四个馒头,稀饭随便吃,饭桶就在食堂中央放在,随便喝几碗也没有管。我一般吃两个馒头加一碗稀饭就够了,多余的馒头我就扔回盛放馒头的铝制大盆里。可是慢慢我发现,黎男雄他不仅把份额里的馒头都干掉,还会反复去盛稀饭,一碗又一碗,我实在觉得他很丢人,怎么总像是个饿死鬼投胎,太能吃了,且,丢人现眼!
    有一次晚饭后我们几个战友在一起聊天,当聊到他时,我又成了被调侃的对象,谁让我们是一个班的战友呢。无奈之中我脱口说了一句“黎男雄,你奶奶个熊。”,谁知这句话战友们觉得很顺口,很快就流传出去,许多战友都在背后叫他“奶奶个熊”。每当这时,我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我是无意的,绝非有意要给他起如此有辱人格的绰号,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当然他也明显感受到了我们鄙夷的眼光,变得更加沉默了,还常常坐在营区前的石头上发呆。
    最让我气愤的是,在部队的宿舍里,每个班的洗漱用具都整齐的排列着,脸盆的上的白色毛巾统一露出三角形状,显得规范有序,唯独咱五班,在从上到下的一排架子上,有一只颜色褪色、坑坑洼洼的旧脸盆,上面露出的毛巾一角也是黄斑斑的,与周围显得格外不协调,这就是黎男雄的洗漱用具。当我们都已经换上崭新的用具后,唯独他依然用着自己那套旧的,不舍得用新的。因为这也没有违反哪条纪律,班长也没有责怪他,更多的是被其他班的战友们那咱班开涮,每当这时我们都沉默了,我的心里就不打一处来火。
    终于在一次班务会上,我向他开炮了。
    “我要向黎男雄同志提个意见,因为你老是用那套破旧的用具,我们班老受到其他班战友的嘲笑,还严重影响了全班的形象和全排宿舍的荣誉,希望你能够从全局考虑,不能光想着自己,这是自私自利的表现。”我的话引起了其他战友的共鸣,大伙都或轻或重地对他进行了批评。此时的他,一言不发,紧抿着嘴唇,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搓着手。
    大家都发言了,班长没有点评,他和蔼地对黎男雄说“你也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大胆些,没关系,都是革命同志和战友嘛,说吧。”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表情有些呆滞,像是在说故事,又向是在和自己说。
    他用普通话费劲的说着,声音小小的,和他那彪悍的外形截然相反,我们一个个拉长了耳朵,仔细听着。
    他喃喃自语道“我从小到大就生活在岛上,在我们那个山寨里,祖祖辈辈都靠捕猎、养殖和种杂粮为生,别说是出远门,就连山寨也没离开过,直到当兵这是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海南岛。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够当上了海军,离开家乡,来到部队、虽然是部队后勤兵,但是我很满足,这里吃的大米白我都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我写信告诉家里,我在这里生活的很好,人都胖了好多,他们都很高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认为我傻乎乎的,其实我就是一个从小山寨出来的山民,我这种人苦日子过惯了,实在是舍不得扔掉那些旧的东西,我不会影响到集体的荣誉,假如要上级检查或评比什么的,我会换上新的,真的,还可以用的,我舍不得。”
    他的话让我们都沉默无语,实在找不出一句可以驳斥他的话,都说实实在在的大白话。我为自己的话感到羞愧,禁不止带头为这位朴实的黎族战友的真心话鼓掌,包括班长在内的全体战友都为他鼓掌,就连旁边的四班和六班战友也加入到鼓掌的行列。
    黎男雄从小凳子上起身,想说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微微颤抖着,习惯地搓着手,眼里含着泪花,最后把右手送到了太阳穴处,用一个军礼算是答谢。
    自从那次班务会后,改变了我对黎男雄的看法。我不再用鄙夷的眼光看他,反而对他每天第一个起床打扫卫生、冲洗厕所和猪圈,到伙房帮厨愈发敬佩。但是我没有他这样千方百计想表现自己的欲望和动机,因此懒洋洋的散漫表现和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被战友们背后热议为连队正反两方面的典型。
    终于在一次班务会上,我不幸成为又一个被集中批的对象。大伙都围绕我的懒惰和清高展开批评,唯独黎男雄用看似木讷的言语替我解围,他依旧声音轻轻地说“我觉得黄爱民同志虽然有些瞧不起农村兵,但是也有很大的优点,他有文化,有本事,按说他这种人就不该到这里来种田,可惜了。他应该在团部什么的,给首长当个通信员、警卫员什么的。原来大家都看不起我,现在好了,我很高兴得到战友们的认可,我觉得大家连我这样的乡巴佬都可以原谅,对他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毕竟他不是干庄稼活的料,人家是干部子弟。”
    那一刻让我格外激动,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我第一次用感激的眼光看着他。我在会上当场表态,要改变大家对我的看法,以黎男雄同志为榜样,当一个好兵。
    会后我主动找到他,拉着他到操场上的双杠处,我真诚地对他说“男雄,过去都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给你起绰号,我一定要改变大家对我的看法,我和你公平竞争。”
    他伸手要打我说“都是你小子搞得,鬼精鬼精的,给我起了个那么难听的绰号,亏你想得出来。妈了巴,你要帮助我消除,否则我饶不过你。”
    我拍拍胸脯说“放心吧,我惹得祸,我自己消除。”
    几天后早餐前,当副连长讲完话后,值班排长正要宣布进食堂吃饭时,我举手高声喊道“报告,我要求发言。”
    全连战士都回头看着我,我们班长更是紧张地望着我说“你干啥嘛,有话会班里会说。”值班排长把请示的目光投向副连长。
    副连长眯着眼睛瞧了我一会说“讲!”
    我小跑到队列前向副连长和大家敬礼后大声说“我要当着全连战友的面,向黎男雄同志道歉,我不该在背后叫他奶奶个熊,我错了,从今往后,希望战友们都不再叫他绰号,完毕!”
    我的话引起了全连战友善意的笑声,副连长也微笑地说“很好,对黄爱民同志主动承认错误提出口头表扬一次,希望大家都记住刚才他的倡议,今后一律不许起绰号,更不允许叫别人绰号,都听明白了吗?”
    全连战士都立正大声说“明白!”,站站队列最后的连长和指导员也都满意的点头。
    从那以后,我就卯足劲对准一致公认的做好事标兵黎男雄,向他看齐,他干啥我就干啥,咱俩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竞争。
    开始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以为然,他对我笑着说“哎,我就不信你这干部子弟能坚持多久,意思意思得了,别来真的。”
    我咬着牙说“我就和你飚上了,谁不是爹娘养的,我和你们没有区别,不信走着瞧。”
    都说人一旦有了追赶的目标后,就会焕发出无穷的动力。当战友们发现这回我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干上了,都对我刮目相看,尤其是黎男雄,他老是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不时喃喃自语说“什么意思嘛,他是城里人,干嘛也这样”
    后来还真印证了他的话,我被调到团部后勤处担任通信员。离别前,我和他紧紧握手,互相鼓励,我一直记得他憨厚而朴实的笑容,一个很会感恩且很知足的黎族小伙,我的好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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