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一世是自己先生下皇子,那么其余的一切便都不是问题。
    她有什么好阻拦的,于是很爽快地盖了凤印。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走,然而抛却它究竟会引发什么,回到事情本身来看,这其实很奇怪。
    为什么?因为,贺子芝上辈子根本就没有生过这场病。
    这件事不是她干的,父亲的手显然还伸不进后宫。贺子芝病得蹊跷,说病竟就病了,只能说这大概便是天意吧。
    姜樰把册文交代下去,心情颇好。
    “这张方绢奴婢洗干净了,还是还给雍王吧。”白芍把一张干净的蚕丝方绢摊在手里,呈到她面前来。
    正是昨夜雍王用来包莲香酥的。
    姜樰轻瞥了一眼,把柳眉微挑,笑得不咸不淡:“怕人嚼舌根?”她太懂白芍了,这丫头总是谨慎过头。
    “这上面还绣着雍王的名号呢,奴婢觉得,当然要还给他。不然……”
    “不然,你担心本宫会背上和小叔子苟且的罪名?”
    这话吓得白芍膝盖一软,跪到地上嘭的一声,连带着在一旁研墨的青霜也吓得跟着跪下去,也不嫌膝盖疼。
    这样生分的场景,还是主仆之间头一回。
    “起来吧,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瞧把你们吓的。”她们这反应也让姜樰吓了一跳,一时心疼起她二人来。
    她俩自小跟着自己,早已不是普通的丫鬟。自己一时心烦口快,忘了分寸,实在不应该,只得老老实实赔笑。
    “……娘娘,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青霜瘪嘴不高兴了,耍起小脾气来。刚才那一跪她被墨滴溅了一脸,眼下胡乱用手抹了一把,活像个小花猫似的。
    “知道你们好心,怕本宫落人口实。”姜樰伸手将白芍扶起来,拍拍她的手,轻言轻语说道,“还给他倒不必,你若怕人说闲话,就直接烧了吧。”
    “可是……如果雍王问起……”
    “一张方绢而已,若是重要,他就不会拿来包酥了。”
    “也对!”青霜把手一拍,耸耸肩,嫌弃地看看自己乌黑的双手,“娘娘,墨已经研好了,奴婢先去洗个脸。”
    白芍听话地点起烛火,把那方绢放在火上烧了个精光。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映出她平静的神情,以及那眸中的氤氲水光。
    姜樰叹了口气,不再言其他,提笔写起信来。
    也许在外人看来,雍王是那么用情的一个男人,就连白芍这个心思细腻的也不免可怜他。雍王啊,不愧是魏恒的同胞兄弟,做戏的本领高超,骗了不少的人。
    上辈子的雍王也这样深情款款,令人唏嘘。他恨心头所爱被魏恒抢走,更恨只差一步就能得到皇位。
    后来来得后来,出于同样的目的,他和父亲站到了同一条船上。父亲答应他扳倒魏恒便立他为帝,而他给父亲的承诺则是只要能得到她,他便甘心做一个傀儡。
    他只是个闲散王爷,并没有什么大志,所以父亲也就不介意再利用一次女儿。
    那七年里,雍王当真不曾娶妻,府中就连姬妾也一个没有。
    可是故事的结尾却并不像父亲想象的那么美好。雍王,他终究是姓魏的,从一开始他就是魏恒安插在父亲身边的一个特殊耳目而已。
    早在她进宫之前,魏氏兄弟,就已经布好了棋局。
    直到最后,被下了大狱的父亲才后知后觉,雍王早将他的计划和行动一个不少地透露给了魏恒。明白已晚矣,一朝踏错满盘皆输,姜家就这么败在魏氏手中,险些被满门抄斩。
    她写着信,回想起从前那个可怜着雍王的自己,曾苦劝他罢手的自己……多么的无知。既然她已经知道了结局,又何来的顾虑。
    雍王对她用计,她也就将计就计好了。
    魏恒下了朝便去了和风殿,又在那里用过了膳才算完成自己的“任务”。
    贺子芝已经好多了,行走说话和平常无异,只是觉得总没什么精神。他索性又在和风殿小憩了一会儿,才安心离开。
    这是太后的意思,他忤逆不得。
    昨夜太后急急忙忙赶来和风殿,甫一听到太医说贺子芝身体有恙,不宜承宠的消息,当下便愁得头疼。
    世家贵女之中,她最喜欢贺子芝,贺家又是唯一能够借以抗衡姜家的,此前费了许多工夫才将之弄进宫和姜樰争宠,怎么能不着急。
    如今太医说不宜承宠,那还能怎么争?!靠后宫那几个朝中无势的嫔妃吗?这才刚立后,少则一年不宜选妃,这不等于让姜家女在后宫一手遮天么。
    太后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先晋位保住贺子芝在宫里的地位才行。至于平常,虽然不能侍寝,但皇帝也该多去和风殿陪陪她。
    太后的担心魏恒理解,却不能劝说。他总不能告诉太后他是活过一辈子的人,看多了真真假假,就是他命人给贺子芝下的药。
    若然如此,太后恐怕会以为他疯了吧。
    他不免有点担心。从前,他把姜家一点点打压下去,太后满意他的手段,故而并没有插手过什么事。但现在不同,他要护着姜樰这件事,和铲除姜家是相互矛盾的。太后不明白他的心思,他又无从解释,往后恐怕会横加干涉。
    除非,及早见到朝中局势有所好转。
    这可真让人头疼。
    本想去崇光殿的他因此有所犹豫,短暂思量后索性改道昭轩殿。在那里,他要尽快部署安排,一则要拔除姜家势力,二则需尽快招揽人才。
    这两件事迫在眉睫,如不尽快办妥,又如何将她救出两难境地。
    魏恒走到半路,忽而想起自己昨夜匆匆离开,到现在也没回崇光殿,便又怕姜樰多了心,于是命冯唐亲自跑一趟,就说稍晚些回去。
    然而冯唐这一趟却扑空了,皇后不在,却是去了和风殿。
    宫中嫔妃生病,况且这还是个不一般的嫔妃,姜樰身为皇后怎么能不去瞧瞧。若是放到以前,听说好姐妹卧病在床,哪怕风大雨大,她是连夜也要赶去的。
    和风殿的装饰和贺子芝的人一样,素净。
    这里是她曾经无数次踏足的地方,哪个犄角旮旯里有什么东西,哪一个角落的景致好看些,她比现在的贺子芝还要清楚。
    后来,册立太子之后,贺子芝又晋位贵妃,搬去了太和宫,她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昭仪病着,怎不好好休息,在这儿吹冷风?”
    合欢树下站着的那个女子,一身鹅黄碎花的交领襦裙,乌发就那么散在脑后,晃眼一瞧,清清瘦瘦竟若下凡仙娥。清风徐来,仿佛下一刻她便能随风飘走。
    刚晋了位分,却有止不住的愁绪。
    “皇后娘娘驾到,臣妾有失远迎。”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见到姜樰微有一滞,随后才福了福身。
    “这里是你的皎月宫,不必讲那么多规矩。本宫是来看看你的,见你无大碍,也就放心了。”姜樰说着,抬手接住一片早枯落下的叶子,捏在指尖转悠起来。
    这才初秋,已经有了枯叶,很应景呢。
    院中两个女子,一个素衣素面,一个盛装雍容,单看两张绝世容颜,便已是极美的画面。秋风乍起,又吹落几片黄叶,其中一片,不偏不倚飘落在那素衣女子的头上……
    姜樰凤眼微眯,伸出手帮她取下,又悉心为她拍拍肩上的小碎叶。
    “姐姐……我,可以叫‘姐姐’么。”
    “嗯?”姜樰微一挑眉,轻快回笑,“在你的宫里,你既然想,那便这么叫吧。本宫倒不是要你把尊卑放得那么重,只是人前好歹做个样子。”
    贺子芝略带踟蹰,眼中水光渐起,握住了姜樰的手:“陛下昨晚在妹妹这里,姐姐不会生气吧?”
    这算是什么问题,示威么?
    “呵,怎么会?”姜樰微屈起食指,轻轻在她额头上敲了敲,笑道,“本宫那天说了,身为皇后,不仅凡事按规矩办,更要以身作则。后宫雨露均沾,本宫占了初一十五,其他的日子,陛下想去哪里都是陛下的自由。”
    “……姐姐此话当真?不生妹妹的气么?”
    “你我好姐妹,我与你计较什么?”
    姜樰笑道,命人抬了两张贵妃椅,就放在那棵合欢树下。罢了,又让翠屏去取了件披风,给她披上。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相处起来倒是和从前一般亲密无间,仍是一对好姐妹的样子。可这其中曲直与心机,两人各自感受,各有感慨。
    后宫哪里留得住真情,她们都明白的。话好像总也说不完,直到太阳快落山时,两人才止住话头,两相散了。
    ☆、第9章 暧昧
    姜樰回到东梧宫时,正是霞光四溢,金光漫天的时候。
    她在小乐湖傻站了许久,盯着那水波潋滟的湖面发呆。风温柔地吹,吹起裙摆摇曳,她的思绪随之已不知飘向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叹了口气,转身拍拍白芍的肩膀,终于往崇光殿去了。
    白芍看不懂她眼里所蕴含的究竟是什么情绪,自从小姐入宫做了皇后,她就发现自己很难再猜到小姐的心思了,于是只得安静地跟在身后,并不敢多问。
    白芍何曾知道,如果姜樰继续了上辈子的路,这小乐池将会是她险些投湖之处。只是终究被姜樰拦下,到最后偷偷吞了生金。
    魏恒在亭中老远便看到姜樰了。
    她一身妃色广袖仙裙,发髻高高挽着,耳发在清风吹拂之下丝丝撩动,金色的晚霞撒在她身上,只消一眼便让他再难挪开眼睛。
    美景美人,如诗如画。然而,她看起来并不急着回去,却是在小乐池站着发呆,柳眉微微皱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恒心尖陡然一颤,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在最后两年的时光里,那个时长皱着眉头,心虚萦怀的她。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仇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没有捅破而已。她担心姜家撑不下去,他则担心她会插手他的事。
    然而,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干涉他。只有在决定如何处罚姜家之时,她曾苦苦哀求过。最终夷三族变成了抄家,姜家男丁留下了姜平一个。
    有时候,他会想,究竟是什么让身为姜家女儿的她放弃帮扶母家。也许是情,也许是忠,也许是察觉到她父亲终不能成事。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不曾亏欠他,他却欠了她良多。
    故而,在看到她独自发呆的时候,魏恒心底涌起一丝歉意来。她为什么发愁?只是因为自己在贺子芝那里呆了太长时间?
    姜樰脑中杂乱,径直便往崇光殿走进去,完全没有留意到魏恒就站在旁边亭子里,即便还有个冯唐杵在不远处。
    直到青霜慌张地提醒了她一句,她才发现魏恒正负手站在亭中,以一种复杂难懂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身着一身鸦青常服,亭子旁边又都是草木,站着一动不动,便与那些草木融为一体。
    “皇后在想什么?朕在这里也没有看见。”魏恒下了台阶,带着笑信步朝她走去。
    先前还一脸凝重的姜樰,在看到他后竟抿嘴笑起来,脸上的阴云一扫而散:“陛下怎么不去殿里等着,害臣妾没有看到。”
    魏恒失笑:“皇后竟也撒起泼来。是皇后自个儿没有看到朕,倒怪起朕来了。”
    说她撒泼,她还真就撒起泼来,偏着头无赖笑道:“陛下站在那里,像根儿柱子似的,臣妾哪儿看得到!”
    魏恒哈哈大笑,一下没忍住便在她鼻尖上轻刮了一道,百般宠溺:“好好好!皇后都说得对!怪朕站得太直了,才像根柱子。”
    “嘁,陛下绕着弯儿打趣臣妾呢!”姜樰耸耸鼻,便赌气似的先一步朝殿里跑去了。
    魏恒无奈地摇摇头,委实喜欢她这般撒娇,转念却又想起她方才在湖边的神情,只得安慰自己,女子嫁人之初,难免多愁善感。若是当真不高兴,这会儿又怎会如此欢悦。
    一时便将心头的阴霾扫空,跟着她的脚步进去了。
    清平楼。
    这回宫里来的信并没有送到姜威手里,竟是直接送到姜平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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