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多是四品以上官员,大多带着家眷。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得慢,走了三天才到达南山猎场。
    姜樰并未骑马,而是和魏恒在车中坐了三天。这一路倒是不算颠簸,但她的心情却并不好。原因么,自然逃不掉贺子芝。
    那贺子芝委实会讨太后欢心。这次太后自己虽然没有来,却千叮万嘱,吩咐魏恒一定要带上她随行。她老人家还说了,兴许出来散散心,病就好了。
    那贺子芝虽说病着,但太医院到底没有给出病症,只说身体欠佳故而不宜承宠。而今休养了一个月,她也只不过总是精神不好,出来走动走动还是使得的。
    既然太后都开口了,皇帝没有意见,想着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姜樰也就由着她来了。
    好在这路上三天,魏恒像不知道后面跟着的那辆车里坐着贺子芝似的,竟一刻也不曾与之呆过。
    这日晚间,车队终于到了南山行宫,众人皆已疲累,便各自进了分派的房间就寝,养足精神,以待明日的秋猎。
    就着月色,姜樰前脚刚踏进寝宫,后脚便感觉到一股压抑涌上心头,紧接着彷佛被扼住喉咙一般,难以呼吸。
    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慌慌张张收回脚,吓得赶紧和那殿门拉开距离。
    这个地方……她来过许多次,每一年秋猎都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这里,正是她上辈子殒命的地方,她此前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等到了这里却突然魔怔了似的害怕起来。
    魏恒先去了书房一趟,一刻未作停留便来到姜樰这儿,不想远远见她像踩到蛇似的,连连后退,惊得旁边的青霜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
    “皇后这是怎么了?”
    姜樰胸腔里那颗心正扑通乱跳,却听得魏恒突然自身后开了腔,便陡然更加惧怕。上辈子临死前的那种绝望,她只要一想起就无法自持,更何况始作俑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身后。
    她轻抚胸口,顺了顺呼吸,强迫自己快些忘掉,眼底的慌乱却一时抹不去:“只是踩空了脚……吓了一跳。”
    魏恒疾步上前,看她满脸可怜劲儿,欲打趣几句却忽然感觉出不对劲——这个宫殿……不正是上辈子她伤重不治的地方么。
    怪他满足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愉悦之中,一切看似美好,但有些事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是抹杀不掉的。
    但凡想起,便叫他心头难安,掏心挖肺般难受。
    当年她辞世以后,时常入梦,总是静静站在远处望着他,叹上一口气流下两行泪,什么也不说,然后转身离去。不管他怎么挽留,她从未回头。
    也许,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她对自己的失望吧。
    这间宫殿不吉利,要想安心就只有远离它,离得越远越好。
    “去朕那里。”
    “那……”姜樰怔怔,有些不解,何以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要走。夜都已深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昭仪那边听说床褥硬了些,她舟车劳顿身子受不了。让她住进来,这几日皇后就与朕吃住同行,想来皇后也不会嫌朕碍眼吧。”
    原来是为了照顾贺子芝呀,姜樰顿时明了。左右这个宫殿她是不想住的,给贺子芝也无妨,正好解了她的心结。
    她实在不必太计较。
    两人各有打算,眼见夜已深了,便皆未打算进到殿里瞧上一眼,匆匆忙忙回了主殿歇息。
    青霜与白芍一路嘻嘻笑笑,捂着嘴跟在后头咬耳朵,直到被一向沉稳严肃的冯唐瞪了两眼才消停下来。
    也不怪她们开心,夫妻同住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到了皇家,那就得另当别论。大周朝开国以来,还从没有过哪个妃嫔搬去和皇帝同住,就连历任皇后也没这份儿殊荣。
    这是宫闱之中不成文的规矩。而今见皇帝为了自家娘娘破例,哪还管贺子芝是不是鸠占鹊巢,只一味高兴就是。
    是夜两人都累了,未再折腾,沐浴过后便双双就寝。
    姜樰倒是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细微,睡得似乎很香呢。魏恒看着她酣睡的容颜总也看不够,虽也困了却迟迟未能入眠。
    经了方才那事儿,他不由的害怕再次醒来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他的身边没有了她,充斥着权谋富贵,羁绊一生,再也找不到一颗真心。
    都道帝王无情,身为一个帝王,他何尝不想有情。隔世之后他终于彻悟,真心难觅,所以此生再艰难也非要守住她。
    他在怀中人儿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感慨良多,看她睡得香甜,只觉得以后的每一日每一刻都有她在身边,便足够了。
    不知过来多久,当夜沉如水,虫鸣渐稀,魏恒才抱着她缓缓入睡。
    然而,他并没能睡多久,便被一阵持续不停的低泣吵醒。
    迷糊中,魏恒感觉到怀中的人儿在轻轻颤抖,似乎有水打湿了他的衣襟,胸前湿漉漉的感觉并不好。
    他清醒了些,摸索着轻拍她的肩,温言询问,带着初醒时慵懒的鼻音:“皇后这是怎么了?”
    没有回应。
    “阿樰?”
    依旧没有回应,她的颤抖与低泣并没有停止,她似乎伤心极了,极力隐忍着才不至大哭起来。
    魏恒撑起身,打开灯罩,一时昏暗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晶莹透白的小脸儿上泪水一片模糊,早已将鬓角的发也打湿了,她就那样蜷缩成一小团,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她到底梦到了什么?
    姜樰梦到父亲被推上邢台,浑身血污,鞭痕遍体,属于大将军的荣光已被剥夺殆尽,已然体面全无,尊严尽失。而她站在台下,仿佛被扼住喉咙,连一句“父亲”都喊不出来。
    刽子手那把断头刀在正午烈阳的照射下,发出森森寒光。父亲怒目凝视着她,毫不掩饰对她的失望,恶语斥她忘祖忘本,不知廉耻,为了一个无情冷意的男人,生生葬送姜氏一族。
    她全都认了,那是她的错,是她天真地以为真心可以换得真心,却不知帝王无情亘古不变……当人头落地,她跪在漫天漫地的血泊里,恨自己妄为姜家女。
    “……父亲……对不起,阿樰……错了。”
    魏恒听到她的含糊不清的呢喃,一时哭笑不得,先前的紧张便散了泰半。难不成,他可爱的皇后梦到幼时做了什么错事,被父亲罚了不成。
    这也值得伤心成这样?再不晃醒她,怕是她那眼泪要把床都给淹了。
    姜樰迷迷糊糊被晃醒,睁眼对上的是魏恒蹙起的眉,以及算得上有几分关心的目光。那个梦太真实了,她一时还没走出,脑中晕乎乎的,只怔怔看着他。
    看着她的仇人。
    “梦到什么?哭成这样。”
    姜樰心下发怵,清了清脑子,委实不知自己在睡梦中除了哭,还是否说过什么梦话,心虚地瞥了魏恒一眼便垂下眼帘,咬唇不语。
    她有自己的心计,这些日子耐着性子和他演戏,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魏恒心道她大约还晕着,并未在意她的忐忑,只是温柔地为她理着杂乱的耳发:“不说朕也知道。”
    “陛、陛下知道什么?”浓重的鼻音使得她发觉自己不是哭了很久,就是梦中哭得很厉害,又觉口中有生涩感,不像说过许多梦话的感觉。
    她晕晕乎乎的样子委实可怜,魏恒失笑,不忍再戏弄她:“被你父亲训斥了吧。一直嚷嚷着说错了,求你父亲原谅。”
    “唔……梦见惹父亲不高兴了。”
    “皇后是国丈的掌上明珠,国丈又岂会舍得怪你,一场梦罢了——快把眼泪擦了,乖乖睡一觉。明日秋猎,可别犯困射偏了箭。”魏恒说着便为她拭去眼泪,温言细语,用手覆住她的眼睛,“喏,天黑了,该睡觉了。”
    姜樰破涕为笑,扒拉下他的手,泥鳅似的往他怀里钻去:“父亲舍不得怪臣妾,那陛下呢,舍不舍得怪臣妾?”
    “自然舍不得。”
    “不信。”
    “……朕一言九鼎。”
    “如果臣妾善妒呢?容不下别的妃嫔呢?”
    这个问题听起来便有些得寸进尺,委实不是一个皇后该问的话,但姜樰偏就提起了。有道是君无戏言,魏恒一味讨好自己,必会拣好听的说,来日骑虎难下,可就怨不得她了。
    他的回答,确实也如她所想。
    “若当真如此,朕倒是很欣慰。”魏恒略作考虑,回答得煞是认真,并不像敷衍于她,“无欲无爱才会不妒,皇后如此,朕倒是喜欢。”
    姜樰回以一个甜蜜的微笑,心底却越发佩服他做戏的本事。
    男人的话从来都不值得信,况且这还是个无情冷血之人。方才自己在睡梦中不知说了些什么话,他就算听到了,眼下也能不动声色,继续说着甜言蜜语。
    所以,她心头并不能安定下来,只要他不撕破脸,那便继续粉饰太平好了。
    两人又嬉笑几句,姜樰渐渐止了抽泣,眼泪鼻涕糊了他一手,他也半点不曾嫌弃,倒是让她略为意外。
    ☆、第13章 阴谋
    夜已渐深,星月朦胧,众人初到行宫不到一个时辰,便都安排妥当,各自就寝,唯有数队禁军尚在来回巡逻。
    主殿附近是着重巡遁之处,禁军严加防守,里外数层守备,即便是一只小小苍蝇也难飞进去。
    翠屏躲在远处,瞧见禁军三三两两也开始悄悄打呵欠,这才蹑手蹑脚往马厩溜去。今夜自家主子有吩咐,她须得排除万难,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它办好。
    她要做的事情早已计划周详,只是皇帝突然差人来说皇后寝殿空出来了,让贺昭仪搬过去好生休养,倒让她省了许多工夫。趁着走动人多,她悄悄躲到角落里,一动不动直到人定之时才小心出来。
    如此竟轻易瞒过了禁军。
    马厩并不值得禁军巡逻,偶有几个看守也都半睡过去。她一路小心翼翼,连事先准备的蒙汗药也没用上。
    来到马厩,可谓畅通无阻。
    此时的马厩,四下寂静。
    马倌陈立忙活了半个多月,别人的马匹倒是不必太费心,只是帝后妃嫔的,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几匹马性子温顺,毛色光亮,都是千里良驹。明天就要用马了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他的脑袋可就不稳当了。
    眼看着连耗子都睡了,他一个人陪马说话,实在熬不过去,不知不觉就抱着柱子打起盹儿来了。
    睡觉好,睡觉他就能梦到想念的那个她了。
    “立哥儿!”
    陈立将将开始迷糊,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继而脑中浮现起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女子。那甜甜的声音,还有那娇俏的容颜,还有那走动时摇曳的身姿……水嫩漂亮,惹得他心痒难耐。
    多美的梦。
    “立哥儿,快醒醒。”
    陈立打了个激灵,忽然感觉这声音好似并非来自梦里,把眼一睁,正好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眸子,与他半睡半醒间梦见的竟一模一样。
    他有些不敢相信,张着嘴巴,一时变结巴了:“……屏儿,怎、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翠屏含笑,轻敲了敲他的脑袋,把手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话,“你最会养马,在行宫不是养马还会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好容易来行宫一趟,咱们自小情分不浅,当然要来看看你的。”
    陈立大喜,豆大的眼睛里闪着亮光,高兴地语无伦次:“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给菩萨烧香烧对了……我真是太高兴了!一别两年,屏儿还没忘了我,大晚上的专程跑这一趟,哥哥我心里头跟喝了蜜似的,别提有多高兴。”
    “是么。”翠屏娇羞一笑,“还以为立哥儿已经忘了我呢。”
    “哪里能!屏儿是我心尖尖上的人,就是把我自己姓谁名谁忘了也不会忘了屏儿。”
    翠屏羞红了脸,扭过身去不看他:“立哥儿说什么呢……”
    陈立原本是个木纳的,没想到心中激动,一时口无遮拦便将心底的话都给倒了出来。但见她并未生气,反倒壮了胆子,一把抓住翠屏的手便往怀里捂,生怕再不说便没了机会,把心一横,道:“屏儿!哥哥我日夜想念你,奈何在这行宫来去不便,不然早去看你了。今儿总算盼到你来……你给哥哥句准话,就是再等个七年八年的,生生熬到你出宫,哥哥也等的……只怕……你跟着位有头有脸的娘娘,瞧不上我这养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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