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婆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是她怀的那两个孩能生下来,现在她也该抱孙子了。
    一连几天,秀春和陈学功二人轮流给曹大爷老两口送饭,这天秀春从屠女士的研究室回来,旦旦扔了手里的连环画,对秀春道,“妈妈,今天有人来咱家,我听出来不是你和爸爸的声音,也不是两个太太的声音,我就没给开门。”
    秀春疑惑,问道,“那人家有说是找谁的吗?”
    旦旦想了起来,“说是找太太,可妈妈你教我陌生人就不给开门,我就没开。”
    秀春摸摸他脑袋,让他去玩,回头去医院时就跟曹婆婆提了下,单凭只言片语,曹婆婆也猜不出是谁来找,想不出来也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不管他,要是找老曹办事的人,肯定还会再来。”
    还没隔一天,旦旦口中的陌生人又找上了门,这回秀春正好在家,见到了来人。
    来人比陈学功还要大上好几岁,将近四十岁的样子,穿着得体的铁灰色西装,梳着大背头,拎着牛皮包,面庞白而秀气,秀春一时不知道怎么招呼。
    好在对方自报了家门,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秀春道,“我是曹先生的女婿,你们是?”
    秀春忙让了身请他进来,“我们是曹大爷的房客。”
    闻言,男人不觉皱眉,上下打量了秀春,摇头道,“岳父干嘛把这里租出去,他很缺钱?”
    秀春没搭话。
    男人又问道,“我岳父呢?”
    他只提了岳父,没提岳母。
    秀春道,“曹大爷阑尾炎住了院,现在人还在医院。”
    “他不是有阿姨照顾吗?怎么还能生病住院。”男人不快。
    秀春听他称呼曹婆婆阿姨,还是一副保姆口吻,心里犯嘀咕,摸不透这家人具体是怎么回事,不好评判别人是非,就对男人道,“曹大爷住在三零五,你可以过去看看他。”
    男人点头,“去,我自然是要去。”
    秀春不清楚男人去说了什么,再去医院时,秀春注意到曹婆婆心情不大好,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曹大爷脸色也不好,明显是生过气。
    当着秀春的面,曹婆婆收拾了心情,冲秀春笑,不提刚才的事,问她在屠女士那里学的怎么样。
    提起这个秀春就惭愧,“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屠女士在研究方面比较严谨,经常批评秀春,不过秀春可没放在心上,自古严师出高徒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如果对她不抱希望,压根就不会搭理她。
    曹婆婆笑道,“慢慢来,谁也不是一蹴而就,好好学指定能学好。”
    曹大爷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养到伤口拆线才出院回来,打从这次住院起,曹大爷跟他们的话变得稍多了些,好歹不像以前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偶尔还跟旦旦和菜团笑两下,更令秀春感到惊讶的是,她和陈学功不在家,曹大爷竟然教了两个孩唱京剧。
    晚上哄菜团睡觉,菜团冷不丁唱了一句,倒把秀春和陈学功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之后,陈学功忍不住笑,“咱家菜团以后搞不好是个梨园行家。”
    秀春噗嗤一声乐了,问菜团谁教她的。
    菜团奶声奶气道,“太太教的,太太唱得可好啦!”
    小两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实在很难想象曹大爷吊嗓子唱京剧的模样。
    次日大早,陈学功赶着去上早班,他起的早,胡同口有偷摸推车卖油条的,两毛钱一根,陈学功买了五根。
    这时胡同口停了一辆汽车,从车上下来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棕色呢子大衣,围了一圈狐狸毛领,脚踩裤高跟鞋,烫卷了头发,面容精致,手里拎了包,嗒嗒往胡同里走,来往买菜买早饭的人皆侧目。
    陈学功不过看了一眼,便往家走,不想中年女人却在身后喊住他,“哎,你站住,你就是住我家那个外地来的?”
    第132章 25号一更
    陈学功当没听见,直接进了门。
    中年女人踩着高跟鞋嗒嗒跟进来,曹婆婆已经起床了,瞧见来人,愣了下,随即道,“孟英回来了啊。”
    中年女人是曹大爷的大闺女,曹大爷和前妻有三个儿女,曹孟英是老大,曹孟英下面还有两个兄弟,姐弟三人久居香港。
    曹大爷祖上是满人,末代出了个状元,是曹大爷曾祖,曾祖去世前,曹大爷养在曾祖膝下,跟曾祖在宁波住了好些年,当年曹大爷曾祖有个老友,姓孟,两家子女年纪相仿,索性结成了儿女亲家,也就是曹大爷的原配。
    曹大爷先在西南联合大学上学,随后辗转到北京回到父母亲身边,定下任教之后将妻儿从宁波接到了北京,而孟家后代在解放前举家迁往南洋,在南洋发了财之后又定居在香港,因为祖辈的情谊在,曹孟两家人一直有书信来往,未曾断过联系。
    这种良好关系一直持续到曹大爷再娶曹婆婆为止。
    原配去世,再续弦也无可厚非,只是曹大爷和曹婆婆师生之间的关系令孟家人无法接受,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在原配去世不久之后搅到了一块,除非是傻子,否则都能看出其中门道来,孟家哪个不精明,得知之后,立马将原配的三个孩子接走,这么多年曹大爷的三个子女会回来,但不会住多久,跟曹婆婆的关系称不上恶劣,却也没将她放在眼里,不过把曹婆婆看成照顾曹大爷的佣人罢了。
    曹孟英站在院子里,皱眉看着拥挤的四合院,心里不太高兴,问曹婆婆,“我爸怎么还住院了?要不要紧?”
    曹婆婆道,“在屋里呢,你进去看他吧。”
    曹孟英嗯了一声,嗒嗒进正房,曹婆婆叹了口气,冲陈学功笑道,“买了油条啊。”
    陈学功道,“正准备喊婆婆一块吃。”
    曹婆婆不客气道,“那我来熬点面粥,旦旦就爱喝我熬的!”
    曹婆婆没进正房,不管他们父女间的事,围上围裙在厨房忙活,陈学功进了屋,秀春在给菜团穿衣裳,菜团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妈妈让我在睡一会儿吧。”
    “不行,一会儿妈妈就走了,没人跟你穿衣裳。”秀春三两下把菜团穿了起来,给她洗脸梳头。
    刚才秀春听见外面动静了,没出去,眼下见陈学功进来,随口问了一句,“大爷的闺女啊。”
    陈学功嗯了一声,对曹大爷闺女的印象实在称不上好,不想提她,捏了捏菜团肉嘟嘟的脸蛋,笑道,“菜团你昨晚不是嚷着要吃油条吗,爸爸买了,先去把你哥叫起来,一块去吃。”
    这下菜团来了精神,哎了一声,去隔壁屋扑上床就把旦旦拍醒,旦旦有起床气,不客气的揍菜团,菜团哇一声就哭了,立马跟旦旦干仗。
    秀春脑仁疼,赶紧去拉架,连哄带教训,等把两个孩折腾好,都快八点了,陈学功早就出门上班了。
    赶着上课,秀春照例把旦旦和菜团托给曹婆婆,曹婆婆笑眯眯道,“去吧去吧,一会儿我带菜团去买菜。”
    曹孟英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哭闹声,直皱眉,“爸,阿姨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干嘛把房子租出去,看把好好的家整得像什么样,吵死个人了!家里又不缺那两个钱,明天就让他们搬出去,爸你不好说我来去说!”
    曹大爷道,“吵?哪里吵了?我倒觉得有比以前更有生气,你少替我瞎做主。”
    曹孟英压下心中不满,道,“好,我不给你做主,爸,你跟我去香港吧,我有一对英国夫妇朋友对四合院很感兴趣,想买个四合院一直没寻到机会,干脆你搬去香港跟我住,把四合院卖给我朋友吧!”
    这才是曹孟英这趟回来的真实来意,她丈夫的生意伙伴史密斯夫妇对中国古文化建筑很向往,近来迷上了四合院,只是大陆政策问题,四合院大多属公有,极少数才属私有,像曹大爷居住的中型四合院是曹家人祖上就有的,因为解放前夕支援战争有功,建国后使之私有合法化,革命的十来年被抄了家,一直到恢复名誉,这座四合宅院才又重新回到了曹大爷手上。
    如果曹大爷能同意,于曹孟英来说,无疑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既讨好了史密斯夫妇,为她丈夫以后的买卖打下牢固的合作伙伴,又能把那个女人撵走,让她带那女人回香港,没可能的事。
    曹大爷态度坚定,“我哪都不去,这房子是祖上留下的,你少打它主意。”
    曹孟英不由急道,“爸,这几年你身体一直都不好,我接你去香港养老还不好?那里有环山别墅,有菲佣,出门有汽车接送,想出国游玩也行,哪里不比你在北京好?再说了,我和两个弟弟都在香港,等你老了,这座四合院给谁?难不成留给阿姨吗?我们曹家的东西,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闻言,曹大爷气道,“你阿姨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妻子,我希望你能尊重她,就算我以后把四合院留给她,那也是我的意愿。”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曹孟英饭都没留下来吃,踩着高跟鞋嗒嗒就走了,住在这就更不可能了,她已经在北京饭店订好了房,不把史密斯夫妇买四合院的事落实了,她一时半会都不能回香港。
    曹孟英三天两头登门,秀春碰上过她几回,每次照面曹孟英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秀春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巴结她。
    这天秀春在屋里查阅资料,做屠女士交给她的功课,旦旦和菜团一个在练毛笔字,一个在捏泥人。
    小孩子能感受到大人对自己的喜恶,虽然曹大爷面严肃,可旦旦和菜团还是爱亲近他,归咎原因还是曹大爷面冷心善,曹大爷的闺女曹孟英同样面带凌厉之色,旦旦和菜团就有些怕她,只要曹孟英上门,旦旦和菜团就不在院子里,更不会进曹大爷的屋。
    “妈妈,你看我写的好不好。”旦旦一手白纸,一手毛笔,冲秀春跑过来。
    毛笔和白纸都是曹大爷送的,旦旦的毛笔字也是曹大爷手把手教的,旦旦还认不得太多字,就写些简单的。
    秀春摸摸旦旦的脑袋,脸上满是欣慰之色,“写的真好!”
    旦旦抿嘴笑了,随即道,“那妈妈能不能给我个奖励。”
    秀春忍不住笑,就知道他会有这句话,“想吃糖葫芦了?”
    菜团一听糖葫芦三个字,立马扔了泥巴围过来,趴在秀春大腿上道,“妈妈,我也要吃糖葫芦!”
    秀春给了旦旦两毛钱,叮嘱旦旦道,“带妹妹买了就回来,不准乱跑知不知道?”
    卖糖葫芦的老大婶就在胡同口,两个孩经常去买,老大婶已经认识了他们,秀春还比较放心。
    旦旦拍胸脯保证,拉着菜团的小手,兄妹两手拉手出了门。
    秀春继续翻阅资料。
    咚咚两声敲门声。
    秀春回头,曹孟英站在门口,今天穿了一身湖蓝色风衣,腰间系着腰带,妆容精致,她朝秀春笑了笑,踩着高跟鞋嗒嗒进来,坐在了秀春的床沿上,翘起了二郎腿。
    “你们什么时候搬走?”
    秀春反问,“曹大爷和曹婆婆让我们搬走?”
    曹孟英笑了笑,“我爸的房子那就是我的,家里不缺这点钱,犯不着为二十块钱的月租费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你们再重找房吧,这房子我不打算租了。”
    秀春不为所动,“对不起,我只知道这户主是曹大爷,户主不开口,你无权利让我们现在走,何况还是签了字据在先,白纸黑字写了是租一年。”
    撇开曹孟英不谈,秀春他们一家跟曹大爷老两口相处的还算融洽,难得碰上这样心地善良的房东,秀春再找房子,一来不一定能找到合适位置的,二来也不一定能碰的上这样的房东。
    “还挺伶牙俐齿,我告诉你,这房你早晚得搬!”曹孟英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陈学功下班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人拿一支糖葫芦的旦旦和菜团,陈学功在门口站着,旦旦和菜团纷纷从陈学功身后露出了个脑袋往里面看,齐齐皱了眉。
    陈学功没看曹孟英,放下皮革包,跟秀春商量晚上吃什么,直接把曹孟英当空气。
    这一家四口没一个搭理她的,曹孟英深觉失了面子,踩着高跟鞋嗒嗒出去,临走前丢下一句,“穷乡僻壤养刁民。”
    秀春一字不漏听在了耳朵里,她手边就是橡皮擦,秀春顺手拿了弹出去,不偏不倚打在曹孟英腿弯处,曹孟英一个不稳,跪趴在了地上,曹婆婆拎着菜回来,被曹孟英这个阵仗弄愣住了,“孟英,没逢年过节,你这是干什么…”
    曹孟英面红耳赤,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得哆嗦,回头看谁暗算她,可她身后谁都没有,秀春一家四口都还在屋里没出来…
    “晚上在这吃吗?”曹婆婆问。
    曹孟英理了理仪容,扬了扬下巴道,“不用,我吃不惯家常菜。”
    说完,拎着手提包大步走了,曹婆婆直摇头,吃不惯家常菜,瞧瞧,说得多矫情,感情她这继女是吃黄金长大的啊…
    晚上两家人在耳房吃饭,共用一张小八仙桌,菜盘子碗凑在一块,共同分享。
    饭间,曹大爷难得主动开口了,对陈学功道,“小陈,我的几个孩子打小养在他们外祖家,一直生活在香港,别的东西没学会,倒是染上一身铜臭味,老大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代她向你们道歉。”
    陈学功忙道,“大爷,你这是说哪话,我们没什么。”
    曹大爷叹了口气,随后道,“我也不瞒着你们,老大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心里多少清楚,她说什么话,你们只当没听见,只要我在这一天,她就别想把我的房子拿了讨好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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