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是这个。齐天悦,一个十几岁的儿郎撑不了这么大的事,一定会想办法把账簿送到他二哥手中。事发突然,他不一定知道齐天睿此刻藏在何处,依我看,他一定还在金陵,在等着齐天睿回来!”
    “正是!”钱仰荀立刻附和,“大人所见极是!”
    “去,齐天悦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藏了这几日,必是个能安身之处,亲朋好友家、客栈、赌场、青楼、茶坊、还有秦淮河上的花船,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是!!”黑衣人立刻领命,又道,“大人,齐天睿那边……他比我们先到一步,上万石的粮食不知被他引到哪里去了!刘泰死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这……”
    韩俭行摆摆手,“不妨。那粮食就算找到也运不回来了,可他人总要回金陵。一介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更不会飞檐走壁,只管堵死金陵的路便是。”
    “是!!”
    黑衣人离去,钱仰荀凑到身边,“大人!时日不多,一旦找不到账簿,齐天睿必须死!”
    阜济是江南最大的产粮县,也最早与韩俭行勾结下水。这一回因着一时没有把粮拨过来,刘泰大意,功亏一篑!钱仰荀得知金陵官仓被封,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更听闻已经六百里加急报道京城,这多少年的噩梦都一旦成真!御史大人与仓场侍郎定会将江南粮仓彻查,阜济的账册一向备有两套,且运走的粮食不足四成,即便开仓查验也能搪塞过去。只是,钱仰荀却怕齐天睿横插一手,这厮眼睛极毒,什么账册到他手里都能看出破绽,若是御史大人因着齐允年的面子把他放在身边,那他钱仰荀就凶多吉少!
    “哼,”韩俭行咬牙道,“找到账簿,他也必须死!”
    ……
    与乐园。
    外头起了风,越刮越劲,呼呼的似北方的冬天,拍打着窗棱透进来,一股雨腥的味道。
    莞初站在门边,时不时地就要开门看一眼,风猛地灌进来,单薄的身子早被吹了个透,却是一步也不肯离开。小眉紧蹙,恨不能即刻就这在漆黑的风雨里看到那个身影……
    肩上被轻轻了一件斗篷,身后人道,“嫂嫂,进来歇会儿,师兄他定是快回来了。”
    “明日就要升堂,你说你二哥他……”
    “嫂嫂,大哥命悬一线,二哥就拼死也会回来的。”天悦轻声劝,是给莞初,也是给他自己……“他一定会回来,你放心。”
    “放心”这两个字莞初连想都不敢去想,那一日突然官兵闯进私宅,翻箱倒柜,多少古董玉器都被砸坏,连树木花草都不放过,花园子似的宅邸遭了难,再难辨认。管家傅广也被抓了起来,幸得叶先生及时赶来相助,才算将一家大小都安抚住……
    听着他多年的珍藏被摔在地上,极刺耳的声响,莞初的心猛地擂鼓,忽地崩断,昏厥过去……待到醒来,满面泪水,惊涛骇浪,他究竟受了多少艰难与风险,在她面前还能温暖如初……他在哪里,人在哪里……
    人已疯狂,心却无力支撑,恨自己这一身皮囊无用,更恨还在这世间残留……
    “嫂嫂,下雨了,你进来些,莫要雨潲湿了……”
    天悦正劝,忽见那院门口匆匆进来一个人影,高大英挺的身型正是谭沐秋!
    莞初立刻奔了出去,没走几步,气息上不来,脚下一软,谭沐秋大步上来一把接住,“晓初!”
    “哥……哥,你,你可找……”
    “嗯!”谭沐秋点点头,俯身将虚弱的人儿抱起,匆匆回到房中。
    将莞初安置在床上靠了软枕,又斟了热茶,谭沐秋才对着两个心急火燎的人道,“天睿回来了。”
    “啊??他,他在哪儿?”一声激起,莞初挣了起来。
    “在伊清庄。”谭沐秋摁着她又靠好,“若不是上一回小王爷来,我也不知道伊清庄庄主与天睿是异姓兄弟。那莫向南行事向来隐蔽,多少人从未见过他,遂我想着,天睿若是回来,肯定要隐在伊清庄。”
    “哥,你,你见着他了?是他?真的是他?”
    “嗯,齐天睿真真是个痞子!”说着,浓眉紧锁的人竟是笑了一声,“咱们担惊受怕,谁知这厮早就回到了金陵,你们可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回来的?”
    “莫向南带他进来的?”天悦问,毕竟伊清庄每天多少布匹来往,运个人应该不难。
    莞初摇摇头,“不会,虽说他人可以藏在伊清庄,却不能跟着伊清庄的车,毕竟,一旦有事,就会把莫大哥拖下水。只能是……官兵不会查,或是查也不能仔细查的地方……”
    那双浅浅的水眸探寻过来,悄悄蹙了一下小眉,谭沐秋看着笑了,“还是他娘子知道他,定是个说不得的地方。这厮啊,是乘这醉红楼的船进的金陵。”
    “啊?”天悦惊讶,“不是说花船也查么?”
    “不是花船,是教坊的小姑娘们。”
    “那,那二哥人高马大的也藏不住吧?”
    “藏?他根本没藏,他是琴师,一路上拉着琴进的金陵。小姑娘们唱,师傅调//教。我猜啊,那官兵只管查舱里,根本就没查琴师。也或者,就算查也不能信要砍头的重犯还能这么悠闲地拉琴。”
    莞初听着抿嘴儿笑,想着他打扮成琴师的模样,带着扁方的帽子,席地而坐,围在一群小丫头中间,怎能不生趣儿?
    天悦也笑了,这就是二哥么!忙问,“师兄,那今夜你就得把账簿送过去?”
    “嗯,我这就得走。”说着,谭沐秋接过莞初手中的茶盅,又把被子给她掖掖,“你先睡,不要等我。”
    “你当心。莫要……与他多说什么,等到……”
    “我知道。”
    安置好莞初,谭沐秋与天悦出到外间,又道,“天悦,你二哥叮嘱你:不管明日公堂之上是风是雨,哪怕就是大哥人头落地,你也一定不能露面,切记!”
    “……哦。”
    ……
    送走谭沐秋,天悦折转回来,夜已深又下着雨本该回厢房歇着,可看着那正堂卧房里亮着的小烛,天悦蹙了眉,思来想去,一跺脚,又大步上了台阶,推门进去。
    “嫂嫂,睡了么?”
    “还没有,有事么?”
    隔着帐帘,天悦好是压了压嗓音,尽量柔软,才道,“嫂嫂,你又……歇在师兄卧房里?”
    “嗯。”
    “嫂嫂!”几日来真真是看着心里憋得慌,实在不吐不快:“你们就是亲兄妹也不能如此啊?你歇在他房里倒罢了,他也……歇在里头!我,我二哥要是知道了,还了得??”
    只听帐中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没做声……
    天悦又道,“嫂嫂!我二哥可气性大,又最是个有盘算的人,明儿堂上是三叔的挚交方大人主审,我二哥一定满盘扭转得胜!到时候回到私宅不见你,定会寻到此处!你怎么跟他交代?”
    “我知道了。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她的语声好柔软,让天悦的脾气竟是没地方发,忍了又忍,闷声道,“横竖我什么也没瞧见!你哄好你相公就是!”
    “多谢你。”
    ☆、第116章
    ……
    “齐天睿!!你个竖子小儿!!竟敢咆哮公堂、含血喷人!本官……”
    “韩俭行,你个老王八蛋,还本官?你算什么狗官?烧官仓,杀刘泰,侵吞江南谷米,心比蛇蝎毒,胃口比猪都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哪来的狗脸在人前叫,早该一头磕死那官帽上,以谢天下。”
    府衙外淅淅沥沥、秋雨不尽,公堂上唇枪舌剑、热气腾腾。一边是堂堂朝中三品大员,年近半百、头发花白,一身散答团花绯袍、头戴乌纱帽、腰束金荔带,耀眼的公服、轩昂的气势在阴森威严的堂下被压得十分突兀,此刻气得脸似猪肝、老声粗气,一字一句,斟词酌句,驳得口泛白沫;另一边,年轻的公子,一身雨过天晴的箭袖,青丝高挽,白玉束簪,身型略瘦越显挺拔,高鼻薄唇,眼窝微陷,唇角一丝嘲讽,目光凌厉之中透着戏谑;出口语速快,语气淡,噼里啪啦扔过去,不气不怒,骂得好不痛快。
    堂上端坐正是右都御史方简博,此刻抱着肩身子前倾,几是趴在公案上,看得十分过瘾,待到骂得差不多了、眼看着韩俭行老儿就要被噎死过去,这才慢条斯理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了一下,温柔地叫,“天睿,天睿,齐天睿,”
    “是,大人,草民在此。”齐天睿这才意犹未尽的重新低头应话。
    “同源的账上落有给裕安祥的三分,”方简博翻看着案上厚厚的账簿,“是利钱么?”
    “不是。是分红。”
    “这么说,裕安祥是同源的共犯,没有裕安祥的鼎力相助,同源这一回也不至于能抢下官粮?”
    “大人此话有失公允,裕安祥共犯收早稻不假,可同源并非因着裕安祥才能抢下官粮。朝廷拨款,官价收粮是一两二石,同源是两钱一石,不足官价的四成,若非呆傻痴蔫,农户们根本就不会把粮卖给同源。怎奈转运使韩俭行一用同源贿赂、二用官威压制,苛刻规制、极尽拖延,农户们走投无路方低价贱卖,最后连自己的口粮、衣裳都挣不下,民间更有民谣说:‘丰收年,苦力年,卖了粮食买糠皮’!官仓拖来拖去只收下不足一成,同源转手以官价卖入官仓,转手就是翻番儿的利。我裕安祥的银子不过是供他收粮周转,最后落入同源的都是户部拨下来官银。”
    “齐天睿!你信口雌黄!”跪在韩俭行身旁的金陵仓场监督脸色煞白,“大人!金陵官仓都是从农户手中征的粮,笔笔都有明细记载,求大人明察!”
    “明细记载?”齐天睿冷笑一声,又抬头向上拱手,“大人,听闻大人已经封存了我裕安祥的银库,银库四面凿穴,北库深处又专设密室,密室中所藏正是收兑进来的同源抵银。那银锭子上头都有刻章,正是今年三月初才在通县开的镇远制钱局所造。大人知道这些银子专供官中,拨出来都是军饷和户部拨款,流入民间不足月余,千里之遥,远不及江南!而同源押在我裕安祥的银子足有五万六千两,与我呈给大人早稻的账簿笔笔都能对拢,请大人明鉴!”
    “好,”方简博从面前“执”字签筒中抽中一签掷给堂下佩刀护卫,“去,带人把银子都抬到衙门来。”
    “是!”
    “大人!”身边一干仓场收粮的官员已噤若寒蝉、瑟瑟发抖,韩俭行却依旧满面屈辱、不忿,只道,“这半日齐天睿呈上的证据都是与同源有关,收粮压价,与仓场官员勾结;却又杜撰出背后有掌控,无凭无据就构陷下官!下官承认教子不严,纵容犬子与同源掌柜刘泰来往,可犬子并不在官中,所谓交情也不过是吃过几次酒,从不曾有利益相往!如今刘泰已死早无对证,大人案头所谓同源与下官私下走账的账簿并不能辨别真伪,不能任凭齐天睿一人之词就妄断下官!下官不服!恳请大人将下官解往京城,三司会审,以证清白!”
    “韩大人,韩大人,稍安勿躁,”方简博摆摆手,又转头道,“齐天睿,你有何话说?”
    “我无话。”齐天睿挑挑眉,“韩大人说那私账的账簿是假的,我说是真的,可刘泰供给大人的银子也不在我裕安祥存着,我自然也没有对证。只不过,草民几个月来到探得一些琐事,不知在这公堂之上能问不能问?”
    方简博端起手边的茶盅,拨拨茶,看着韩俭行,“韩大人,你说呢?”
    “哼,”韩俭行冷笑,“只管问!老夫行端坐正,还怕一介黄口小儿不成!”
    齐天睿忙拱手,含笑道,“韩大人,您在朝中是从三品官职享正三品官禄,是么?”
    “是。”
    “本朝规定,正三品月俸三十五石谷米、一百一十两银子。可对?”
    “对。”
    “这就是了,韩大人养着一房夫人,四房姨娘,一大家子一个月用这些钱虽说不宽裕,倒也殷实。更况,韩大人一向克俭,堂堂转运使府都是积攒多年才扩建至今,也不过是个七进的院落,真真是少有的廉洁。”
    齐天睿十分钦佩地又拱手,韩俭行冷冷地哼了一声。
    “韩大人,其实我就是想问问您从哪儿找的这几个姨娘啊?可否给小侄说个诀窍,小侄也好寻着去,像您老一样坐享齐人之福。”
    一句问,问得满堂皆哑,连瘫在地上起不来的小官儿们都瞪了眼睛,韩俭行顿时大怒,“你说什么??!”
    “齐天睿!”方简博喝道,“混账小子,你要做什么?”
    “大人息怒,韩大人也息怒,”齐天睿忙赔笑,“草民并非不敬、觊觎美色,只是因着签下同源,不得不往江南各个产粮县去走了一趟,才知韩大人四位姨娘的娘家共计拥有上好良田八千余亩,房屋一千余间,各家都有当铺,古董玉器不计其数。大人啊,您的姨娘个个富可敌国啊,就您老这点子俸禄钱,不吃不喝得活八百多岁才能挣得下,真真是老王八要成精了。”
    “噗!”
    一旁端正记录的师爷忽地失笑,堂上强屏着的官吏衙役都再忍不得,一时窃窃笑声不绝于耳。
    方简博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呛了口,瞧着韩俭行脸色煞白,眼中阴冷,不待他开口,一面从“执”筒抽出令签传给衙役吩咐即刻查明,一面呵斥齐天睿,“混账小子,口不择言、藐视公堂,给我打!”从“严”筒中抽出一支黑签扔了下去,一签五板,衙役立刻摁住齐天睿,开打。
    一旁的韩俭行想怒不敢怒,想争不敢争,眼睁睁看着方简博装腔作势地打齐天睿,只觉一口死血堵在心头,多少年行事谨慎,那田亩虽说分在姨娘的娘家,却都十分隐蔽并非本姓,想着就算自己有朝一日坏了事,也绝不该查到此处,怎能就让这无耻之徒给查了去??听着那慢吞吞、不着皮肉的板子落在青石地上,韩俭行只觉手脚冰凉、头发晕,事到如今,才知大限将至……
    方简博支着肘看着被摁在地上的齐家小爷,饶有兴味。自己与齐允年是同年进士,同朝为官二十栽,私交甚厚。齐允年在地方上查案展雷霆之势,方简博在京里接应,一面担惊受怕,一面处处为他周旋,心里十分佩服。一直以为齐老太爷一辈子陪王伴驾、温温和和,养得膝下一堆弱书生,能有齐允年这么个儿子算是出了奇。没想到,回到他江南老家,才见还有这么两个侄子:一个一副呆板书生模样,却是铮铮铁骨,为了黎民社稷,不惜搏命;一个是商贾玩家,却胆大心细、足智多谋,小兄弟两个竟然敢挑衅根深蒂固的江南转运使,也正因着他们辈分小、势力单薄才不曾让老狐狸起疑,成就今日瓮中捉鳖之局,齐家果然后继有人!
    方简博一面庆幸一面也后怕,事关生死,韩俭行早就下了杀心,弄死这兄弟二人简直如捻死蝼蚁、易如反掌,不知两人是怎样逃过劫难,不但将信送递京城、更护着所有证据现身公堂,真真是苍天有眼……
    一堂审完,齐天睿提交的账簿与官银都被封入府衙作证;按察使陆风、俭事官齐天佑当堂释放,裕安祥与齐天睿私邸抄出的物件悉数归还,损毁折价赔偿;韩俭行被即刻递解京城交于大理寺,待证据齐聚,开三司会审;金陵仓场监督收监,仓场侍郎于潜已早一步下到各县,详查早稻谷米一案。
    齐天睿作为裕安祥掌柜,为同源共犯,该收监待审。念在他护证有功,御史方简博网开一面放回家中,不日一同往京城作证。
    ……
    秋雨依旧,阴冷湿寒,可齐家上下却是雨水里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十天的牢狱,齐天佑瘦脱了型,伤痕累累,被抬进福鹤堂的那一刻,女人们的泪声再也止不住,连齐允寿都红了眼圈。老太太抱着孙儿大哭了一场,险些背过气去,好容易被众人劝过来,又赶紧服侍着饮下安神汤。而后都劝着要把天佑抬回房,老太太不依,非要看着给孙儿上药。
    谁能拗得过?只是天佑受的是杖刑,打得都是见不得光的地方,自己早就羞得抬不起头来,可老祖母就是不依,没法子,只好把人都撵了出去,连他的亲娘阮夫人都不能在,却是不肯放开媳妇的手。老太太看着兰洙给擦身、上药,直到天佑洗干净,上好药舒舒服服地趴了,老太太接过小粥碗,亲手一口一口喂下,这才瞥一眼地下跪着的那个不省事的混账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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