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他靠近,她手臂滑下了桌面,掩了衣袖,“不用请,我知道我的病根儿在哪里……”微微侧脸瞥了身边人一眼,“是因为……见不着他,总也见不着……”
    这一瞥,瞥得她的语声儿更低,更软,瞥得齐天睿心底忽地一股寒气升起,不详之感仿佛一只枯干的手狠狠握了一把那虚空的肠胃,痉挛一般的痛,吓得他赶紧往下压,急道,“丫头!我没有不许你见他,你想哥哥,明儿咱们接兄长到私宅来住,一个屋檐下,你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如何?”
    “可我……不想像从前一样……”她抬手抹去腮边的泪珠,“我想与他,从此朝夕相伴。”
    “……你说什么?”
    “都是我的错……”她终是又哭了,看着他泪水再也止不住,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娘亲走后……我天天哭,觉得这世上再也无望,抱着娘临终的遗嘱,像是救命的稻草,一心就想快点长大,嫁给你,像是嫁了你就能圆了娘的心事,就能见到娘……一纸婚书,成了执念,却不知道那疼我的人一直在我身边……我以为,嫁过来,就能忘了他,可是……一天,又一天,日思夜想,煎熬不住,我才知道……”
    “闭嘴!!”
    一声大喝,喝得他撕心裂肺!屋外狂风大作,打在屋顶却压不住房中的惊乍,雨声冲进来,吹得房中帐帘飘起,萧瑟的秋完全侵占了,摔打着桌边冰冷的三个人……
    “大哥……”强压的语声压不住的颤抖,一身虚空,额头挣汗,他双臂撑着桌面,看向谭沐秋,“我再尊你一声大哥,告诉我,今儿这一出儿究竟是为何?究竟出了什么事,求你,告诉我。不论什么事,我都扛得住,大哥……”
    “你不要为难他!”泪水中的她挺了身子挡在谭沐秋面前,“都是我的错,当初是我伤了他,如今是我放不下他,是我缠着他……”
    “你闭嘴!”她软软的语声此刻入耳都似那一夜扎在手背的银针,字字戳在最痛之处,痛得不能再多看她一眼,乞求的目光只向谭沐秋,“大哥……”
    一个泪水涟涟,一个烧红了眼睛;一个在搏自己命里最后一点气息,一个伤到极致,气疯了,最后一丝神智都寄托他的一句应答上……谭沐秋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攥着拳,笃定的心此刻竟是一片空白……
    从头到尾的合计,他从未犹豫,不论她想怎样,他都能做得到,人前做戏也好,背负骂名也罢,帮她圆了最后的心事也是他在这尘世上唯一的念想。原本也恨,恨齐天睿这不知体谅的东西为了自己一时欢愉害她白白赔上了几年的性命,可此刻看着他,显是支撑不住,公堂之上四两拨千斤的魄力都似烟消云散,他像被突然推下悬崖的一只猛兽,尖牙利爪都没了,只悬了一只手臂,苦苦相问……
    该不该……把他彻底推下去……想起叶从夕的话,说此事该他来做,可怎能让天睿一夜之间丢了妻,又丢了兄长?一个一样要失了心爱之人,却还忘不了自己是义兄要护着他。齐天睿,应有尽有,来日方长,往后有的是人疼他,可晓初已然是燃到了尽头……
    谭沐秋慢慢放开了拳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天睿,求你成全我们。”
    直直坠落崖底,摔得他筋骨尽碎!痛得他站立不住,人往后仰去,一个踉跄撞在高几上,大青花瓷瓶重重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那碎裂砸在她心头,心里难承,眼看着她脸色煞白、人往下软,谭沐秋赶紧接住,一把揽过来将她抱在怀中。
    “放手!谭沐秋!!”
    挣了血的眼睛即刻疯狂,他咆哮,被撕去了心肺的野兽一般……
    “齐天睿,你是个明白人,她心已不在,如何强求?可怜她当年思母心切方诺下婚约,如今……”
    “她是我的妻,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要什么心,我只要人!!我不管她是为何嫁的我,她就是一尊泥塑,也是我的!!”
    “可你也已经休了她了。”
    “你说什么??!”
    谭沐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在了桌上,“你给她的休书!”
    齐天睿拖着腿忙扑过来,打开看,充血的眼睛突然放光,欣喜若狂,“原来如此!为的是这个??”他立刻俯身在她身边,单膝着地,被腰带扎紧的伤口挣出血,慢慢地流,染红了膝头,染红整个裤脚,他不觉,只管语无伦次,“丫头!丫头,你看看,你看看这日子,这是老太太生辰前两日,我,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休妻?丫头,是因为上一辈人多少年前的恩怨太太始终放不下,我为了安抚她,才写下的休书。实则,根本,根本就无用!我早就后悔不该写下……丫头,你知道相公多疼你,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一时一刻都离不得,我怎么舍得休了你?……丫头,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自以为是做下蠢事,伤着了我的丫头了,啊?都是我的错,回家,你怎么罚我都行,丫头,你说,你说怎么罚?我都行!不让亲近,不理我,不见我,一个月,两个月,丫头,行不行?丫头……”
    “我知道……”
    她开口,气息弱的几是不闻,他急急的慌乱中根本没听明白,“嗯?”
    “我知道这休书是用来哄太太的。”
    他忙赔笑,“是,是,我的丫头最聪明,可不管怎样,此事就是不妥!明儿我就去找太太,丫头是我的妻,今生今世,我绝不悔!”
    “可我的心,与此无关。”说着,她似累了,软软地埋进谭沐秋怀中,“今生,我只想与他……相守。”
    “丫头……丫头!”
    他急得握住她的手就要怀里拽,眼看着她唇泛青,早已不支,谭沐秋厉声道,“齐天睿!你放过她,行不行?!”
    “我放过她?她是我的妻!!生是我齐天睿的人,死也是我齐天睿的鬼!!”
    他气疯了,握着她就要用力往起拖,冷不防,谭沐秋一拳打了过来!习武之人力道狠,那早就空乏之身子哪里扛得住,重重地摔在地上。
    “莫再过来,当心伤了你自己!”
    齐天睿抹了一下唇边的血迹,狠道,“我今儿一定要带她走!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敢留我一口气,我绝不会放过你!!”
    “好!!既如此,我不如今儿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不省事的糊涂东西,也了了晓初这番心思!”
    谭沐秋气得脸色发白,起身就要过去,被莞初拉住,只见她俯身捡起一片碎青花,搁在了细嫩的腕口,“行,我不跟他了。可我要回去,不能够了……”
    眼看着鲜红的血滴殷在那雪白的肌肤上,齐天睿脑子嗡地一声,“住手……住手!!”
    ……
    夜静,只有风雨肆虐,房中一片狼藉,不及此情此景万分之一的碎裂……
    齐天睿拖着腿慢慢地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支小羊毫,蘸蘸墨,落笔……
    双手捧起那湿墨的纸,他轻轻吹了吹,来到她身边,“丫头……”
    她抬起头,看着这双浅浅的琥珀像那一日初揭了盖头……
    充血的眼中忽地酸楚,泪涌上来,他死死咬了牙,“我不知道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我告诉你,我不信。能想出这么狠的招来伤我,才见你我恩爱一场……为了你,我的心都碎了……可我齐天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只此一次!!”
    他噙在眼中的泪,比这一字一句更似尖刀戳在她心头,早已无力,苍白的人似一片薄纸,飘摇前最后的支撑……
    “拿着,这个,才是我给你的休书。”
    颤抖的双手接过,她想冷冷地道声谢,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抬手,从她领口牵出那条银链子,轻轻一挣,那细薄的链子便断在手心,“你记住,往后不管是何因由,天塌地陷,我也绝不许你回头!”
    他一回手,将那链子扔进了铜炉,转身大步离去……
    风雨遮掩了他最后的痕迹,她扑到了铜炉边,伸手去够那链子……
    “晓初!放手!!快放手!!”
    链子紧紧握在手中,滚烫的伤痕,深深的印记……
    ☆、第118章
    ……
    深秋时节,煦暖江南亦经不得冬日//逼近,郁郁葱葱的绿终究黯淡下来;偶或连几日阴雨,常不成气候,却是淅淅沥沥笼出一片雾气蒙蒙,阴寒湿重,叶子尚不及枯去就落了下来,湿漉漉地铺在脚下……
    一天阴雨,辨不得日头,未及傍晚便掌了灯,烛光映着外头的光亮照得乌突突的。铜炉烧得热,偶尔有噼啪的声响,高几上流淌着清清梅香的熏雾,淡去了雨湿气,房中干燥温暖。
    谭沐秋坐在桌旁,小心地调制着烫伤药,目光不时地看向不远处靠卧在暖榻上的人。两只眼睛看着窗外,许久,她都没有动一下。自从她住进来,时不时就要开门出去看,怕她着凉感风寒,谭沐秋着人全部换了玻璃窗,这才算安稳,却是从此喜欢坐在窗下,数那西府海棠的叶子一片片落尽,看那梅枝上一点点透出花芽。可谭沐秋觉着,很多时候,她只是在看那玻璃,这奢侈的东西……
    烛灯映照过去,把那张寡瘦的小脸映在窗上,浅浅的眸不觉伤心,只是有些发怔。谭沐秋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夜,小夫妻俩断了个干净,虽是刻意的结果,却不曾料到齐天睿的狠绝。他走了,走的恩断义绝;她连着几日昏昏沉沉,一封休书,一条断开的链子,如同她残留的性命一般,再也寻不到一丝与他的瓜葛;喃喃的梦中,她像高热的小儿不停地呓语,急急地,仿佛憋闷在心里的话都要说出来,却没有一个字能让人听得真切,也或者,能听得懂的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守在身边,强着给她灌汤、灌药,谭沐秋心痛难当。天生一朵折径的小花,老天又偏偏弄人,让这不完整生得如此精致、玲珑剔透……该有人来疼她,暖着这颗孱弱的心多看些尘世的风景,却如今,白白添了一场相思,一场心病。
    谭沐秋忽地觉得这一番计较太过荒唐!为了他,她几是瞬间就搭上了性命;而他,伤到极致,便只顾了自己的尊严,在她面前亲笔落下休书,把他的痛一字一句说出口,撕裂她的心肠……
    她昏昏不醒之时,谭沐秋几次想要冲到齐府狠狠地揍他一顿,告诉他一切的因由!让他知道他那一点儿女情长、那一点男人的颜面,在慢慢消失的她面前多么微不足道;为了他,她枉顾贞洁与性命,他却不能让她安稳地离去……
    几日后清醒过来,人像霜打的荷叶,蜷缩着,瑟瑟的模样。该让她好好地哭一场,可是没有,泪水像是早就化成那喋喋不休的呓语流干净,她又像小时候一样,抬眼看,就会带着笑。许是终究遂了心愿,她比之前计较之时安静了许多,日里、夜里都会抚琴、写谱,那谱曲,脱开了曾经的欢快、清灵,从未有过的女儿心思,点点滴滴,刻骨铭心;落在琴弦上,相思不尽,都是他……
    累了,就会坐在窗边看着外头,手中是那封从不离身的休书……
    谭沐秋端着药走到暖榻旁坐下//身,轻轻托起那只裹着药棉的小手,小心地打开。燎起的水泡已经瘪了下去,红肿却迟迟不能褪去。谭沐秋不觉蹙紧了眉,不知齐天睿究竟有多恨,扯断那条链子都不够竟是又扔进了炉中。
    岂料一个恨,一个更狠,竟是徒手伸入炉火中捡了出来紧紧握住,雪白的小手上瞬间就烫起一圈的泡,滋滋的,像是平日烤架上的肉冒起油,看得人心惊肉跳,可那张小脸却平静如初,浅浅的水眸清凉凉的,似根本不觉得痛。怎么劝都不肯放手,直到整个链子冷去,狰狞的伤印出链子花瓣的形状,她似被发配的罪人,清晰地烙上了他的痕迹……
    用盐水轻轻擦洗,那腥红的血肉看得谭沐秋心颤,小心翼翼地吹着,他问,“疼么?”
    她低着头出神地看着他敷药,好半天才哑着小声儿道,“不疼。”
    “伤好得慢,不疼也不能老拨弄琴弦,要静养。”
    “嗯。”
    她应得很乖,像每次劝她吃饭、吃药一样,她都回应,可身子却日渐消瘦,那琴也是一日比一日的时候长……
    “哥,”
    “嗯,”
    “北边……这个时候已经很冷了吧?”
    谭沐秋抬眼看了她一眼,“嗯,再有几日就要下雪了。”
    “雪比这边大吧?金陵难得一年有雪,也就是薄薄的一层,日头一出来就化了,不剩什么。北边的雪很大吧?会不会……路很滑?山里不好走……”
    怔怔的目光,喃喃的语声,这些日子难得她说这么多的话,说这天气。可谭沐秋知道,她曾经去过北方,见过北方的雪,只是没有见过京城的雪……那天府衙过了堂,三日后齐天睿随御史方简博去了京城,证三司会审,这一去已是月余。每天她数着窗前江南的树,心里牵挂的却是千里之外的风雪……
    “你放心吧,他伤了腿不能骑马,是坐车去的。更况,天悦说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一句应又让她安静下来,寡薄的小脸越发落寞。那天他走后,她原本只握着那链子发呆,忽地一眼看到地上的血迹,人一下子就慌了,哥!这不是我的血,这,这是哪儿来的??你,你把他打出血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她失魂落魄,谭沐秋也心惊,忙着人去打听才得知齐天睿挨了杖刑,话一传回来,紧绷的精神一下崩溃,她昏迷过去……
    “我……我不是……”
    “在我跟前儿还遮掩什么?想他就好好儿地想。”
    她像做了错事被抓了正着,讪讪地笑笑,越发低了头。
    “晓初,”看着她的模样,谭沐秋长长叹了口气,“哥原本就不赞成你这么做,明知他放不下你,还这么伤他。伤了他,你也疼。何苦来?”
    “他生气。休了我……就走了……”低头,那休书她每天都要看,一遍又一遍,这是最后一次,她的名字边上有他……
    “他是气糊涂了,出了门就得后悔。”
    闻言,她抬起头,苍白的小脸难得地屏出小小的涡儿,笑了,“他记仇,是个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了,就回不来了。”
    “旁的倒罢了,总有一日他会知道你……那个时候,你让他怎么活?”
    她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搁下就搁下了,再痛……也不会再捡起来。”说着,那浅浅的水眸看着谭沐秋,“我是担心,他会伤着你……”
    “不会。你在我身边,他怎么舍得。”谭沐秋宽慰道,“天睿许是恨,却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你看,天悦这几日常过来练功,若是他想动我谭家班,怎会让自己的兄弟沾惹。”
    “……嗯,”莞初点点头,轻轻抿了抿唇,又道,“哥,若是日后……他真的与你计较,你莫……莫与他争,莫要……惊动什么人。他许只是一时急恼,你去找叶先生,叶先生的话他能听。”
    斟词酌句,她求得小心翼翼,那小心眼儿是怕她走后,她那个狠角色的相公一旦与他争起来,就是连根拔起的祸事,会逼得他不得不动用自己的挚友,到那时难免会伤着她的相公,可怎么好……看着那忧心的小模样,谭沐秋唇边难得抿出个笑,十分宽和,“你放心吧,我答应你,若是有一天天睿来寻仇,我赔上谭家班,远走他乡,也绝不会伤他。”
    “哥……”她轻轻唤了一声,清凌的琥珀悄悄地泛了红,“都是我不省事,连累你……”
    心底涌上一股酸楚,大手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莫胡说,哥今生有你,就是老天留给我最后的怜悯。”
    软软地靠在那结实的胸膛,看着玻璃窗上凝下白雾的雨汽,映出他们相互依偎的身影,她喃喃道,“哥,再给我讲讲,那天,他在公堂上是怎样的?”
    “好。”
    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每次她都听得津津有味,问了又问,直到最后,怔怔地出神,良久……
    ……
    江南官商勾结强抢官仓、克扣民生一案在京城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定下铁案,依先皇留下的遗训:“为惜民命,犯官吏贪赃满六十两者,一律处死,绝不宽贷!”韩俭行并江南一府十三县的仓官,当堂画押削职,斩立决;连坐三族,男充军,女为婢,抄没全部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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