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看起来,孩子们是受到了惊吓。
    裴羽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下酸楚不已。
    “不哭了,不哭了,日后娘再不会让你们受这种罪了。”楚王妃竭力镇定下来,柔声安抚着儿女。过了好一阵子,三个孩子才止住了哭泣。
    楚王妃用帕子拭去满脸的泪痕,转到裴羽面前,跪倒在地,“萧夫人,萧府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说着便俯下身去。
    裴羽险些被吓得跳起来,见楚王妃下跪不算,还要磕头,连忙起身阻止,“殿下如此,真是折煞妾身了。”
    甘蓝、水香也连忙上前,施力将楚王妃搀扶起来。
    裴羽继续道:“其实妾身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先听听原委。”
    “好,好。”楚王妃讷讷应声。
    清风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殿下的三个儿女,是被江夏王的人掳走的,幸好做这件事的人身手一般,萧府护卫接到消息前去搭救的时候,还算顺利。”
    “江夏王?”楚王妃愕然。江夏王,楚王的叔父,近日常去楚王府的人。
    这意味的是什么?
    楚王妃望着清风,“楚王是不是根本就知道这件事?”顿了一顿,她眼神已是充斥着怨恨、悲凉,“是不是他让江夏王出手掳走孩子,再让我来求萧夫人,从而对萧夫人下毒手?”
    这自然是清风不好直接回答的,他同情地回望着楚王妃,“别人是怎么让您行事的,您回想一番,便能想通了吧?”
    楚王妃气得发起抖来,面上一点血色也无。但是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喃喃地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们母子几个要在何处安身?”她不能再回楚王府,避免孩子再出意外是当务之急,万一此事不成,楚王那个没心肝的再来这么一出可怎么办?
    “这样吧,”裴羽温声道,“殿下若是信得过妾身,便暂且在萧府歇息一晚。我这就命人去禀明皇后娘娘,请她为殿下拿个主意,这样可好?”
    楚王妃又是感激又是羞惭,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多谢夫人。这件事之后,我若不落魄,定会报答夫人的恩情。”
    “殿下言重了。”裴羽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转而询问三个孩子,“饿不饿?”
    三个孩子不明就里,怯怯地看着她,不说话,却都抿了抿唇,吞咽着口水。
    裴羽唤水香,“去准备饭菜。”随后又唤来在门外服侍的木香,“收拾出一个院落,让楚王妃母子四人将就一晚。”末了则对楚王妃道,“殿下也给皇后娘娘写封信吧,把事情说清楚。”
    楚王妃频频点头,“是,我听夫人的安排。”
    **
    山中。
    楚王面色惨白,摇曳的灯光笼罩在他面上的光影忽明忽暗,让他在此刻便有了些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终是低声回答了萧错的疑问:“不如此,又能如何。你该比我更了解皇上的脾性。与其余生被他钝刀子磨死,我情愿来个痛快的,要么死,要么有个切实的下场。这样悬着心夜不能寐的日子,一日都嫌多。”
    萧错玩味地看着他。
    楚王颓然坐下,喃喃地道:“人不怕死,不怕活,只怕生不如死。”
    “原本不需如此。”萧错说道。
    “的确,原本不需如此。”楚王揉了一把脸,“我在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被江夏王带到悬崖边上,没了退路。
    萧错不难想到他未说出口的言语,再看他一眼,唯有厌烦,“益明,给楚王找把匕首。”
    益明一笑,“这容易。”语毕,将随身携带的匕首取出,扔在楚王脚下。
    萧错道:“给我个交代。”
    楚王怔住。这是什么意思?让他自断手筋脚筋么?这种从沙场回来的人,惯于一出手一发话便让人变成残废。
    “见点儿血,休养一两个月的伤势就行。”萧错笑容松散,“快些,别等我看你看得来了火气。”
    **
    崔毅慢悠悠走到篝火旁,在崔振近前慢腾腾地坐下,着地时双眉紧紧地蹙了蹙。
    崔振一直淡然观望,心里却是觉得好笑——他见过无数的伤者,寻常人身上有没有伤,伤势的轻重,他一看便知。
    崔毅挨的板子的伤,并没如表现得这么严重——崔府的下人又不傻,怎么会真的下重手。
    应该是早就没有大碍了,况且又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在那儿呢。眼下崔毅只需落座时稍稍注意些就好,他却表现得这般谨慎——居然懂得做戏了,算是长了点儿出息?
    只是,可悲的是,他这个五弟,如今的任何变化,对他意味的应该都是祸事。
    最无缘的人,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最伤人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他喝了一口酒。
    崔毅不阴不阳地笑着,“蓝氏你总算是如愿娶了。娘已是下落不明,我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这个家,现在活生生的只有爹和你我,你满意了吧?”
    崔振沉默。家里的事,都是他无能为力的。他们是那么心急,那么偏执,并且,是那样的不择手段。越是柔弱无依之人,越要肆意践踏折磨。
    他受不了了,或许一直都受不了。
    崔毅的语调很缓慢:“我来找你,只有几句话:这一两日,山中定然要出点儿大事,你应该做的,是趁乱杀了萧错。若是你做不到,你便不再是我的四哥,而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崔振不予回应,只回以漠然一瞥。
    杀了萧错,让江夏王坐收渔翁之利?他心里怎么从来就只有私仇,没有天下没有大局呢?
    上过沙场的人,难道不知道如今的锦绣山河是如何得来的?
    他是为着如今的肆意妄为才建功立业的?
    如果没有报国安民的报复为前提,哪里有那么多的热血儿郎?
    说这种混账话的,就该让他活生生地体会一下拔舌地狱里的滋味。
    可是,算了。这是在外面,多少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何苦成为别人的消遣。
    崔振又喝了一口酒,见崔毅还不走,问:“在等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谁在乎?”继而牵出一抹鄙薄的笑,“为何你总是要我杀了萧错?你是废物不成?”
    崔毅竟也不恼,“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真的看清了你这个人。保重。”随后,带着小厮离开。
    **
    楚王走出萧错营帐的时候,腹部受了刀伤,伤势不轻,未走回自己帐中,鲜血便已将衣摆染红。
    楚王的随从吓得脸色发白,继而险些跳脚,“是不是萧错那厮伤了王爷?他好大的胆子!”
    楚王听了这话,面色更加痛苦,嘴里一面嘶嘶地吸着气,一面有气无力地呵斥:“混账东西!不关萧侯爷的事。去知会皇上,请随行的太医来!”
    随从这才收敛了情绪,唤人来扶着,自己则去禀明皇帝,着重提了提楚王是在萧错跟前受伤一节。
    皇帝听了,淡淡地来了一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随从一听就知道,这是再一次地对萧错的跋扈视而不见。心里再不满,也只能忍着。
    皇帝吩咐崔鑫:“唤太医去给楚王看看,等包扎好了,我再去瞧瞧。”
    崔鑫称是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返回来禀道:“包扎好了。”
    皇帝转去看望楚王,见人还醒着,显得有点儿意外,“看起来,伤势不重。”
    楚王嘴角一抽,继而苦笑,“皇上以为臣该昏睡不醒?”
    “不,我没想到萧错也有手下留情的时候。”皇帝有点儿怀疑是楚王的人胡说八道,“你的随从说你是在萧错跟前受的伤。”
    楚王差点儿让皇帝气得吐血。敢情他是认定了他已经半死不活,是为这个才过来看热闹的。
    皇帝只当没看到楚王窝火至极的神色,落座后问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楚王含糊其辞:“臣技不如人,没暗算到萧侯爷,反倒害了自己。”
    “也是好事。”皇帝没再追究,由衷地道,“老老实实躺着,不需凑热闹惹祸上身。”
    “……”楚王迟疑地看着皇帝,“料定如此,还亲自涉险?”
    “自然。征战的岁月已远,可我和他们仍如当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帝悠然一笑,“朝堂有时候就是并肩作战的沙场。”
    “又有何用?”楚王忍着疼痛,喝了一口水才继续道,“你那两名爱将,如今能够因为你联手,但迟早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这话不对。”皇帝轻轻地摇了摇头,“只要是有原因可循的仇恨,便能搁置甚至化解。当然,这也要看人。”
    楚王没办法理解。
    皇帝也没指望他明白,很快结束话题,“没大事就行,歇着吧。”
    “你……”楚王看着往外走的皇帝,“知道何时会出事么?”
    皇帝回身看向他,笑若春风,“随时都可以。”
    “那么,皇上,”楚王勉力坐起来,“我还能活着回京城么?”
    皇帝反问:“你说呢?”
    楚王道:“若能活着回京,我再不入朝堂,做个闭门思过的闲散王爷。或者,你只给我一个县城做封地就行。我……我之前只是不甘心多年的钻营一朝成空,又被江夏王鼓动,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帮他给人使绊子的工具……我总觉得头上有把刀,我怕它落下来,直到今日……”直到今晚,再次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甚至亲手给了自己切肤之痛,才让他清醒过来,心性不再浮躁,明白若真贪恋这尘世,活着就很好。
    人到一定地步真正想要的,只是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活着。
    “我倒是不反对。”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回去再说。我给你在周围安排点儿人手,省得你被人趁乱除掉——还得浪费人手挖坑把你埋了,麻烦。”
    “……”楚王气得头晕眼花,心说今日若能平稳地度过去,来日真就没有过不了的日子了。
    过了戌时,皇帝和萧错、崔振歇下,各自的随从亦随之就寝,营帐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其余人等见状,便是了无睡意,也不敢高声说笑,只围在篝火前低声言语,过了一阵子也便乏了,和衣睡下。
    山中氛围慢慢趋于静谧。
    夜色之中,崔毅步伐矫健地去了江夏王帐中,长平郡主和师琳琅也在。
    姐妹两个瞥见崔毅,俱是面无表情。
    师琳琅的兴趣在于打量长平郡主的神色。这么久了,长平郡主竟没疯掉,并且在见到江夏王的时候,言行一如以往,不比以往冷淡,也不多一丝亲近。
    倒要看看这个疯子能忍到何时。
    更要看看那个禽兽父亲要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终于,不需再等,今夜便可见分晓。
    江夏王轻咳一声,吩咐两个女儿:“回去吧。我跟崔五公子说说话。”
    姐妹两个都听到了,都是径自离开,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了这时候,她们连一点点的场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原来越到尘埃落定时,人的心绪越会起伏浮躁,太难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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