蘩光阁就建在小山坡旁,从半敞的亭楼里便能看到这满山的梨花盛景,山风徐徐而过,分外惬意。
    若是把赵黛云换成景昀,那就完美无缺了。
    宁珞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边心里想着。
    赵黛云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宁珞试探了两次,还是瞧不出她为什么会突然到了这太清山下,还如此唐突地到了别院中的梨林。
    “喵”的一声,雪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蘩云阁中,宁珞冲着它招了招手,它踱着步,慢吞吞地走到了宁珞身旁。
    宁珞顺了顺它后背的毛,又捏了捏它软软的脚垫,雪团这才褪去了它傲然的模样,钻入了宁珞的怀里,舒服地叫了起来。
    “这不是雪团吗?还认识我吗?”赵黛云也看着喜欢,凑了过来拿指尖逗它。
    雪团的蓝□□眼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撩起爪子就照着赵黛云扇了过去,赵黛云猝不及防,衣袖被扯开了一个口子。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雪团便从宁珞怀里挣脱了下来,在距离赵黛云几步远的地方弓起了后背,张开嘴冲着嘶叫了起来,那声音尖利,仿佛怒不可遏。
    赵黛云的婢女又惊又气,一个慌忙上前查看赵黛云的伤势,另一个则朝着雪团追打了起来,幸好雪团机灵得很,上蹿下跳,气得那个婢女直跳脚。
    宁珞也有些意外,立刻掀开了赵黛云的衣袖,还好,上面只是起了两道红痕,并无大碍。“姐姐勿怪,这小家伙被我娇养惯了,见到我也会调皮,回头我便罚它明日饿上一天,看它还敢不敢在姐姐面前放肆。”
    雪团窜到了房梁上,依然呲着牙冲着赵黛云示威。
    其实雪团大多数时候都很乖巧,这样反常不多见,宁珞深怕赵黛云不肯罢休,只好抢先训斥道:“好没规矩,幸好姐姐没事,不然可得狠狠揍你一顿,快过来和姐姐赔礼!”
    赵黛云眼中的厉色一闪而逝,旋即便笑着道:“还能和这畜生一般计较?好了,随它去吧,别扰了我们姐妹的兴致。”
    这一场小风波总算过去,只是用罢晚膳,赵黛云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说是受了惊吓要在此处歇息一晚,还派了家仆快马赶回京城去书院告个假,明日再休息一天。
    宁珞只得让孙管事安顿她住了下来,虚与委蛇了几句,便托辞说是头疼未愈,早早地便回房歇息了。
    雪团在外面撒欢了一个下午,这会儿刚被婢女抓着洗了个澡送进了房间,宁珞抱着它,奖励了一条小鱼干,现在她还没法和赵黛云撕破脸,可看到那张脸还是直犯恶心,刚才那一爪子抓得她心里暗爽,还是雪团懂主人的心。
    紫晶倒是很懂眼色,出去逛了一圈回来汇报,赵家小姐没有在房内歇息,大晚上的还打扮得美美的,领着几个婢女在别院中瞎逛,还去了一趟梨林,又是弹琴又是跳舞,不知道在弄什么玄虚。
    “刚才都把我吓了一跳,大晚上的,她披着头发一身白裙,那白裙还不是白日里那一件,我乍眼一看以为是见了鬼呢。”紫晶拍了拍胸口一脸后怕。
    洗漱完毕,灭了油灯,宁珞心不在焉地躺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然而她脑中却纷杂一片。
    白裙,梨林。
    赵黛云,景昀,还有雪团。
    这几个词仿佛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轮换,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说,这个世上也有人和她一样,从上一世重生回到了现在?
    都说有灵性的畜生会察觉出一些异常之事,她重生而来时雪团便有些异样,而刚才雪团的表现,是不是已经觉出了赵黛云魂魄的不同?
    可如果赵黛云也是重生,为什么她不抢占先机从一开始就缠着杨彦,反学着宁珞从前的穿衣打扮、言行举止,想要和景昀交好呢?
    宁珞思来想去找不到症结所在,倒把自己弄得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便起了床,披上了一件大氅推门往外走去。
    紫晶睡在外间,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正要起来,宁珞冲着她摆了摆手:“睡吧,我去走走便回来。”
    这乍暖还寒时分,一股浅浅的寒意扑面而来。宁珞紧了紧衣领,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浅的梨花香袭来,让人心旷神怡。
    幽静的月夜下,树影婆娑,她信步而行,不一会儿便到了那片梨林前。
    如果说白日的这片梨花是宫装的绝色丽人,那此时月色下的暗香浮动,花影疏斜,仿如空谷幽兰一般,朦胧中透着神秘的美感。
    宁珞来了兴致,信步往上走去,随手便折了一支梨花放在鼻尖轻嗅。悄寂的夜色中,只有她轻悄的脚步声,那“咔嚓”的折枝声也被放大了数倍,分外响亮。
    然而宁珞才走了几步,不远处便有一阵窸窣的动静传来,她顿时警惕地躲到了一棵梨树后,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难道这里会有什么野兽或者歹人躲着不成?
    “谁?”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宁珞紧绷的心顿时松懈了下来,居然是景昀。
    “我才该问你是谁,为何躲在我家的梨林里?”宁珞轻哼了一声道。
    “原来是你……”景昀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失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到处乱跑做什么?”
    宁珞心里有些委屈,前世那个一直牵挂她、照顾她的景昀怎么就消失无踪了?就算两个人现在是初识,景昀也不应该对她如此冷漠,好歹她是宁珩的妹妹啊。
    “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哥。”她赌气道,隔着夜色,她终于看清了,景昀就靠在梨林里的一块巨石旁,手上不知道拿着一件什么东西把玩着。
    景昀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她的不友好,皱着眉头道:“怎么,生我的气了?我不是故意闯进你家的,我只是在等人。”
    “等谁?赵黛云吗?”宁珞咬着牙挤出这个名字来。
    景昀愣了一下,思索了片刻才想起赵黛云这个名字是谁:“就是白日在这里跳舞的那个姑娘吗?应该不是她。”
    “应该不是她”是什么意思?宁珞有点糊涂了:“那你到底在等谁?她姓什么叫什么?或者我可以帮你找。”
    ☆、第110章
    景昀的脑中一阵晕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踉跄了一步,撩袍跪倒在了地上,颤声叫道:“父亲……”
    宁珞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束着道冠、手拿佛尘的道长,好一会儿才将他和从前那个定云侯爷对上了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抑制不住地哽咽了起来:“父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都好想你!”
    景晟长叹一声,上前将景昀扶了起来,又示意宁珞起身,神色淡然:“起来吧,我已入道,道号清冲。”
    “父亲,你就这么狠心抛下我们远走天涯?”景昀素来冷肃的脸庞上痛苦,“就算你舍得下我,舍得下铮儿和曦儿,你也能舍得下祖母吗?她老人家一直在思念你,你忍心让她日日悲泣吗?快和我回去吧,我们一家人团聚,不然只怕母亲在天之灵也要怪你的。”
    景晟淡然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了裂缝,低声道:“你祖母她身子还好吧?”
    “祖母年纪大了,身子时好时坏,”景昀答道,“我这些年都在西北,不能尽孝膝前,心里实在挂念。”
    景晟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我这一生实在是无一用处,时时让你祖母蒙羞,还不是不要在她老人家面前出现了。”
    景昀还待再劝,景晟却岔开了话题:“今日有缘相见,看来是圣人有意让我了结了尘缘,走,肚子饿了吧,我们去用晚膳,这里还有你们的另一位熟人。”
    小膳堂里干干净净,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六七盘素菜,红红绿绿,看上去甚是清爽宜人,小道士正巧从另一头端着菜走了进来,笑着招呼:“贵客来了,我师伯说是故人,让我多备些酒菜。”
    景昀和宁珞怔了怔,朝外看去,只见一名道长身穿青衫,眉目犹如远山般清远写意,冲着他们俩竖掌行礼:“侯爷、夫人,别来无恙否?”
    景昀又惊又喜,上前了一步躬身回礼:“清虚道长,原来你在这里,叫我找得好苦。”
    故人相见,分外亲热,这八仙桌旁坐了六个人,大家推杯换盏边吃边聊了起来,景晟自从京城出来后便四处漂泊,偶然机缘之下遇到了清虚道长,便在清虚的指点下出家入道修行,算是拜入清虚师尊的名下,做了清虚的师弟。
    “侯爷大败北周的战绩我们都听说了,”清虚道长笑着道,“我们都替你高兴,你守城破敌的事情传来后,我师弟都大醉了一场,说是终于可以有脸面去见你地底下的母亲了。”
    景晟无奈地笑了笑:“师兄,你这是存了心要让我尘缘难了吗?”
    “尘缘了断,是随心所致,”清虚的目光澹然,“师弟务必谨记。”
    景晟悚然一惊,双目微闭,再睁开时已是清明一片,微笑着道:“师兄之语,醍醐灌顶。”
    这一来一往间,景昀见景晟的目光愈发清淡,心中明白,将父亲劝回家去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不由得苦涩不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宁珞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按住了他还欲斟酒的手,柔声劝道:“景大哥,明日还要赶路,少饮几杯。”
    景昀的手滞了滞,终于放了下来,苦笑了一声道:“我明白,你放心吧。”
    道观不大,清虚让人面前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余慧瑶和邹泽林便先行下山去了,留了景昀夫妻俩和几名侍从在道观伺候。夜深人静,这山间空谷越发清幽,景昀将景晟送到禅房,却依然固执地站在门外不肯离去。
    “父亲就这么狠心,把尘世中的一切都斩断了吗?”他颇有些绝望地问。
    景晟沉默了片刻,点着了烛火,示意他进来,掩上了门。望着膝下这个令人骄傲的儿子,他轻叹了一声道:“昀儿,我本以为,你应当是最能明白我的。”
    景昀跪在景晟脚旁,沉默不语。
    “你如今功成名就,也有了孩子,可若是珞儿有什么不测,你会何去何从?”景晟淡淡地道。
    胸口仿佛被人用手揪住了,景昀一下子就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哑口无言。
    “只怕你比我更决绝,”景晟凝视着他,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我有说错吗?”
    景昀终于放弃,只是哑声道:“父亲,那你好歹定时给我们捎个信,也好让祖母放心些。”
    景晟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又问:“你和……他现在怎么样?“景昀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个“他”是谁,斟酌着道:“我在西北已经很久没有面圣了。”
    景晟有些怔楞,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其实,他虽然贵为天子,却也是个可怜人,当年为了平衡朝臣的权势,不得不娶了你母亲的表姐,后来又在宫中多有掣肘,反倒不能如我们一般随性,他对你母亲,并没有半分亵玩之心,实在是天意弄人。”
    景昀的神情有些僵硬,显然不想和父亲深谈这个问题。
    景晟同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不要再对他抱有怨恨之心了,我自在外后也想了很多,当年的事情没有对错,这些年,他身为九五之尊,就算心里再怎么想亲近你,却为了你和你母亲苦苦隐忍,现在他身边的人都这样了,若你还不肯原谅他,他可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是,父亲,我明白了。”景昀垂首应道。
    “去吧,不要再挂念我了,”景晟微笑着道,“我很好,只盼着能为自己和你母亲修个来生。”
    景昀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烛火晃动了两下熄灭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终于缓步离开。
    夜已深,虽然山下仍是冬末,这道观中吹过的风却不见寒意。想是这里身处山坳,外面的寒流被阻在了青山之外的缘故。
    院中一棵老樟树高大幽深,月光透过树叶,映在了树下的那袭洗得发白的道袍上。
    对于这位道心高深的清虚道长,景昀向来是十分敬仰的,在这山野小观中得已意外重逢,让困惑于一些事情的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清虚道长,”景昀上前施了一礼,“多谢道长对家父的照拂。”
    清虚道长哂然一笑:“侯爷客气了,所有果必有应,师弟他自有他的缘法,就如同你一样,不要太过挂牵。”
    景昀沉默了片刻,迎视着清虚道长的目光道:“我的缘法,就是珞儿戴着的那块玉牌吗?”
    清虚道长一点都不意外,眼神温润地看着他:“侯爷果然心细如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做的梦都是真的发生过吗?珞儿在梦中怎么嫁给了杨彦,又怎么会……死了?”景昀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似的,带着几分惶恐。
    “虚虚实实,梦梦生生,侯爷何必在意?”清虚道长笑道,“就算那梦曾是真的,难道能让侯爷有半分怯步不成?”
    “自然不会。”景昀傲然道,“就算刀山火海,只要珞儿在我身旁,我便为她挡之。”
    “那便成了,侯爷戎马倥偬,为千万百姓抵御外侮,贫道能为你做些事情,心中很是宽慰。就算这世事多有变幻,却也万变离不了其宗,些许跳梁小丑,相信以侯爷之能,定能携夫人扫平万难。此去京城,贫道送你四个字,”他顿了顿,那双清亮的眸子透出光来,嘴角逸出一丝浅笑,“依心而行。”
    景昀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明白,清虚道长清修之人,必定不能透露太多玄机。他也将那奇怪的梦抛在了脑后,就算梦里有什么变故,他对宁珞的心意,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第二天一大早,贾南柯便亲自上门来催景昀了,景昀和宁珞起了身,在道观里兜了一圈也没找到景晟和清虚道长,问那小道童,小道童只说二人一早便入山里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景昀明白,这是父亲在避着他,他也没法,只好怅然地眺望着远山,和宁珞一起离开了道观。
    下了山之后,一行人便再不做停留,一路快马加鞭,十日后便到了京畿地区,这才放慢了脚步。
    贾南柯早已派人提前去圣驾前送了信,快行到京城时,景昀骑在逐云上远远望去,便见前方黑压压的有近千人,军容整肃,雅雀无声,正是他离京前□□的羽林军诸将官。
    而在羽林军前则是当朝的大臣,两年未见,朝中大臣新旧更替,除了宁臻川、邹沐意等六七个老臣外,其余的看上去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来,一旁还立了一架车辇,亭亭华盖,气派非凡。
    一见景昀一行人出现在视线中,前方鼓乐齐鸣、号角声声,前来迎候的诸位朝臣上都面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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