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话,范仲淹低头一笑,略带鄙夷。
    众所周知,小甜水巷不止有口甜水井,更是妓馆云集的所在,思及太后的出身,她会熟悉那里的店铺也不奇怪。
    太后刘娥出身市井,姿容艳丽,年轻时长于蜀地,以街头卖唱鼓词为业,嫁与银匠龚美为妾,不能见容于正室,二人私奔至汴梁,龚美与襄王府的下人张耆交好,襄王正是先帝真宗皇帝未登基前的封号。
    真宗讳恒,正值年少,尚未婚配,阴差阳错地恋慕上龚美之妾刘娥,龚美见风使舵,改称二人是表兄妹,掩人耳目,将刘娥送入王府。至此之后,金风玉露一相逢,也不管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匠人之妾,如胶似漆,两情不移,甚至惊动了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下令将刘娥逐出京城,真宗不忍割舍,将刘娥藏匿在张耆家中,私下相会,一藏就是十五年。
    说来也怪,真宗就像被下了情蛊,十五年来痴心如故,继承大位后立刻将爱人迎入皇宫,景德元年封四品美人,转眼就升为二品修仪,一品德妃,景德四年,真宗的原配皇后去世,刘娥以诞育储君之功正式册封为皇后,成为唯一能与他匹配的妻子,全了真宗一生的心愿。
    这个孩子就是当今圣上。
    然而,皇帝并非是太后亲生的传闻一直在民间流传,可宫闱秘事,捕风捉影,谁也拿不出证据,何况当今天子以仁孝之道侍奉太后,堵住了天下的悠悠之口。
    “既然中贵人要走远路,就不耽误你的行程了。”范仲淹冷冷道,语带不屑。
    李宪是什么人,惯会讨好,你打他右脸,他恨不得把左脸也伸上去讨你欢心,可没骨气不代表没脾气,他依然满脸笑意,道:“谢范大人体谅,只是奴婢近来在读论语,想请教晏大人一二,听闻秘阁近日在校对一部新搜集来的书,想必少不了范大人坐镇,别耽误了您的功夫!”
    范仲淹本就不愿和宦官纠缠,就此别过。
    晏子钦问道:“中贵人有何疑难?”
    李宪道:“奴婢留下大人,不为别的,只是给您提个醒——国中近来要有大变动!”
    他不用朝中,而用国中,显然,这场变动波及之广,远不限于咫尺朝堂。
    李宪继续道:“还记得三月时晏大人入宫一回,官家正在观画,无端发怒一回,并不是生您的气,而是之前皇后娘娘因官家专宠尚美人和杨美人一事出言顶撞,昨日宫宴上又冲撞一了回,今日余怒未消,要不是官家宽大,只怕皇后娘娘已被褫夺封号了!”
    晏子钦心想,这不过是芝麻大小的后宫争斗,皇后的外戚也没有实权,怎么算得上大变动,不解道:“然后呢?”
    李宪呲牙咧嘴道:“还要什么然后!您知道昨日皇后说了什么吗——她说官家的生母另有其人!”
    晏子钦愣住了,民间传言是乡间野谈,不足为信,可同样的话出自皇后之口,意义就不一样了。
    宫中之人自然知道些外人难以触及的秘闻,皇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真假未知,可如果完全是空穴来风,她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吗?难道是知道了内情,铭记在心,羞怒之下吐露真言?
    李宪低声道:“此事大人权当听过,不必挂在心上,来日若是真有了变动,可千万要留意。”说罢,行了一礼,快步离开。
    倘若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皇帝还会放心由着她独揽大权吗?真到了决裂的地步,太后虽说过绝不效仿武则天的话,可军政大权都在她手中,想要废立皇帝也不是难事。
    晏子钦此时开始理解太后揽权的心理——如果皇帝真的非她亲生,少了血缘的羁绊,除了权力,还有什么能让争斗了一生的她感到安心?
    回到家里,正遇上杜和在院中练功,杜和和晏子钦打了声招呼,却见他游魂一般飘走了,心里疑惑,灵机一动,使个小坏把练臂力的石锁扔在晏子钦面前。
    谁知晏子钦不为所动,迈过石锁往前走,还在想太后的事,杜和气急败坏,抓起石锁往晏子钦手里一递。
    这下晏子钦不想清醒也该清醒了,手上一沉,六十斤的大石锁压得他一个趔趄,挑眉看着满脸无辜的杜和,道:“做什么?”
    杜和道:“你们最近都怪怪的,恩娘整天昏昏欲睡不爱说话是因为有了身子,小獾郎闷闷不乐是因为快离开了,这我都理解,可你心不在焉,绮玉平白失踪,这就叫人猜不透了。”
    晏子钦道:“你想旁敲侧击问罗娘子的事,问我也没用,应该当面找她。”
    杜和追着扬长而去的晏子钦叫道:“你别走,话说清楚,谁想问她了!”直追到晏子钦院外。
    晏子钦关上院门,唯恐吵到正在午睡的明姝,她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子,前几天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状态,听说大理寺在复审秋后处决的死刑案,还想帮着摸摸尸体,被晏子钦以安全之由严正否决了,这几天却忽然嗜睡起来,就好像小青菜抽干了水分,蔫蔫的没精神,请郎中看过,说一切正常,不过是初夏困乏而已。
    院里的蔷薇果然开的正好,花团锦簇,异香扑鼻,知道明姝偏好此花,再三问过郎中,知道蔷薇对孕妇无害,晏子钦便常常采下一朵供在明姝床边,今日也不例外,却不想被花茎上的利刺划破手指,心中一气,摘了两朵。
    换下昨日枯萎的蔷薇,又在冰裂青瓷纸槌瓶里换了清水,插上刚摘下的两枝盛放花朵,一浅粉,一轻黄,香风冉冉,明姝就寻着暗香在玉枕上翻了个身,细白的脸颊印上浅浅的花痕,却是枕上刻着的牡丹。
    看她把一截皓腕不老实地伸出丝被,晏子钦笑着帮她重新盖上,现在天气渐热,春岫正帮她打扇,晏子钦伸手接过团扇,支走春岫,坐在娘子枕边,撑着头看着她安然的睡姿,缓缓摇动扇柄。
    她的肚子已微微凸起,他温柔地覆上那里,期待着第一次胎动。郎中说,四个月后,胎儿可能会伸展伸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感受到。直到现在,看着明姝日渐丰满的腹部,他还是心跳不已,感到不可思议。
    忽然,手臂一滞,他摸到了什么!好像是孩子的小拳头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激动不已中,险些把团扇扔出去,却见明姝也醒了,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腹部,良久才对晏子钦道:“你……感觉到了吗?”
    晏子钦点头,贴着她的肚子,笑得不能自已,催促道:“快叫爹爹!”
    明姝好笑道:“叫爹爹……你怎么不让他背一段论语呢!”
    晏子钦抬起头看着明姝,道:“他刚才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明姝道:“我是他娘,自然明白,他是在抗议——”她捏起鼻子,装着孩子的声音,“娘!快把这个怪男人赶走,他妨碍宝宝睡觉觉啦!”
    怪男人晏子钦很温柔很小心地摸了一下肚子,权当教训了这个“不肖子”一顿,以资惩罚。
    “不肖子,敢嫌弃你爹!”
    说罢,又感觉掌下一动,以为又是孩子,却见明姝正用手拉着裙腰,第二下是她故弄玄虚骗他的,晏子钦笑道:“你也跟着孩子学坏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晏子钦莫名其妙就爬到床上,躺在明姝身边,明姝有些累了,翻了个身,让夫君从后揽着自己,假寐片刻。
    不管外面的世道如何变迁,这一刻都是美好的。世人都爱把梦挂在嘴边,说什么都要加上一句梦想成真,在他怀里的幸福何曾是梦,一直都是真实的。
    因为承天节的缘故,普天下放假三天,衙门例外,除了当天的半日闲暇,之后还要回去处理公文。
    大理寺不算清闲,管辖仅限于案件,还是比事无巨细的吏部、兵部之流轻松许多。
    辽国使臣萧禧在大宋盘桓多时,吏部、礼部、兵部,乃至曲院事执掌的枢密院都要分出精力招待他,幸而此人久习汉人文字,钦慕大宋风雅,不似多年前那些宛若虎狼、不通教化的辽国使臣,处处苛责压榨,一事不顺便上升到两国矛盾,萧禧作为使节,也令百官宽心许多。
    可就在五月三十日的夜里,月黑风高,萧禧的房中传来一声惨叫,护卫的辽宋士兵即刻赶到,最先冲进来的只见一道黑影飘闪而去,后来的根本连影子都没瞧见。
    再看萧禧,横卧在地,颈上留着鲜血,伤口极深,不过还有气在,正痛苦地睁着眼睛,口中微弱地说着不成句的契丹语,想必是痛苦至极,连眼前营救的士兵是宋人都看不清了。
    ☆、第七十五章
    辽国使臣馆舍的廊庑下,两位大臣不安地走动着,看着窗格中透来的光,几位太医的影子映在其上,穿梭来去,正在竭力救治重伤的萧禧。
    廊庑下的两位大臣是主客司主事客莱与会同馆的一主事佟慧。主客司与会同馆皆在礼部辖下,分别负责与辽国沟通和接待使臣,如今辽国使臣遇刺,最心急如焚的就是客、佟二位大人。
    “这可如何是好,在馆舍遇刺,就是我会同馆的疏忽。”佟大人捶手叹气道。
    客大人没好气道:“要是真有个万一,何止是你,连我也逃不了!咱们同年登科,同朝为官二十年,从少年相识直到鬓发花白,今日倒是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佟大人埋怨道:“别说不吉利的话!院外就是辽国人,你要是想死,直接撞他们的刀口去,别带着我!”
    正说着,从廊庑那头走来一人,身姿挺秀,两鬓微霜,一身银灰鹤氅,正是曲章曲院事。他在朝中担任枢密使一职,俗称“外相”,专管兵权,常与辽国打交道,如今宋辽休战,西夏犯边,枢密院的重点虽不在辽国,可辽国使节遇刺,曲章担心辽国上京借机发难,少不了请示宫中,亲自探查萧禧的状况。
    三人拱手见礼,曲院事道:“二位在此久候,里面什么情况?”
    客大人道:“太医并未出来,下官也不知详细,可是既然人没出来,证明辽使还活着。”
    曲院事点点头,道:“可有刺客的消息?”
    佟大人摇头道:“暂时还没有,看守馆舍的禁军已四处搜寻了。”
    曲院事道:“宫里也派人去了,现在是夜里,城门紧闭,那刺客也逃不出城去。”
    此时已过子时,月静花眠,只有阵阵蝉声打破无边寂静,幸而是仲夏,不觉天寒,否则三位大人年纪不小,恐怕要受一番苦。
    沉默后,客大人沉吟良久,喃喃道:“你们说……刺客会是什么人?”
    佟大人急忙掐了他一把,示意他噤声,不许再上官面前问出如此敏感的问题。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看不惯辽国的人干的,每年岁币三十万两,对于富庶的大宋来说是九牛一毛,可给“蛮夷”上供,令许多人深感耻辱,尤其是血气方刚、壮志凌云的少年,其中出得个把好手,仗着武艺与意气行刺也不无可能。
    只是却没想到,如此轻率之举会破坏多年的和平,将战事推到风口浪尖上,到那时,倘或辽国联合西夏侵扰大宋,以大宋此时兵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曲院事若有所思道:“绝不能是宋人……”
    身后的门开了,太医擦着额头的涔涔汗水走了出来,半弓着背,疲劳紧张并作,已然直不起身陌上花开香影醉。
    “怎么样?”客大人和佟大人立即上前,曲章依旧立在原处,只是抬眼看着太医。
    太医道:“命是保住了,可是伤口过深,还要善加调理,三天内是个关口,能挺过去就万事大吉。”
    客大人和佟大人拍着胸口,连连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太医道:“大人们先省省吧,我的同僚还在里面照顾萧大人,我这就进宫回禀官家,三天后,是福是祸还未知呢。”说完,摇头长叹,挎着药箱快步离开。
    “请留步。”
    太医闻声,蓦然回首,却见是枢密使叫住了自己,拱手道:“曲大人有何见教?”
    曲院事道:“先生应该明白,我们都不带随从,就是为了保密,有些话要对官家说,官家之外的人不可说。”
    太医一怔,曲章所指是谁?若是告诫自己不要向家人透露,他在太医院供职半生,常在宫禁行走,自然知道守口如瓶的道理,曲章叫自己回来,就不会是为了这个。
    除了官家,要提防谁?
    太后——这是他的第一直觉。可是曲章不是太后的党羽吗,何必瞒着太后?难道是想邀功?姑且这么想吧,他本是一介太医,不想纠缠进复杂的派系斗争,于是再三应下,埋头离开了。
    曲院事离开时已近四更,回家换上朝衣,匆匆入宫上朝,下朝后写了张条子让人送去大理寺请女婿过来。
    晏子钦也隐隐听闻昨晚辽国使臣出事了,事关机密,藏得滴水不漏,具体怎样除了干系重大的官僚,外人不得而知,这外人中甚至包含了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等众多大员。
    可岳父是知情的,他传唤自己,晏子钦心下已明白了九分,绝对和昨晚使臣遇刺一事有关。
    到了枢密院,曲院事屏退旁人,斜倚在桌案上,略微透出疲累之态,强打精神对晏子钦道:“你也风闻昨晚的事了吧?”
    晏子钦在岳父面前一向恭谨,道:“略有耳闻,不敢探听。”
    曲院事道:“辽国使者萧禧遇刺,命是保住了,可是凶徒在逃,今日汴梁八座城门、四座水门白日不开,为的就是捉拿此人。此举也是有利有弊,此人既能无视重重守卫刺杀萧禧一次,难保不会做困兽之斗,卷土重来。要知道,萧禧亲宋,由他做使者远比旁人要好,他的命,一定要保。”
    晏子钦道:“不知凶徒会是什么人,此事恐怕要影响宋辽局势,岳父也曾提起过投降入辽、曾经汉姓为于的耶律卿,现在上京以机要幕僚的身份参与辽国国事,此人便是提议撕毁澶渊之盟的主战派,不得不怀疑行刺亦有他的人从中挑拨。
    “小婿曾和岳父大人禀明,数月前的梁宽一案就和于卿有关,可是岳父阻拦我将此事上呈圣听,若是能防微杜渐,岂不更好?”
    曲院事垂首不语,眼神复杂,道:“很多事明知要说,却不能说,明知要做,却不能做,看不见的危险不等于不存在,我知道的一些事不便告诉你,可终究不会害你。”
    晏子钦心道,竟还有比辽国使臣遇刺更机密的□□,拱手道:“谢岳父教诲,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曲院事道:“如今朝廷里,我能用的人不少,能信的人却只有你一个爷的宠爱妃。这次的案子是大案,由大理寺直辖,凶手是耶律卿的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人也好,绝不能是宋人,更不能和官员有关!”
    萧氏是辽国大姓,历代皇后皆出于此族,倘若行刺萧禧的人是宋人,辽国有心之人必定要借此挑动边关战事,如今西夏烽烟未定,决不能再与辽国交恶。
    晏子钦知道这是个难于上青天的差事,他不过是少卿,头上还有大理寺卿,来日还有朝廷的压力乃至辽国的压力,可是于公于私,断无拒绝的道理,起身行礼道:“小婿一定尽力而为。”
    曲院事点点头,道:“宁宁最近怎么样?”
    提起了女儿,他脸上才勉强浮现一丝笑意。
    晏子钦虽知道妻子的小名,却不常听人提起,微微一愣,笑道:“近来嗜睡,不过郎中说身体尚安,多谢岳父挂念。”
    曲院事道:“这次和以往不同,不许让她卷入其中。提起她那些和死人打交道的本事,外面早已传得神乎其神。我知道,我这个女儿和小时不一样,兴许是六年前落水后在阴间游走一回落下的根由,她既喜欢稀奇古怪的事,我也不过问,只是这次千万不行,为了孩子,为了她,你都要看好她,如若不然,我不介意曲家多两副碗筷、一门仇家。”
    言下之意,晏子钦看不住明姝,曲家就要把人,连带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一齐抢回去,好生看护,永远和姓晏的说再见。
    晏子钦离开后,不免擦了擦冷汗,回到大理寺,寺丞、主簿、评事们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堆叠如山的公文。
    其实,大理寺中最多的还是文职,每日的工作就是坐在桌前撰写文书、拟定刑罚,和别处的文官没什么不同,出生入死的任务都由衙门的都头、巡尉负责。
    看来朝廷的敕令还未下来,晏子钦舒了口气,和同僚们点头问候过,坐回自己的桌案前,点起一盏灯,用薄荷水蘸过了眼,开始阅读州府送来的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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