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由听起来冠晚堂皇,很能鼓动人心。哪怕觉得打仗拉帮手、找强者做靠山,也得说她讲得有理。何况在座的诸位国力皆不甚弱,更起知己之感。
    再没有人讨论“堂堂正正”的问题了,已经决定要将对方吞了,一切的争论,不过是为了给己方找个合适的理由而已。卫希夷的理由找得很好,大家很满意,齐听她接下来的安排。
    下战书,拦截往天邑送信的使者。这一点很容易,祁叔玉久居天邑,熟谙申国内务,在求援的书信送到申王的案头前,便在通往天邑的大道上拦截了下来。决战的日子也要选得巧妙,不在最近,在对方算着天邑能够收到求援,给予答复的时候。
    这次发问的是陈侯:“是不是拖得太久了?”
    “不久,”卫希夷解释道,“正在天邑能收到求援,给出答复的时候。若是没有外援,便会使尽全力。若是知道有外援,而外援没到呢?”会焦灼、会愤怒、会不安,准备也会不充足,信心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陈侯闭嘴,心道,我老了,怪不得王后为阿先求娶你。
    卫希夷制定的计划里,虞公涅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与祁叔玉,乃是老虞王“正统”的象征,虽然对方肯定不买账,而虞国不少国人,也以为老虞王不公。
    但是,那是以前。
    人,若曾经辉煌过,再经历低潮,则向上之心比从未经历过辉煌的人要强烈的多!虞国旧人,或许会因为老虞王之不公而倾向年长诸子,然而在虞国分裂,申国崛起之后,不满于现状的心意是不可忽视的。尤其是现在,大水来临,连申王都没有办法,拖延至今。
    真是煽人心最佳的时刻。
    这件事,卫希夷以为虞公涅来做是最好的。如果他做不好,其次才是让祁叔玉出头。
    虞公涅犹豫地问:“我?”他知道自己的风评并不好!烂泥扶不上墙,辜负叔父的忠心与培养,说的就是他。多少人将他当作反例,用来教育子女。不如让祁叔玉作阵前的宣言呀!
    卫希夷不客气地反问道:“难道你要一直默默无言吗?不打算为自己以前做错了的事情,做点什么?”
    虞公涅下定决心:“好。”
    当虞公涅想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鲜少有不成功的。他想取得叔父的关注,就能取得,想和堂弟亲厚,便能亲厚。咳咳,前者的方式不作评论,他有能力做事却是真的。
    两军对阵,虞公涅极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年幼无知”,如今见到故国凋敝“痛心疾首”,指责诸位伯父无能。占领了故国领土,却不思上进,虞国没了昔日荣光,反而轮为“姻亲”的附属。遭逢大灾,却无能为力。他实在坐不住了,所以邀了正义之师,前来讨伐,发誓要带故国子民重新过上美好的生活。
    完美!
    这番誓言一出,对面便出现了不小的骚动。虽不至于临阵倒戈,却也无心再战。
    虞公涅再接再厉,许下诺言:“不战者,不咎,反戈者,有功。”又指天为誓,必不负此言。
    对面的队伍骚动起来,虞公涅越发找到了感觉,再次宣布,给对面时间考虑,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内,愿意为美好未来而拼搏奋斗的,都可以找他。即便退守城中,此言依旧有效。
    将对面欲回城坚守的想法给憋住了,万一,回到城中,被反贼献城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就放他们到对面去呢!
    卫希夷笑对庚说:“他比我想的做得更好些。”
    庚撇撇嘴:“便宜他了。”
    卫希夷笑而不语。
    虞公涅并没有闲着,自己许诺完,便指挥着手下,选声高嗓门大的士卒,不停地重复。不止讲自己的誓言,又细数对面一年不如一年的窘境,再论及自己将参与联合治水的安排。
    渐渐的,对面的队伍散乱了起来。虞公涅命人擂鼓,报了三次时间——香烧了三分之一了,烧了一半了,烧掉三分之二了。
    然而,对面并没有人动摇,虞公涅第一次亲临战阵,居然没有收效,心中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望向叔父。太叔玉向他点头,表示他做得不错。做得不错,为什么没人来投呢?虞公涅一如所以初次亲力亲为的年轻人一样,急切地盼望着用一份完美的答案来证明自己。恨不得早上埋下种子,晚上就能结果。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快。
    想要一方经营十数年的阵营出现倒戈,单凭一句话是不够的。真正需要的,是用事实说话——你们跟着他,已经没有前途了。
    一炷香燃过了。
    祁叔玉提醒:“该冲阵了。不靠实力就能取得的胜利是不可靠的。”
    虞公涅初次上阵,祁叔玉却是天下闻名的悍将,即便在申王麾下,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否则何以被申王重用?
    中军一动,左右两翼也闻风而动。姜先一方更熟悉车战,卫希夷等人以骑兵冲阵更顺手些。援军未到,对方铺天盖地过来,军心渐渐动摇,大旗缓缓挥动,向城内撤去。
    卫希夷与祁叔玉的策略是一致的,拣服色鲜明、乘战车、且立于战车主位的人进行打击。蛇无头不行,除去了主将,士卒便成了无头苍蝇,只能靠本能去作战。这个时候,个人的想法便会冒了上来,而不会唯主将之命是从。
    兄妹二人一生,从未有过败绩,此番亦然。
    一场大战,自早至晚,以守方败绩告终。双方约定,来日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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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营中,虞公涅见卫希夷与祁叔玉安排了巡营、守夜事宜,一人主持前夜,一人主持后夜,以防对方夜袭。忽然产生了一丝挫败之感,这些他都不大会,虽懂,却想不出来,也不会想到自己亲自坐镇,半宿不睡的。相较起来,他真是做得很糟糕了。
    太叔玉心疼侄子,也认为他今日做得很不错了,坦诚地开导他:“阿涅今天做得很好,不日便可见效。”
    虞公涅在叔父面前,有人护着他、宠着他,话音里带了一点点撒娇的意思,嘟哝了一句:“不用安慰我啦,他们都没有听我的。”
    太叔玉大笑:“阿涅以为,所有传说的故事里,英雄一言,对方纳头便拜,是真的吗?”
    “不、不是吗?”
    “有一些是,更多的不是。譬如此战,咱们赢了,便会记书‘虞公一言,虞人倒戈’。”
    虞公涅:……原、原来是这样吼……
    “今日一败,他们倒戈的日子,不远了。”太叔玉笃定地说。大水这么久,人心憋屈得太厉害了,大家都需要一些改变。
    太叔玉所料不差,第二次对阵的时候。虞公涅再次鼓起勇气,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回,再次点了一炷香。又补充了一句:“我的话,从来算数。今天也是如此。何人可依,何人不可靠,请诸君试目以待!”
    对面经过休整,似乎也为安抚人如做出了努力,依旧不曾有阵前叛逃者。一炷香燃完,虞公涅亲自击鼓,再次发动了进攻。结果依旧。
    这一次,虞公涅的沮丧之情少了许多——如果一直获胜,对方投不投降,无关胜负,也就不需要太难为情了。人便是在这一次一次的经历中,不断打磨,日趋成熟的。
    待到第三次对阵,卫希夷喜动颜色:“成了!”对面的战阵已不复前两次的整齐。
    虞公涅充分展现了他的成长,依旧亲自做了劝降的宣言。这一次,他又添上了自己的主张,指定了凡投诚的士卒,俱往中军受降,以防对面施以诡计,借机冲阵。
    对面给了回应,士卒陆续前奔,倒拖着戟戈,以示没有敌意。
    “哗!”对面的士卒开始有人奔跑,督战队在后面放出了利箭。卫希夷与太叔玉同时搭弓,射落了对方的羽箭。
    有人安全抵达了阵前,极大地鼓舞了后来者。逃来的人越来越多,虞公涅与祁叔玉收束降卒,整军备战。与此同时,两翼奔出,直取敌军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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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仿佛是照着卫希夷的筹划来的,完全符合“大吉”的卜辞。诸盟友惊讶之余,不得不承认,此人委实得天独厚。
    实是从未遇到过卫希夷这等无耻之人!从来没见过号称堂堂正正决战,却拦着信使的事儿!以致给城内产生了错觉——申王抛弃了他们。信心既失,仗便很难打胜。
    又有虞公涅的出色发挥,阵前劝降了士卒,而令敌方之溃败一发而不可收。
    无论之前有多少关于卫希夷的传说,夏伯、陈侯,都持谨慎的态度,他们相信的,自始至终,是祁叔玉,是姜先及他背后的唐。经此一事,两人算是相信了,先前的传说,纵有夸张之处,也是有根据的。从她用兵、使诈来看,足以成事。
    太叔玉对侄子从来尽心,讲的都是心里话“不靠实力就能取得的胜利是不可靠的”,当展现出实力的时候,连盟友,都会变得更真心一些。
    接下来,虞公涅在祁叔玉的指导下安抚百姓,也没有忘记如事先所约,分封祁叔玉的两个儿子。并且许诺,卫希夷若要乘胜追击,取得事先约定的领土,他赠予两城,以供卫希夷整顿兵马。
    祁叔玉道:“且观望数月,再分兵。”新占之地,又是敌方旧营,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
    卫希夷道:“这些时日,足够将此地水道粗粗疏理一回了。我不管太子嘉做得怎么样,只要咱们做得更好,就行。”
    陈侯诧异地问道:“不等太子嘉行事不成?”
    卫希夷反问道:“若是他侥幸成了呢?已然翻脸,拿什么与他们相争?我不会把胜利的希望放到敌人手里。”她只纠结了一会儿,便在“给太子嘉下绊子”与“自己做得更好”之间,选择了后者。
    陈侯代外孙问了十分关心的话:“那得什么时候能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嗯,当年的中二病,他也长大了。不过有点可惜,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第120章 泼冷水
    问题来得太突然,卫希夷张了张口,发现声音被自己卡在了喉咙里,咬着舌尖说不出话来。一股奇异的感觉突然泛上了心头,不同于向戴着斗笠卷着裤脚的姜先伸出手时的从心所欲,也不同于答允他向父母亲友坦白时的理所当然。突然间,只是突然间,在已经答允结为夫妇之后,被再次问及婚期,她突然便生出一股微带惶然的情绪来。
    【就要和他结成夫妇了。】这个念头,突然间变得有份量了起来。
    手足无措,卫希夷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她一向是勇敢的,没有门翻墙凿洞也要突破障碍的。
    不是畏惧,只是突然之间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她所熟悉的夫妻,一是父母,二则是姐姐和羽,其三便是南君与许后了。前二者那般和谐美好,到了南君与许后这里,又是另一种模样。她的婚姻,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只要略带迷惘地转头,太叔玉便自发地替她接话了。陈侯对姜先的婚事并无反对之意,看起来还很焦急赞成,这令太叔玉心情愈发好了起来:“此间事了,便请议婚。”
    原本已经议过一次了的= =!
    不过,可以重新准备,已经让陈侯放心了。
    亲不亲,都是自己的外孙,拴到一根绳上的蚂蚱,陈侯对外孙还是很关心的。姜先选择的妻子,一开始并不能令陈侯十分满意。风昊的名字很闪耀,但也仅此而已了。那时候的卫希夷,放弃了中山的领地,离开了师门势力之所在,一意孤行,只有数百士卒,坚持南下。
    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希望!
    现在不同了,她有自己的国家,南方蛮人是她忠实的盟友,祁叔是她的同母兄长。师门又重新聚拢在她的身边,与虞国也结成同盟。这样完美的联姻对象,到哪里找?
    一个人,可以随意喜欢另一个人,无论对方是什么样子的。然而说到婚姻,也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毫无美感可言。
    这大概,就是卫希夷的表情忽然凝重了的原因。从敷衍客气,一变而为亲切热情,改变者自己很少能够觉察得到,敏锐的人却是一望即知的。
    陈侯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却一无所觉,越看越觉得满意。不似申王新夫人那般惹人生厌,也不像车正那样惹人发笑,与印象中的蛮人全然不同。能战惯战者,外在的许多行为,很难掩饰住侵略性,以及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蛮横。所以太叔玉才显得那样的珍贵。卫希夷果然不愧是和太叔玉一个娘生的,不止相貌出众,行为也不粗鲁。
    得到了太叔玉的答允,陈侯比得到了卫希夷本人的保证还要开心:“好好好!阿先也该让他们准备起来了。”
    原本定好的婚期后延,放到哪里都该是件大事。然而,在准夫妇要帮助虞公涅驱逐叛徒、收复故国的理由之下,便为所有人、包括宾客与双方所接受了。虞公涅酬谢已毕,也是该考虑将婚姻落实了。
    治水,什么时候都能治,没看申王弄了这些年,还没有个眉目么?总不能为了治水,不娶妻也不生子。
    太叔玉想的,却又是另外一件事情——成婚是可以的,名份怎么定呢?他不是担心有人与卫希夷争位,而是想,让妹子就此依附于姜先?好像有哪里不对吧?这疑惑,且放在心里,回来与母亲、屠维讨论之后再讲。可没有不经父母而决定的婚姻吧?
    得到明确答复的陈侯发现自己忽然轻松了起来,自告奋勇,要襄助外孙娶妻之事。
    太叔玉这回明确地告诉他:“总要与父母商议的。”
    陈侯大力赞同:“不错不错。”
    一直没有机会插口的姜先,抽抽鼻子,隐隐嗅到空气里一种名为“大事不妙”的味道,抢先开口:“还请外祖父代某安抚宾客。”意图将陈侯从婚事的准备工作中剥离出来。
    我娶媳妇儿!你们插的什么手?都让你们决定了,要我何用?没错就是这样!说完这句话,姜先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了。太叔玉含笑道:“陈侯长辈,德高望重,安抚宾客比我们更省力。”
    陈侯被二人联手糊弄了过去,高高兴兴接了这个将他打发走了的任务。他也算得仔细:先盟友们接触,也是提高自己威望的好办法。待与申王决裂,夺到更多利益的时候,也能多分得一些。
    他精明,太叔玉只有算得比他更透!
    名份!
    谁主谁次?联姻是合作,无论夫妇二人是否情投意合,诸侯间的婚姻,都免不得算清这一步。太叔玉的头脑比陈侯冷静多了,深知在中土,婚姻是以男方为主的,看看他自己的婚姻,看看申王的婚姻,再明显不过的例子了。然而,这个规则套到卫希夷的身上时,便违和了起来。在天邑与姜先议事的时候,这个想法还不明显,待到陈侯插言此事,太叔玉的意识便清晰了起来。
    【为什么我妹妹就得跟着你走呢?】
    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夫妇二人既然结合,必然要有固定生活的居所,但是,以谁为主,就值得说道说道了。若是以姜先为主,太叔玉等人皆变作姜先的附属,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妹妹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该过这样的生活呀!】
    可是,要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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