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雯陪着老夫人用过晚饭,天色已晚,她带着丫鬟出了院门,行过灰白的围墙,绿拂忍不住说道:“小姐,你不久后便要嫁人,又何必跟三小姐一争长短。”
    湘雯粲然一笑,端量绿拂一眼:“争?我根本不需要争,在祖母眼里,我始终是她最亲近的孙女儿,没人能代替,只是湘雪……你可知道她想些什么?”
    绿拂愣神,她虽然每日近身伺候大小姐,却也不是何事都清楚的。湘雯唏嘘不已:“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什么时候轻易挤兑过人?湘雪接近祖母,你以为是为甚?血缘亲情一叙天伦?不过是利用罢了,祖母老了,难免糊涂,再锐利的鹰隼也有被蒙蔽的一刻。”
    “那……”
    “湘雪,我猜是想赢得祖母的宠爱,期望有一天把她姨娘放出来,再者便是为自己寻一个庇佑,二房的家事我知之甚少,但也能猜忖到几分,湘雪太不安分,对苏家来说目前是负担。”
    湘雯也不想再和丫鬟解释,回去的路变得漫长难行,她来之前,祖母告诉她,待她出嫁前,会给她一些压箱底的陪嫁,不能放在明面上,让她悄悄拿着,看着祖母爬满皱纹的脸,湘雯心酸不已。
    湘雯让绿拂先回去,自己拐去湘玉的院子。湘玉正在指挥手下的丫鬟收花瓣,都是从花园里采摘回来的,桔梗、茉莉、紫罗兰、六月雪等等。
    正屋前铺开一大张土布,花瓣零零散散的洒在上面,晚间露水太重,需要收起来,湘玉抬头瞥见湘雯,忙让人让出一条路来:“大姐姐怎么这时辰来了?”
    湘玉把人让进屋,吩咐丫鬟去泡茶,湘雯笑道:“我明日打算去绸缎庄看看绸缎,还要买些胭脂水粉,七妹妹和我一起?”
    湘玉没犹豫便答应道:“好啊,反正我没其他事。”
    送走湘雯,却又来了苏重秉,苏重秉在国子监读书,很少回家,算日子今天不是假日,大哥怎的回来?
    苏重秉头发还湿漉漉的在滴水,进屋也不客气,拿起茶杯先灌了一杯茶:“国子监走了水,学生们全都遣回家。”
    湘玉忙前后转着看了一圈,苏重秉毫发无伤,她的心放下来:“好好地怎么会走水?烧的严重吗?”
    苏重秉的眉间浮上一层忧色:“校舍损毁三间,几棵百年老树没保住,学生们休息的屋子烧个精光,还得重建,两个直讲救火时受了轻伤,这不,我们全回家来。”
    好在人没事,湘玉顺口问道:“元大哥怎样了?”
    苏重秉重重的叹口气:“他啊,这个傻子,先走水的是我们住的地方,他非说有个木箱不能丢,打湿衣服冒死进去拿了一回,我拦都没拦住,我当是什么重要物件,不过是几本书、一堆字画而已,真是个呆子。”
    湘玉心道,生命最可贵,命都没了其他东西还有什么价值,元明清就是手臂被房梁上的椽子砸下来时磕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国子监是培养栋梁之地,走水后圣上极其重视,派了大理寺卿查明原因。大概两三日后,此事有了决断,原来是一个学生独自一人在学舍里烧毁信件,结果不小心引起大火,酿成大祸。
    国子监里禁止明火,就是怕惹出事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幸好没有人丧亡,不然更是罪上加罪,最后圣上圣裁,判了那个书生流放尚阳堡。
    国子监停课十多天,需要进行修缮,苏老夫人得知孙儿遭逢厄运,忙叫过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查看一番,晚上摆了宴给他压惊。
    湘玉上次跟湘雯出去买布料,得知湘雯嫁妆基本准备停当,就等着日子一到嫁人。湘玉在琢磨,给大姐姐送什么贺礼,金玉之物大伯母给准备不少,手工绣品说起来是心意满满,到底没什么实用价值。
    湘玉趁着苏重秉在家,询问道:“大哥,你说我送什么好?”
    苏重秉词不达意:“我听说,太子殿下喜欢古籍。”
    湘玉一时间没领悟:“这和我送贺礼有甚关系。”
    她端起茶杯,又轻轻的放下:“大哥你说的对,投其所好嘛。”
    送的贺礼,不论是什么,湘雯都是要带到太子府,锁到小库房的,至于两个人能不能恩恩爱爱琴瑟和鸣,外人决定不了,湘玉送一份合乎心意的贺礼,也算是帮衬大姐姐。
    只是湘玉发愁起来:“古籍说起来简单,大多数都存档在皇宫里,宫外去哪里寻找?”
    苏重秉神秘一笑:“别人没办法,元兄有法子,你找他帮忙。”
    元明清?他对于寻书上,好像一向都有自己的法子。
    湘玉直接躲懒:“反正现在你们休假,大哥你帮我问问,时间也不多了,如果没合适的书,我就考虑其他的贺礼。”
    苏重秉点头:“行,我帮你问问,对了,我刚才从太太那经过,听说重嘉身子有些不适,刚唤了大夫,你记得去看看。”
    重嘉生病了?这个弟弟,身子骨向来好,虽说冯氏生他的时候年纪不小,但是从小很少生病,一直活蹦乱跳,苏重秉说苏老爹找他,一会儿要去书房,湘玉换身衣裳,带着采薇去正房。
    大夫在屋里诊治,湘玉没进去打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不一会儿大夫背着药箱出来,开了药又嘱咐几句,湘玉问:“太太,重嘉怎么了?”
    冯氏往前一步,带着湘玉进了屋:“兴许是晚上着凉,大夫说无碍,喝几次汤药就能痊愈,你别在这守着,让重嘉睡一会儿,刚才你大伯母来过,我得去老夫人那一趟,你去外面盯着丫鬟煎药,别人我不放心。”
    冯氏有点草木皆兵,湘玉也能理解,冯氏千辛万苦生下重嘉,容不得他有任何闪失,湘莲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也来到正院,陪着湘玉坐在廊下,提起了湘雯的婚事:“湘玉,你说大姐姐会幸福吗?”
    幸福啊,这个词这是一个很宽的定义,或许在外人看来,湘雯是有福气的,太子侧妃,未来的娘娘,如果生下儿子,更是贵不可言,天家从来不讲究真情,利益才是握在手里最大的权柄。
    湘玉低沉的说道:“大姐姐幸不幸福我不知道,她会是苏家最尊贵的人,有时候命运没办法自己抉择,哪怕是大姐姐,还是我们两个,身在京城,长在苏府,能做的,就是及时行乐,无愧于心。”
    湘雯的婚期日益接近,重嘉病好后的第二日,太子府的管事太监过来苏府纳征,也即是俗称的送聘礼,六礼的纳采、问名、纳吉都一带而过,圣上赐婚,圣旨里定了吉日,换庚帖,媒婆说几句吉祥话,到了纳征这一步。
    管事太监后面是十几个太监,抬着好多箱子,晃晃悠悠进了府门,侧妃纳征太子殿下是不必亲自出面的。
    聘礼堆满后院,苏家两位老爷客客气气送走管事太监,把大房二房的太太叫了来,这些聘礼的礼单留了下来,需要找人一一对过清点,这是耐心仔细活儿,吕氏吩咐三四个嬷嬷、丫鬟来做,又让大老爷喊来前院的账房,一起核对。
    前面忙的人仰马翻,吕氏让丫鬟把湘雯叫来,趁着开始人不在的间隙,把箱子里的聘礼打开给她瞧。
    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箱子里有东海的夜明珠好几颗,珍珠首饰、翡翠玉镯、灵猴献寿合欢紫砂壶、镂空金镶玉方形香奁、里面还竖着几幅名人字画。
    开了第一个箱子,吕氏要掀开第二个,湘雯按住吕氏的手:“太太,不用看了,太子殿下的聘礼厚重,我已经晓得。”
    吕氏的手停在半空,无力的垂下来,讪讪的说道:“好在太子殿下还是重视你的,进门之后收起小脾气,温婉顺和些,殿下高高在上惯了,你不能任性,等过段时间,生下个一儿半女,也算站稳脚跟,好好过,别让娘担心。”
    湘雯忍住满鼻的酸涩:“娘,我知道。”
    聘礼是在三个时辰后清点完毕,本来不需要这么久,但是复核时发现少了一对蝴蝶鎏金耳环,废了好大力气寻找,在柜脚的缝隙里瞧见,浪费好长时间。
    湘雯大门不出门不迈,有一日突然找上湘玉,跟她说要去府外。
    湘玉第一时间劝说道:“咱们没有任何由头,出去作甚?太太和大伯母不会同意的。”
    湘雯突然来找她,一定事出有因,湘雯微微踟蹰,像是下很大决心,又屏退下人,凑到湘玉身边说道:“出去的由头简单,我就说出去买首饰,现在太太宠着我,不会多问,上次我去绸缎庄就是让你陪着我,这次太太不会起疑心。”
    “那这次出去你要做什么?”
    湘雯咬咬嘴唇,望望窗下没人影,小声说道:“我昨日听我大哥说,明日他们在太平楼吃酒,太子殿下也去,我想趁着机会,见一面太子的真容。”
    湘玉喟叹一声,她倒是偶然见过一次,也还隐约记得太子的容貌,可是大哥三令五申,她不能提。
    湘雯又说道:“我只任性这一次,我不想到我洞房花烛那日,我连夫君的相貌都不知道。”
    湘玉听到这句,由衷的心疼湘雯,她从来都自己做不得主,罢了,豁出去放肆一次,她们小心一些,女扮男装,不会被发现的。
    ☆、第112章 啊啊
    湘雯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在思虑之后,早就想好妥帖的办法,第二日两个姑娘跟太太打好招呼,换好方便行动的衣裙,坐上家里的马车。
    出来身边有丫鬟簇拥,幸好没婆子跟来,湘雯身边跟着绿拂,湘玉身边跟着采薇,都是贴身的丫鬟,断断不会出卖她们。
    街上热闹非凡,二人到一家绸缎庄停下来,进门后有小姐太太们在挑布料,幸好没有相熟的。湘玉问道:“可有男装的成衣?”
    掌柜的见两位姑娘绫罗绸缎,身后跟着小丫鬟,一猜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忙不迭道:“有有,成衣都在里间,小姐请随我去瞧。”
    像这样的大绸缎庄,平时虽然主营布料,但是成衣也卖,只是买的人少而已。撩开藏青色的帘子,后面是宽敞的里间,挨着墙有两排的衣架子,上面挂着各种款式的衣裳。
    湘雯选了一身紫酱色直襟宽袖长衫,一双帛黑锦靴,从旁边捞起一条缎白的腰封,略宽松的束在腰间。
    湘玉绕着瞧了一圈,她肩窄身量小,能选择的余地不大,最后选中一件豆青襦袄,锦靴和湘雯的一样,店里只有这一种款式。
    两个人换好衣裳,把带来的襦裙裹在包裹里,扔在马车座位下,湘玉又从街上买了一枚盘白纹白玉玉佩挂在腰间,乍一看,两个人像是唇红齿白的公子哥,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
    采薇在后面整理自己的男仆装,小声问道:“咱们去哪啊。”
    湘玉敲敲她的头:“别问太多,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太平楼开在京城繁华的地段,菜品价格昂贵,不是普通的百姓能消费起的,通常来这里吃饭的,非富即贵。
    湘玉两个人穿的衣裳不俗,小二最会看人眼色,笑盈盈的问道:“二位楼上雅间请。”
    湘雯满意的点点头,随手掏出银子来:“两个小爷自己挑位置,总可以吧。”
    小二掂掂手里的分量,笑的合不拢嘴:“没问题,你们随便坐,随便坐。”
    太平楼十分雅致,通过楼梯上到二层,先是一间间屏风隔开的座位,屏风是镂空的,雕琢飞鸟鱼虫,透过屏风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
    除了隔座,还有几间单独的雅间,私密性更强。
    湘雯拉着湘玉小声道:“咱们坐在这儿。”
    湘雯挑选的位置,无论是谁,下楼的话是必经之地,他们隐藏在楼梯旁,隔着镂空的屏风,不会引人注意,但是经过的人她们却可以一览无余,确实是个好位置。
    既然有机会来大名鼎鼎的太平楼,就不能补尝尝特色菜,湘玉摩拳擦掌,点了锅塌豆腐、白扒蟹油、茉莉虾仁、文昌鸡,湘雯选了几样素菜,按照时辰,他们早就过来太平楼了,怎么还不见人出来?
    湘玉正琢磨着,靠里面的雅间门打开,出来一群人,听起来再聊诗词,湘雯冲着湘玉点头,没错,正是他们。
    湘玉通过缝隙,瞧见了苏重秉的靴子,上面绣上了小竹子图案,另外一双脚,是元明清,看来他们皆在。
    这时小二急急忙忙跑上楼,他低头往前冲,没瞧见人,猛地撞倒元明清的怀里。元明清往后退两步,掸掸衣衫上的灰尘,皱眉问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小二擦擦汗,这些客人他可得罪不起,连他们掌柜的都礼让三分,揪着耳朵让他好好伺候,小二结结巴巴道:“我找这桌的客人,他们点的菜没了……”
    小二说的正是湘玉这一桌,他的手一指,众人皆看向这边,湘玉吸了一口凉气,恨不得把头埋的低低的。
    元明清率先走过来,瞧见湘玉一皱眉,冷峻的面上仿若结上一层冰霜,扭头示意苏重秉过来。
    苏重秉沉声道:“坐在这里等着。”
    周围人每当一回事,径直下楼,湘雯刚才趁乱瞧见太子一眼,身形颀长,长的偏清秀,看起来不苟言笑,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绸缎衫。
    湘雯语气里充满愧疚:“都怪我,连累你。”
    湘玉忙道:“大姐姐你别和我客气,我出来也吃吃玩玩,一点没吃亏,我看到太子殿下了,一点不显老,你放心。”
    湘雯噗嗤笑道:“太子殿下不过二十几岁,让你一说,还以为是老太爷。”
    出了太平楼,宫里的轿子早早就等在门口,太子上轿回宫。苏重秉和其他人告别,望了元明清一眼:“回去吧。”
    今日的聚会,本来湘雯的大哥苏重君也要来,可他临时有事耽搁了,便遣重秉来。
    元明清郎朗笑道:“七妹妹真有趣,倒是给我们一个大惊喜。”
    苏重秉重重的说道:“惊吓还差不多,太子殿下是何人,就差一条窥探天颜的罪状了。”
    湘雯心事满满,满桌的菜丝毫未动,湘玉津津有味的吃起来,推了推湘雯:“别管太多,大哥不会声张。”
    姑娘家私自出门不算美事,湘雯是准侧妃,在酒楼遇到太子,听起来就引人无限遐想。苏重秉是一个最护短的人,他连冯氏都不会多提一个字。
    湘玉最了解他这个哥哥,整个一个宠妹狂魔。
    苏重秉一言不发,坐到位置上和元明清开始吃菜,湘雯看呆后扯扯湘玉的衣袖,元明清尴尬的咳嗽一声:“刚才没吃饱。”
    也是,光顾着吟诗作诗,酒也许喝上不少,菜是没夹几口。
    元明清今日本来不打算来,重秉说今日来的这些都是太子身边的人,他来见见对自身有好处。没成想会在酒楼遇见湘玉。
    湘玉作一身男子打扮,像一个锦绣小少爷,就坐在屏风后面,他心里蓦然一软,发觉这个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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