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统领继续说,见再问不出什么来,才暂时把那李飞鼠捆起来着个人看守了,顺带一提,原本真正的车夫着了道,让捆在一处死巷的角落里,护卫统领一个手下找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快冻僵了,好悬捡回一条命来。
    晋王敲敲书案:“别说这些没用的,苏翰林的内眷呢,再没消息了?”
    护卫统领迟疑片刻:“苏翰林说内眷失踪的事可能与万阁老有关,末将顺带着也打听了一下,知道了一件事,不知有无干系。”
    晋王忙道:“快说快说。”
    “万阁老的公子万奉英,前些时日不知哪日悄悄回了京,他的行迹有些鬼祟,不像因公务进京。”
    “他有个屁的公务!”晋王立时嗤之以鼻,“一个混日子的小小同知,去了大半年不知道自己的衙门认不认得清楚呢,肯定是自己偷溜回来的,他干这事又不是头一回了!”
    太子皱起眉:“别吵,西郊——西郊风景好,京里好些人家在那里建了别院,孤没记错的话,万家在那里也有一座——”
    他让晋王别吵,然而晋王一听,听出了点头绪,忍不住更激动地嚷嚷:“万奉英那小子是个好色如命的色鬼,对上了!”
    他的结论下得简单粗暴,殿内诸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发现:这个简单粗暴的结论很可能是对的。
    真相就这么简单。
    这桩事要是出自万阁老所为,那很不合理,万阁老搞阴谋不可能这么掉智商;可要说是万奉英,那真的还就符合他的为人。
    他能撑到最后没有露面,让李飞鼠无法直接指证他,都算是在他有兴趣的事情上超常发挥了,好比张兴志为了钱,能一刀捅死比他聪明十倍的张兴文一样。
    护卫统领道:“末将也觉得很有可能,但阁老别院,末将不奉令实在不敢擅自搜寻,所以只有先行回来,请殿下的令了。”
    殿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不单是护卫统领不敢,太子和晋王同样也没这个权限。
    若是一般官员,晋王粗莽,拼着不怕得罪一把,但万阁老是一国首辅,他是藩王,动这个手不单单打的是万阁老一人的脸,乃是全体文官的脸,效果好比捅了马蜂窝,到时候搜出人来还好,搜不出来,以晋王之尊也难免要吃不了兜着走,皇帝都很难护住他。
    苏长越沉寂片刻,拱手:“多谢太子殿下和晋王援手,如今有了线索,臣可自去设法了。”
    他转身要走,太子喊他:“苏翰林留步,孤都不好出手,你去寻什么法子?不要动傻主意,你若不慎陷进去,你妻子更救不出来了。”
    晋王烦得拿起本书乱翻:“这老贼,养个儿子是个小贼,一家子不要脸,哎——我是没证据,要有证据,别说什么别院了,就是万家本家本王也照冲不误,真憋屈,皇兄,你天天压着我看书,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这要紧时候它就是派不上用场。”
    太子没好气瞪他一眼:“你才学了几天,就好意思说‘这么多书’了!”
    “……”晋王没趣地把书丢开,冲苏长越道:“你读的书多,你想个主意来,本王不怕出头,就是得有个理由,不能凭白闯人家的别院去吧。”
    他和太子一个十八,一个二十,正是精力充沛浑身是劲的时候,太子早年独自在京,先帝一心沉迷修道,连亲儿子都撵在外面不在意了,何况他这个孙子,太子在京就活得像个小透明,祖父不疼,亲爹不在,只能战战兢兢老老实实的,及到翻了身被封为太子,也只是闭门读书,没操办过实务,故此他遇了事,就正经很有热忱。
    至于晋王,能不关在太子这里读书就极好了,能搅些事出来就更好。
    苏长越开了口:“……只是恐怕要殿下担些风险。”
    晋王极有兴趣地:“呦,你真有主意啊?快说来我听听。”
    “请殿下借我些人,我不说内子失踪,只说家里进了贼,偷了件要紧的东西,我领着人一路追,追到了西郊,闯进万家别院,假使内子不在,我只说是追贼误闯,天色那时肯定已经黑了,分辨不出谁家是谁,看错了也是情有可原,殿下咬定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说我问殿下借人去寻贼去的,万阁老如有不满,只管参劾我就是。但虽然如此,殿下也不是全无风险——”
    “这点风险本王担得起!”晋王立刻道,“本王的人不过误闯,他能拿我怎么着,还能扣下本王的人不成,至多转头往皇爷面前告我一状,皇爷做做样子训斥我一顿罢了。”
    “不妥。”
    太子却摇了头,道:“夜晚时分,万家别院肯定关门闭锁了,苏翰林怎么进去?撞门硬闯吗?那就不是误闯能解释得了的了,寻着人还好,若人已经转移,那你这桩罪过大了,绝不是受一二弹劾便能了结的事。”
    苏长越当然知道,但是珠华怀着身孕失踪,很有可能为万奉英掳走,不知现在遭遇什么,他每一想到心火如焚,哪还顾得上其后结果?他若有足够人手,此刻已直掀别院而去了。
    太子盯上晋王:“孤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只是二郎,你要担上更大的风险,苏翰林多半早已想到,只是不好说。孤这个兄长来请你办,你答不答应?”
    晋王:“……”他有点怂,不是怕风险,他老觉得不知道这个长兄心里在想什么,他在皇帝面前毫不留情地吐槽太子,说他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其实真见了面他是有点发憷的,声音就低了八度,“皇兄,你要我做什么呀?”
    太子道:“你先说答不答应。”
    晋王犹豫了一下,手有点抖地拍了拍胸口,勉力撑出了气势:“皇兄头回找我办事,你就说吧!我再不说一个‘不’字!”
    太子满意地笑了:“——好。”
    其实太子的主意很简单,就是把苏长越那个主意里的领头人换成了晋王而已,再把丢失的东西换成了丫头,然后说看见疑似万奉英的人掳走晋王府出门买花的丫头走了,晋王为此领着人追到了别院。
    晋王的身份当然比苏长越要能扛事,但这个主意只能太子或晋王本人提出来,苏长越问晋王借些人还罢了,给晋王扣锅就过头了。
    他此时便忙要拒绝,但太子不容拒绝地道:“救人如救火,不要耽搁了。”他又望向晋王,目光头一回温和起来,补了一句,“二郎,你不用害怕,放手去做,此事是孤提出,如果有什么不妥,孤会出面承当。”
    ☆、第177章
    珠华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她第一个动作是捂住了小腹,然后检视周身衣裳,发现除了皱巴了点,别的都齐整着,微松了口气,才抬头打量周遭环境。
    桌上点着灯,这是一间布置得还不错的厢房,小荷青叶两个都不在,窗前倒是站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妇人,背对窗扉,目光有些失神地不知望着什么,似在发呆。
    这妇人穿戴极好,但身量极瘦,厚厚的锦裘裹在身上,她的肩膀支棱着,显得撑不大起来,不知是烛光的原因,还是这妇人本身的脸色就有这么差,几乎是无一丝血色,却也不是白,而是蜡黄。
    珠华昨日才见过的孟夫人也像个身子不好的样子,这妇人的年纪比孟夫人要轻,但病容却比她还重。
    ……这跟珠华想象里醒过会遇见的场景一样也对不上。
    她缩了缩脚,怕刺激着妇人,努力放缓了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过来?我的丫头呢?”
    妇人如梦初醒,眼神晃了晃,她明明面对着珠华所在的床铺,但竟是此刻才发现她有了动静。她先没有说话,用那种没什么神采的目光望了珠华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你有孕在身?”
    女人大概对这些有天然的敏感,从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里便能觉察了。
    珠华警惕地更加护紧了小腹,点了点头。
    这妇人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也不凶恶,但她能出现在这里,就绝不是一个良善无辜之辈。
    妇人并不把她的情绪放在心上,兀自缓缓道:“我要是也有个孩子就好啦,这日子,就不会这么没意思了。”
    珠华试探着和她聊道:“你年纪也不大,把身子调养好了,应该还是可以生罢。”
    妇人摇摇头:“不成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
    她望着珠华又发呆了一会,主动问道:“你生得这么好,你原来的丈夫一定待你很好罢?”
    珠华觉得她的形容莫名其妙,丈夫还有什么原来不原来的,好像她有几个丈夫似的,心下觉得不对,顺着道:“是待我很好,不过可不是因为我的相貌,是我们性子合得来。”
    妇人眉尖蹙起,拿帕子掩了嘴,咳了两声,才继续道:“唉,再好你也不要想了,往后你就安安分分的罢,只要你不闹,哪个男人也不舍得待你太差。”
    “……”珠华觉得这妇人有点神神叨叨的,但是她也明白过来了,忍着心慌把先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绑我过来的到底是谁?”
    妇人这回回答了她:“是我丈夫,过不多久,就要变成你的丈夫了。”
    什么玩意儿!
    珠华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你们到底什么人?我夫君是在朝官员,此刻一定已经在外面找寻我了,我劝你最好还是乘着他没找过来前把我放了。你放心,我一个妇人,也是要名声的,不会把被人掳走的事说出来,你悬崖勒马,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才怪,她回去肯定找人来把这贼窝掀翻了!
    妇人愣了愣,问道:“你丈夫现居何职?”
    珠华忙说了。
    妇人却又平静下来:“你不要多想了,一个小小七品,与内阁首辅比,又算得了什么。横竖等他来了,你自会知道,我就与你明说了罢,这里是万家别院,我丈夫是万阁老之子,他在外面见过你两回,慕你美色,惦记多时,终于从他的妾室那里知道了你是谁,为你布出了这个局。”
    这要说到万奉英带着孟钿往高邮州上任的事了,高邮本身也算得一个不错的州府,但与相邻的扬州比起来就相形失色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连不学无术的万公子都知道的,他到高邮以后,成天假借了公务之名往扬州跑,孟钿独守空房,有时能连着半个月都见不着他,便见着了万公子也多半喝得烂醉,偶有清醒时,就是跟她点评扬州各大青楼的各色美人,孟钿能从京城跟到任上,算是受宠的一个妾了,但毕竟是妾,万公子并不尊重她,跟她说起这些来毫无顾忌。
    孟钿憋闷得不行,她是贵女出身,有自己的脾气,有一日万公子再说起那些美人时,孟钿便以嘲讽的语气说起了珠华,说这些人连给珠华提脚也不配,若往她旁边一站,什么美人,不过一个个烧火丫头,嘲笑万公子没见过世面,拿野鸭当凤凰。
    她不是无故把珠华拖出来当枪,以万公子的大嘴巴,在元宵灯会上遇到一个魂萦梦绕的绝色美人之事当然也跟她念叨过的,孟钿当时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只是一直装不知道,及到离开了京城,到了外任上,她觉得隔了这么远,万公子跑扬州风流还罢了,总不能再跑回京城去,所以一时生气才说了出来。
    孟钿虽然与了万公子为妾,但她真是不了解万公子。
    万公子有个包擦屁股的好爹,擅离职守这事算什么,他一听美人有了下落,抬脚说走就走了。
    哦,对了,是少女还是少妇这差别对万公子来说也不是个事,他只特意捡了年根底下这个时候回来,这样回去时卡着过年封衙放年假,他偷溜不在任的时辰就显得没那么长了。
    珠华根本没印象见过什么万公子,这时再想这些也是没用,她一边在心里飞快思索对策,一边往外打量张望。
    妇人看出了她的意思,道:“他现在不在,公公知道他回京,十分生气,才让人把他叫回去训斥了。”
    她表情起了一丝变动,露出了一个似乎有些得意的笑容,“是我说的。他回京时不知道我在这里,再要换地方,也来不及了。”
    珠华有些惊讶,问道:“你恨他?”
    再一想也不奇怪,万公子这种货,不管哪个正常女人嫁给他都会很糟心的,看这妇人那么重的病容也知道她过得不好。
    妇人的身子确实很不好,她已经站不住了,往前走了走,扶着桌边在椅子上坐下,才道:“恨?说不上了,我这样的身子,过一日算一日,没有力气恨谁了。”
    她说的是“说不上”,却不是“不恨”,珠华觉出了其中的差别,她现在要自救,寻不出别的门路,只能从这妇人下手,就探问道:“那你和万阁老说了他掳我过来的事吗?”
    妇人摇头:“没有,我只想给他找点麻烦,不想他那么自在。至于更多的,我闹不动了,就随他去罢。”
    她目光疲倦地望向珠华,“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也不要多想了,你逃不走的,等天一亮,城门开了,就会有人把你送走。你老实一些,以后日子无非也是这么过,你若动别的主意——”
    她转过身,手指着窗外,“那中庭里有个荷花池,候府的姑娘也一般填进去了,你当你有个七品夫婿,命就好值钱吗?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冬日天黑得早且快,此时外面已是一片黑乎乎的了,珠华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心中猛然剧烈一跳:“……!”
    候府姑娘——
    能有几个候府姑娘!万家再能耐,不能隔三岔五地杀个候府姑娘闹着玩罢?!
    妇人把她的表情认成了惊恐——本来也差不多,继道:“吓着了?你听话,自然就没这些事了。”
    珠华表情害怕地问道:“你、你别是故意说谎骗我罢?你说的那个候府姑娘是谁?”
    她以为妇人会拒绝回答或和她绕圈子,但这妇人行事真是不可捉摸,她居然直接说了:“我身子还好的时候,出门时见过一回,若说正经的候府姑娘也不算,但虽是旁支,也是确有血脉的,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花一样的年纪,在那月色下头,闭着眼,身上绑了石头,叫人推进了池里,悄无声息地,只有边上的刚长出的荷叶颤动了几动……”
    屋角摆着火盆,珠华只觉周身一阵冷又一阵热,她都说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冷还是热,掐着掌心算日期,荷叶生长是夏日,章二姑娘差不多正是那时失踪,又是旁支,这要不是她,就见了鬼了!
    她心里滑过一声叹息:果然,万阁老不可能留章二姑娘生路。
    这妇人话里透出来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她身为万家人,亲眼见到章二姑娘被害,居然不知道原因,这一则可能是章二姑娘案发不久后焦点便即转移,闹到了晋王该不该就藩上,二则是这妇人病势转重,从她话音里可以听出,她后来基本不出门了,困居深宅的情况下,就算听到一点风声,也很难把见到的场景跟万阁老的阴谋诡计联想起来,她心里,说不准以为是丈夫玩脱了的风流债更多一些。
    正因为她不知道,才会这么轻易地把这种能祸及万家满门的秘密说出来吓唬珠华。
    章二姑娘单单一条命在上位者眼里算不了什么,但她出事在那个关口,丧命于万家别院,这里面的问题就要命了,皇帝只要知道,不可能领悟不到。
    “……我、我还是不怎么信,你看见了那么吓人的景象,都不害怕吗?那个人当你面推下去的?”
    妇人摇摇头:“我也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不算当着我的面——我身子差,晚上睡眠一直不好,天热起来,更难合眼了,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才见着了。他倒没见着我。”
    她说着又有些失神:“其实就算现在天冷了,我一样还是睡不好,这日子,真是没什么过头,不过在这里,总比在城里好,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不用见那些贱人……”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倦意十足又安然地,但一个“贱人”的形容,却仍旧透露出了她的内心远不是这么平静,她的彻夜难眠,大约与这含着的心事脱不了关系。
    珠华捏着手心,把声音放得轻轻地问她:“他这样对你,你甘心吗?你也是名门贵女,没有一样配不起他,却过着这种日子,姐姐,你多大了?有三十了吗?我觉得你应该没有,你怎么就总是说自己要死了呢——”
    “别叫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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